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4章 桃源

楼画见门口是秦东意, 目光一顿。

随后他便弯起眼睛,又抬手摸摸连朔的头发:

“好了,你们走吧, 我师兄回来了。”

“凭什么他来了就让我走,我都多久没见主人了!让他走!”

以前向来是连朔占一半别人的时间,还从来没有过主人为了别人赶他走的时候。

连朔不服气,很不友善地冲秦东意呲呲牙。

“小瞎子。”

楼画没理会连朔, 只唤雾青道。

雾青这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于是伸手拉着连朔的手腕把人从楼画身边拉开, 低头道:

“属下告退。”

两个人的身形在连朔不满的叫唤中化为缥缈烟雾,消失不见。

楼画看着他们离开的地方, 出神片刻, 随后便从床榻上起身, 若无其事地对秦东意道:

“秦东意,我想去后山看看。”

秦东意垂眸看着他:

“我跟你同去。”

楼画自然是愿意的。

两人出了门,同村落里的热闹不同,外面只有清清冷冷的月光, 挂在桃花树树梢上。

楼画走在秦东意身边, 目光路过路边一棵又一棵花树, 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们住的院子本就在村庄边缘,离后山很近,多走几步也就到了。

后山是一片绵延数里的桃树林, 一眼望去似乎都没有尽头,周边的桃花开得茂盛, 花瓣被风一吹就飘得遍地都是。

楼画顺着桃林一路深入, 直到走至一处空地, 中央是一片不大的湖泊, 湖水波光粼粼,像明镜一般,映着夜色。

疏影斜斜横在水面,林间的水潭间映着一轮月色,在满目鸦青中极为惹眼。

楼画侧目望着那抹影子,像是发现了什么宝藏一般,不自觉地往那处挪了两步。

靴底同草叶发出细微的响动,秦东意察觉到楼画的动作,于是侧目瞥了他一眼,似是想说什么,但终归没出声。

楼画一步步靠近水潭,在边上顿足一瞬,最终还是踢掉鞋子探了进去。

潭水渐渐没过楼画腰线,他宽大的素白衣摆漂在水面上,被月色映出薄薄一层光。

他朝水潭中央走去,蓦地足下一滑,险些摔倒。好在他很快稳住了身形,但也因着他的动作,水面漾起了一圈又一圈波纹。

那波纹打乱了水面的静谧月色,那抹光亮晃动着,离楼画越来越远。

楼画微微皱眉,随即弯腰俯身,将清泉和月影一同捧与掌心。

楼画垂眸望着手中珍宝,眸里满是缱绻。

半晌,他回眸冲秦东意扬起一抹笑容。

“捉到了。”

楼画远远望着秦东意,说出的话只有自己能听见。

他以前总会想,君似泉中月,可望不可即。

但现在他还是碰到了,即使得到的只有水中那一片虚无缥缈的幻影。

楼画就那么站在水里,等他重新回到岸边时,秦东意冲他伸出手,要拉他上来。

楼画把手递了过去,但脚底故意滑了一下,将秦东意一起带倒在地。

楼画衣裳发梢都是湿的,夜里清冷,他整个人也散着淡淡的寒气。

他看着秦东意,小声强调道:

“师兄,院里的桃花很快就要开了。”

秦东意知道他的意思:

“村庄内每处院落都栽着桃树,等到桃树开花,新入村的人就会变成法阵的一部分,对不对?”

“对。”楼画弯起唇角:

“你发现了?”

“嗯。”

楼画笑意更深,没继续这个话题。

的确如秦东意所说,院里的桃树是法阵的能量载体,它们会吸取外来者的执念,再用执念困住他们,让他们成为法阵的阵眼之一。

楼画给桃树和幻境里的人编了一个故事,故事里,他爹是木匠,他娘是绣娘,过年还会一起吃饺子,等明年,他就会和喜欢的人成婚。

而这些故事在桃花开花的那一刻都会成真。他也会变成法阵的一部分,就像那位‘先生’一样,失去记忆和自我,永远留在这里。

楼画并不会贪恋虚假的美好。

但无论如何,他都想试试,被人爱着到底是什么感觉。

楼画有些出神,半晌,他听秦东意突然问起:

“今天提前离开,是为了见那两个人?”

楼画对这个倒是坦然:

“我家的小瞎子和小猫咪,我喜欢的人,我不能见吗?”

“……喜欢?”

