待赵昀在眼前站定,再细看一番,老翁就知道不是一个人了,与记忆中那人的模样仅三四分相似。
老翁回过神来,忙拜道:“原来这位就是赵大都统,久仰大名。”
赵昀一笑,笑容里漾着风流意。这三四分的相似已足够令老翁心生亲近。
老翁笑问道:“大都统会下棋吗?”
赵昀道:“不会,我这个人不大有耐心。”
“倒是可惜了。”老翁颇有些遗憾,“我们小侯爷可是弈棋的好手。”
“哦,是么?那我真想学一学了。”他的话是在回答老翁,眼却瞧着裴长淮。
听他调笑,裴长淮不动声色。待水晶馄饨翻着肚皮浮上来,他盛了两碗,端到桌上去,请赵昀过来。
赵昀自然随着他。
半寒的夜天,仅有三盏风灯悬在竹棚上,灯影摇摇晃晃,照着裴长淮与赵昀。
裴长淮坐姿端正,吃相也斯文。
赵昀则坐得更随性些,吞了两口馄饨,笑道:“想不到小侯爷还有这样好的手艺。哪天咱们不在朝堂上办事了,就找条巷子支个小摊儿,我去当街叫卖,侯爷就在后厨下小馄饨,兴许也能赚得碎银几两,到时买壶好酒回去,再大醉一场,岂不快哉?”
裴长淮淡淡道:“以大都统的酒量,只卖两碗馄饨,怕是要入不敷出。”
这下赵昀笑得更深了,他左右打量裴长淮,眼神带着揶揄。
裴长淮些许不自在,“你看什么?”
赵昀边忍笑边说:“我正奇怪,你居然没有骂我是无稽之谈,难不成堂堂正则侯真想过跟我去卖馄饨……”
裴长淮眉心一蹙,脸和颈都泛起了红。赵昀抬起手臂防着他,道:“好了,这会子小侯爷又想骂我了。骂什么?畜生,混账,胡言乱语?”
裴长淮给他噎了回去,沉默半晌,他才板着脸说出一句:“君子知礼,食不言,寝不语。”
赵昀笑得更开怀,“是,遵命,遵命。”
老翁回头,望着灯下两人同坐的身影,想起多年前,亦在同样的位置,谢从隽与裴长淮便坐在那处,握着两盏薄酒,聊家国大事,谈风花雪月,每逢他们来,这巷子中总有笑声。
单单看背影,当真是“似曾相识燕归来”,难怪小侯爷与这赵昀投缘。
老翁低叹一声,摇摇头,转身继续下棋去了。
此夜过后,赵昀常常会来此处,有时吃碗汤面就走,有时会跟老翁学一学下棋,一来二去,两人便也熟稔起来。
赵昀得知这老翁姓陆,祖籍在关西。
陆老翁年轻时仗着自己有些拳脚功夫,喜好打抱不平,后来惹到当地豪绅头上,被他们打残一只腿,成了废人。关西不能待了,他就随亲戚进京讨生活,一分一厘存了十多年的积蓄,才盘下这么个面摊子。
打杂的小伙计就是他的儿子,父子二人相依为命,日子还算过得下去。
他这等人本没有什么机会结识侯府的公子,能认识裴长淮,也是因为谢从隽。
谢从隽不爱待在他的郡王府,时常混迹市井当中,那天不过就是来这里吃碗面,正碰上几个地痞欺负一个小孩子。
陆老翁看不过去,把那孩子护到自己身后,恳求他们住手,谁料也遭了顿打。
眼见那碗大的拳头就要落下来,谢从隽及时出现,用折扇抵住那地痞的手腕,冷声命他们快滚。
几个地痞嚷嚷着骂他多管闲事,转头见少年衣着不俗,尤其手中这把折扇,下头还挂着一枚水头极好的翡翠石,一看就价值不菲。
他们起了歹心,合力就要抢他扇子上的翡翠石。谢从隽从怀中揪出一道令牌,在指尖荡了一荡,荡得几个地痞的腿都软了。
他们扑通跪在地上,半晌连话都说不出。
陆老翁怔怔地望着那少年,方才知道,这就是京城里那位顶出挑的郡王爷。
如此他们就算结缘了。
陆老翁感激他出手相救,谢从隽也敬这陆老翁有侠心,对他很钦佩,往后时常来光顾。
起初谢从隽总是独身一人前来,后来又领了一个小公子,衣裳、面容皆干干净净,说话时咬文嚼字,极重礼节,形骨如玉砌雪雕,不似这烟火中人。
能与谢从隽形影不离的,自然就是正则侯府的三公子裴昱了。
且说那碗水晶馄饨,也是谢从隽手把手教裴长淮煮的。
一听此事,赵昀看着自己眼前的这碗馄饨,撂下瓷勺,有些吃不下了。
赵昀道:“自从我入京以来,各路王孙公子还未认全,唯独谢从隽一名如雷贯耳,怎么到哪里都能听得两句此人的风闻逸事?”
