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及此, 楼画握着那把冰刀,走向了院里那棵巨大的桃树。
他没给所有人留反应的时间,抬手, 刀落,桃树缓缓倒地,桃花尽数枯萎。
男人和女人保持着原来的动作化成两股黑烟,在他眼前消散不见。
桃树的裂口处, 浓郁到几乎凝成实质的黑雾从中溢散而出。
那些黑雾如同流水,沉沉地浮在地面上, 最终卷向一旁的楼画。
院子里的房屋也随之迅速风化坍塌,像是在一瞬间过了几百年光景。
唯一没变的, 就只有一旁默立着的烟青色身影。
同时, 他身边还有道小一些的虚影正缓缓凝出实体。
常楹脸上糊着的全是鼻涕眼泪, 他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秦东意,试探着叫了声“师尊”。
秦东意一直看着楼画,此时听见常楹的声音, 他愣了一下, 回头看一眼, 将常楹拉到了自己身边:
“去哪了?”
常楹张张嘴,原本想解释,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只摇了摇头。
他看着那边的楼画,又些担忧:
“师尊, 刚刚小画哥哥好奇怪, 他没事吧?”
那边, 楼画足下皆是旋涡状的黑色雾气, 但他似乎并没有被这些影响,而是低头看着手里的东西。
在他掌心上,静静地躺着半粒桃花酥。
那桃花酥随着黑雾的汹涌,渐渐露出原形,最后只剩一粒土块躺在楼画手里。
他看了很久,最终缓缓蜷起手指,但并没有把它丢弃,而是把那半粒土块放进了储物戒里。
正在这时,院子的门发出一声响动。
楼画抬眼看去,见门口是一脸惊讶的徐惘。
徐惘直直走进来,打量着院子里的景象:
“小画,你怎么把树砍了?你爹娘呢?”
他走到楼画眼前晃来晃去,让楼画有些烦躁。
于是他抬手掐住了徐惘的脖子。
徐惘甚至都没来得及做出反应,楼画掌心里掺着灵流,他愈发用力,徐惘的生命也随之逐渐流失。
最后,黑雾消散,徐惘挣扎的手缓缓垂下。
但和刚才那一男一女不同,徐惘的身体并没有变成黑烟消散,而是变成了一只布偶娃娃。
小布偶一看就是被人用心对待着的,身上干干净净,黄色细线做的头发也被人用小布条扎在一起。
楼画在手里转着玩玩,觉得新奇。
然而就在这时,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道尖利女声:
“小惘!!!”
楼画抬眸看了一眼,只见徐妈妈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门口。
同时,原本晴朗无云的天空也随之阴云密布,狂风骤起。
秦东意拉着常楹,往楼画那边退去:
“她是法阵的核心阵眼。”
“管它核心不核心。”楼画把布偶随手丢给常楹:
“来找死,杀了便是。”
但事情似乎并没有楼画想的那么简单。
仅仅是他们说话的工夫,天地已然变色。院子门口聚着的人越来越多,有村长、有下象棋的老头,也有讨价还价的妇人。
那群人瞳孔比正常人要小上许多,乍一看眼眶里几乎只有眼白。
他们像今早那些学堂里的孩子一样,像是被人控制的提线木偶,就只知道无意义的嚎叫以及攻击。
他们都受着法阵操控,当核心阵眼受到威胁时,法阵便向他们下达了抹杀变数的指令。
楼画召出缺月,但冰箭刺穿那些人的身体后,他们的动作也仅仅只有一瞬的凝滞。
桃源村的时间是永恒的,只要法阵核心不倒,他们就永远不死不灭。
冰箭的红光和清寒剑的青色灵流交织,在黑压压的人群中勉强维持一方空处。
下一瞬,人群中冲出来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是徐妈妈。
她指甲比刚才长处好大一截,屈指成爪就向楼画扑来。
楼画抬腿踹向她腹部,她向后翻滚两圈,又迅速起身攻去。
秦东意反手握剑,用剑柄同她过招,最终三两下将她制住。
女人死命挣扎着,但几乎是徒劳无功,她晃着头,凌乱发丝在眼前乱飘,下一瞬,她整个人的动作忽地僵住。
她定定地望向一个方向。
那里,躲着怀里抱着布偶的常楹。
常楹被她这么一看,吓了一跳,惊叫一声就想跑。
女人却突然像是受了刺激一般,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突然挣脱了秦东意的控制,直直冲常楹而去。
秦东意原本想拦,却被扑上来的村民挡住了去路。
常楹抓紧手里的小布偶就跑,结果还没几步,人就被脚下石子一绊,结结实实摔在了地上。
他打个滚爬起来,眼见着女人的爪子就要抓向自己,于是下意识抬手抱住了头。
人靠近时,带着些细微的气流波动。
常楹闭着眼睛,但原本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
他睁开眼睛试探着看了一眼,却见女人正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手里的小布偶,像是在看什么失而复得的宝物一般。
常楹愣了一下,等到反应过来她在看什么,这就试探着把手里的布偶小人举给她。
女人抬手,缓缓靠近想要碰上去。
“娘!!”