秦东意微微挑了眉。

“对,他们都需要我,也对我好,我喜欢他们。”

楼画撑起身子坐起来,骑在秦东意腿上,顺势把他也拉了起来。

秦东意揽着他的腰,眸子里多了些别的情绪。

沉默半晌,他最终还是沉声问出一句:

“你说的喜欢我,也是跟他们一样的?”

话里多出来的那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他自己可能没察觉,但却被楼画发现了。

他弯起眼睛,捧住秦东意的脸:

“你不高兴了?”

“没有。”秦东意挪开目光,不看他。

但他越这样,楼画就越是欣喜。他也不逗秦东意,只说:

“不一样的。”

楼画离他近了些,几乎就要碰到他的鼻尖:

“我爱你,虽然男人跟男人说这个很奇怪,但我想和你成婚。我说过很多遍,我有的都愿意给你,我也只愿意为了你做这些。”

说罢,他低头吻上了秦东意的唇。

秦东意托住他后脑,慢慢占有主权,吻得温柔缱绻。

楼画的手从秦东意脖颈一路向下,最终碰上了他的腰带。但还没等他做些什么,他的手腕就被秦东意捉住了。

楼画有些不解,随后看见秦东意认真地看着他,说:

“楼画,你是自己想做这些事,还是有别的原因?”

有些词秦东意并不想直接说出来。

比如取悦、讨好……但楼画给他的感觉就是这样的,他像是一只为了留在主人身边,而不断展示自己的小动物。

这种事他并不想做,也并不喜欢,甚至有点害怕,秦东意知道的。

至于上次他龙息发作时,楼画为什么要那样,秦东意也能猜到。

因为楼画认为这是只有道侣之间才能做的亲密事,自己有了他,就不会再靠近别人。

这种想法乍一听有些幼稚,放在别人眼里可能会觉得这人偏执得让人害怕。

但秦东意第一反应不是厌恶也不是想逃,他只觉得心疼。

他想知道,他的十三究竟经历过什么,才会变成现在的样子。

听了他的话,楼画的表情有丝不自然。

他没有回答,只反问:

“你不想吗?”

秦东意在心里叹了口气。

他抬手拨开楼画额前的碎发,语气温柔,像是在哄小孩子:

“楼画,你不必因为我的意愿而做这种事。你先问问自己,想不想,喜不喜欢。有些东西是不能用来交换的,如果我对你好、说爱你,也不会是为了这些。”

楼画却是突然弯唇笑了:

“但有很多人都说过,如果我愿意做这些,他们就能给我我需要的。食物、庇护、活命……不是吗?”

听见这话,秦东意心里细微地抽痛了一下。

他认真地说:

“值得你爱的人,永远不会用这些事情来要挟你。”

“所以我爱你。”

楼画想也没想。

“……我知道。”

秦东意微微弯唇,冲他笑了笑。

他抬手安抚似的摸摸楼画的头发,重复道:

“我知道的。”

说罢,他似乎有点犹豫,但最终还是在楼画额头落下一吻:

“天晚了,回去吧。”

楼画很安静,他点点头,尝试站起来的时候却说:

“腿麻了。”

秦东意没有多说什么,只拉着他的手腕,很轻松地将人背在了背上。

楼画环着秦东意的脖子,伏在他的肩头。

他看着秦东意的侧脸,有些出神,似是觉得这个角度似曾相识。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问:

“秦东意,你以前是不是也这么背过我?”

秦东意顿了顿:“没有。”

“真的吗?”

楼画稍稍凑近,嗅了一下他身上的檀香。

随后,他眼里画面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周遭是一片血色。

秦东意的头发散乱,脸上有几道鲜血淋漓的伤。

他用清寒剑撑着地面,一步一步艰难地往前走,口中还小声说着些什么。

他的声音太小,周围杂音不断,楼画听不清。

过了一会儿,杂音削弱,秦东意的声音也越发清晰。

他说:

“十三,撑住,我带你出去……”

“有我在,别怕。”

楼画呼吸有些重,下意识抓紧了秦东意的肩膀。

秦东意注意到他的异样:

“怎么了?”

楼画被这一句话瞬间唤醒。

他后背有些发麻,握着秦东意肩膀的手愈发用力:

“我没事,你真的不记得了?”

秦东意轻轻应了一声,又想起什么似的补充一句:

“关于你的事,除却东荒遗迹,我都记得。”

这话给楼画提了个醒。

他努力想接着刚才的幻觉继续回忆,但什么都想不起来。最后,他索性不去想了,只重新环住秦东意。

秦东意垂眸,瞥见了他的手。

楼画手指修长且骨节分明,肤色比常人要白很多,这令他小指指节处的一抹异色极为显眼。

那是一处红色的刺青,像一根线,在手指上绕了三圈。

“那是什么?”