陆老翁微微笑道:“有些人一旦遇见,这辈子都忘不了。谢爵爷,那可是很好很好的人啊……”
陆老翁端坐着,手拄着拐杖,出神地望向巷子口。他至今还记得,那红袍金冠的少年郎朝他走来的模样。
年轻时,陆老翁为了不相干的人惹到不该惹的恶霸,废掉一条腿,毁了一生,许多人都说过他蠢。
有时腿疾复发、疼痛难忍,连他自己也会后悔,后悔当初不该出头。他曾经帮助过的人早已不知所踪,为此所受的伤却累害多年。
行侠仗义,却没有好下场,当真值得么?
唯独谢从隽告诉过他,值得。
他有清澈的眼,里头诚挚的敬意是骗不了人的。
想到谢从隽,陆老翁眼睛有些湿润。他平了平情绪,叹道:“若爵爷还在的话,说不定能与大都统成为知己。”
赵昀道:“绝无可能。”
听到“谢从隽”这三个字,赵昀就很倒胃口了。
他烦躁地晃着腰间的麒麟坠,正要问些裴长淮的事,忽然,自他背后袭来一道尖锐的寒意。
箭镞泛着冷光,刺破长空,直直刺向赵昀后心!
一直守在赵昀身边的卫风临大惊,喝道:“都统!”
赵昀一翻身,又准又快地捉住那射来的黑羽钢箭。箭镞锋利,一下划伤他的手掌,转眼淌出一痕鲜血。
原本赵昀独身躲开此箭不成问题,可若他躲了,这箭必定射中与他对坐的陆老翁。
卫风临见赵昀受伤,勃然大怒,转头看到巷口立着重重黑影,一咬牙,抽剑便向他们杀去。
赵昀眼里漆黑,盯着巷口的局势,笼统十几名刺客,与卫风临缠斗,难分胜负。他们人多势众,这样下去,卫风临早晚要落得下风。
他对陆老翁说:“躲起来,保护好自己。”
“可是你……”
赵昀看向手中黑羽钢箭,来回一捻,很快抬头望向至高处,果真见黑暗中闪烁着箭镞的星芒。
赵昀喊道:“小心暗箭!”
“咻——”的一声,暗箭猛地射向卫风临!
听见赵昀提醒,卫风临想也不想,抬剑挡下这记暗箭。
与他交手的刺客趁机刺向他腹下,卫风临侧身闪躲,可惜他反应再快也慢了一招,对方手中长剑挑破他腰侧的衣裳,皮肉一绽,当即溅出一道鲜血。
卫风临大退数步,死死捂住侧腰上的伤口。这剧烈的疼痛令他有些心惊,对方来势汹汹,布控缜密,单凭他一人之力,很可能护不住赵昀。
赵昀的银枪不在身边,但面对这群训练有素的刺客,赤手空拳可占不到便宜。
陆老翁见这架势,忙爬到放面粉的柜子前,从中捧出一把长剑,丢给赵昀:“接着!”
赵昀接住,将剑拔出鞘后,刃上锈迹斑斑,叹道:“算了,凑合用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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