正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一边的楼画一脚踹开一个大叔,又用弓箭将他钉死在地,这才得空抬头看了一眼。
那些村民自发地让开了一条道,真正的徐惘从人堆中挤出来,飞奔着过来跪倒在了女人身边。
“娘……”
徐惘捏着女人的裙角,眼泪大颗大颗砸落在地:
“我回来了,小惘回来了……”
女人愣住了,像是在辨认眼前的人。
随后,她抬手,轻轻地摸了一下他的头。
她眼神逐渐恢复清明,其余村民也齐刷刷僵住动作,不再攻击。
楼画离常楹近,他趁这工夫,过去提着常楹的领子把人拖走,又丢到秦东意脚边。
常楹惊魂未定,拍拍屁股上的灰坐起来,问:
“他们怎么了?”
“久别重逢。”
元镜刚好在此刻赶来,他看着那对母子,半晌叹了口气:
“徐惘离开家那一天,才因为一点琐事和母亲吵了架。但他还没来得及解释,人就变成了花豹,从村子里逃走了。谁曾想,这一别就是数百年。”
常楹皱起眉:
“那徐妈妈会不会以为,豹子哥哥是生她的气才离开的?”
元镜抿抿唇,不置可否。
“娘……对不起,我不该惹您生气的。”
徐惘抱着她,抽噎着解释:
“都是我的错,我不应该那么晚了还跟小石头去山里玩,不该顶嘴不该跟你吵……”
变成花豹后,徐惘一直没敢回来见母亲。他变不回人身、不会说话,也没人信他就是徐惘。
看着他长大的村长伯伯一见他就挥舞着砍刀要把他赶走,徐惘没办法,只能在山林里偷偷躲着。
直到有一天,他发觉村子好像有点奇怪,自己也被某种奇怪的力量挡在外面进不去。
徘徊多日后,他在附近遇见一个人很好的仙君,就拜托他帮忙进去看看,帮他替母亲解释解释。
但那个仙君再也没出来过,仙君成了村子的一员,日复一日地在做同样的事。
后来又来过很多人,徐惘在他们交谈中知道了他们是来寻找一个叫晋城的地方,而进晋城前,似乎必须要解开村庄的法阵。
一开始,徐惘还很期待他们能破解法阵,但时间一长,来的人越来越少,村子里的人却越来越多。
徐惘知道这事不简单,就用仙君教的法术努力修炼,尽量赶走那些来寻找晋城的家伙。
还有一点,时间已过去两百年,徐惘知道,被定格住时间的人可以活这么久,但一旦时间恢复正常,里面的人会如何,他不敢想。
在离开家之前,徐惘刚刚和母亲大吵了一架。他嫌母亲管东管西,嫌母亲太限制他的自由,那时年少的孩子说出的话尖利又伤人,惹得母亲掉着眼泪离开了家。
但等他长大了,在那漫长的几百年里回想起这些,才后知后觉,母亲那些琐碎的唠叨其实都是在为了他着想。
而他可能,连再叫一声“娘”都没有机会。
高大的男人抱着瘦小的妇人泣不成声,同时,院子里所有的村民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老。
他们像被人压缩了时间,仅仅几个瞬息,地面就只剩了一堆堆枯骨。
村庄的所有房屋也迅速老化,有几处甚至已经塌陷。
村里的桃花树也尽数枯萎,粉色的花瓣飘了漫天。