秦东意问。

楼画顺着他目光看去,这就知道了他在问什么,于是如实答:

“红线。”

“嗯?”

楼画亮给他看:

“以前我遇到过一个算命的,他说我此生命中无姻缘,注定孤独到死,没有情缘。我听说情缘是月老管的,他不给我牵红线,我就自己牵。”

楼画笑了两声,故意说:

“改天趁你睡着,我也给你弄一个。”

秦东意弯弯唇角,并没有表态。

两个人的身影叠在一起,被月光投在地面,跟着他们一起往前走。

楼画抬眼看着前路,半晌,突然轻轻拍了拍秦东意的肩膀:

“等等。”

“嗯?”秦东意闻言停住了脚步。

楼画从他身上下来,往前走到一棵桃树下,抬头看着桃花枝叶。

花瓣间似乎有个什么东西,发着淡淡的光。

但花开得很茂盛,又是夜里,看不太真切。

楼画微微眯起眼,随后足尖轻点,跃上了桃树枝。

他拨开那些花团,果真在其内看见一块玉佩。

玉佩是白玉制成,挂在这似乎有些时日了,但玉面依旧洁净如新。

它在这里绝对不是偶然,这块玉佩被人缠在树枝上,打了好几个死结。因为时间太久,绳子几乎长在了一起,根本解不开,最后还是楼画直接将绳子切断才把它取了下来。

夜里光线暗,楼画捏着玉佩,用指腹摸过其上的凸起。

清阳。

元镜。

清阳山的长老按理来说应该是有五位,但在楼画进清阳山时,长老位就只有四人。

他听人讲过,说那位不见的长老是出门历练还是找人去了,一直没有回来,但本命灯却是一直亮着的。因此清阳山至今还保留着他的位置。

楼画想了想,把手里的玉佩递给秦东意:

“你们清阳山的东西?”

闻言,秦东意接过看了一眼,神色愈发凝重:

“元镜长老。”-

第二天的时候,楼画是被窗外的乱声吵醒的。

街道上传来汉子们的怒声:

“花豹来了!老李,抄家伙上!”

“今天一定要抓住那畜生!”

楼画皱着眉,抬手捂住自己的耳朵,又往秦东意怀里蹭了蹭。

但身边的人却撑着身子坐了起来。

楼画半睁着眼睛,正巧看见秦东意动作很轻地想抽出被他压住的袖摆。楼画愣了一下,这就往旁边让让,还了他衣袖自由。

秦东意没多说什么,只道:

“我出去看看。”

说罢,他穿上外衫,出了门去。

楼画看着屋里的门关了又合,过了一会儿才坐起来,伸了个懒腰。

他环顾四周,并没有发现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楼画多少有点失望。

窗外,那棵树上的桃花将开未开,还在树梢上挂着。

门外的闹声远去了。

楼画也没了睡意,他从床榻上下来,漫无目的地背着手往外走。

他顺着村庄里的溪流一路向前,路上遇见了早起砍柴的樵夫,那汉子热情地冲他打了招呼:

“小画,早啊。”

楼画不知道他从哪听的自己的名字,但没理会他,只多看了他两眼。

再往前,路边遇到的人几乎都会跟他打招呼,都是那么一句:

“小画,早啊。”

神态,语气,都是一模一样,就像被提前设定好了一般。

楼画的手藏在衣袖里,指节无意识地摩挲着。

他散步似的往前走,不觉间已经到了村庄门口。

门外,村长带着昨天那队汉子,扛着武器走了回来:

“那豹子怎么隔三差五就往这边晃悠,二婶家的娃被那畜生吓哭八次了!总也不得安生。”

“有什么办法,咱们又追不到,下次做个陷阱算了,到时候抓到那畜生,皮扒下来刚好给徐妈妈做件冬袄。”

……

这些话似曾相识,惹得楼画微微皱起了眉。

他没再看那些人,而是望向了街边。

下象棋的老头动作很大地落下一子,楼画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道:

“将军。”

“嘿,将军!”

街对面买菜的妇人正在讨价还价。

楼画照着回忆,小声念叨着:

“便宜两文,送你两颗鸡蛋。蹴鞠,小孩摔跤,鬼脸。”

事情也的确如他所说,依次发生了。

一阵鸡飞狗跳。

这一瞬间,楼画似乎明白了什么。

为什么昨天徐惘说,晋城灭亡是一百年前的事。这并非不是他们没有时间观念,而是他们的时间随着法阵,永永远远停在了两百年前这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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