支撑法阵最主要的执念,是徐母对孩子的挂念。
她的孩子一声不吭离开了家,再也没有回来过。
她好想再见他一面。
徐惘的眼睛被泪水糊住,他擦擦眼,抬头看了一眼母亲。
女人温柔的眉眼慢慢生出褶皱,身形也佝偻起来,最终甚至没法再站住。
徐惘把母亲抱在怀里,最后,徐妈妈抬手摸了一下他的脸。
她张张口,声音苍老而嘶哑:
“小惘,回来就好。”
“娘不是怪你,只是气上了头,说得话重了些。”
“你回家,娘给你包你最爱吃的野菜饺子。”
远处的楼画一直没有挪开眼。
他看着女人的身体化为枯骨,不像旁边哭得稀里哗啦的常楹,他眼里和心里都没什么波澜。
“乖宝,这也是亲情。”
某个许久没出声的老家伙突然开口来了这么一句,突兀得很。
他好久没出现,楼画都快把他忘了。
“你去哪了?”
楼画顺口问道。
“法阵只记录了你跟小秦两个人,我也是外来者,所以在你们进法阵的那一瞬间就跟你断了联系,但我一直都在哦。”
应龙相当于这两天都被关在小黑屋里,从徐惘出现时才逐渐恢复五感,此时听了元镜的话,再看看前面那两个人,也算了解了前因后果。
“这也是爱?”
对于应龙的感情小课堂,楼画这次一改往日散漫态度,至少学会了反问。
“是啊,这跟温家兄弟不同,这是亲子间的爱。就像是如果你在外面犯了错,父母亲永远能给你最大程度的包容,会安慰你,保护你,跟你共同承担。”
应龙很认真地解释。
“为什么?”楼画还是不太理解。
应龙:“因为他们是亲人,他们血脉相连。”
楼画沉默片刻:
“那为什么跟我血脉相连的那两个人,都想要我死?”
连幻境里那两个没有脸的假人,都知道他喜欢桃花酥,会在他生气的时候关心他。
应龙没话了。
他也不知道要如何解释,才能听着不那么残忍,索性不再说了。
在他们说话的这段时间里,笼罩桃源村的法阵已经彻底消散,但几人并没有离开。
等徐惘情绪稳定点了,他们跟着徐惘一起回了徐惘的家。
其它人等在外面,只有楼画跟了进去。
那天来吃饺子时,桌子是摆在外面的,楼画并没有进屋看过,此时倒是好好观察了一番。
徐惘的家里跟他们那间屋子差不了多少,都是很普通的陈设。楼画看徐惘在收拾东西,直接问道:
“花毯子,你是妖,那为何你母亲是人?”
徐惘看了他一眼,如实答道:
“我是我娘年轻时去山里采药捡回来的。”
他刚哭过,声音还带着浓重的鼻音。
说着,徐惘拉开屋内的衣柜,发现里面都是一件叠一件的冬衣。
他把冬衣拿出来,发现布料早已陈旧发霉,但接缝处的针脚仍然密实。
衣柜里,从小件到大件的棉衣都有,幼年、童年、少年、成年。
做棉衣的人似乎还害怕孩子回来时身形跟她想的不一样,因此瘦的宽的都有备着。
徐惘抱着棉服,沉默很久。
楼画猜他现在应该不太想被人打扰,于是就自己在屋子里转着看。
直到他走到床边时,他的脚尖踢到了什么东西。
楼画蹲下身,看了徐惘一眼,见他没反应,这就把自己碰到的东西抽出来看了一眼。
那是一盘干瘪的饺子。
饺子用木托盘装着,一层叠一层摞在床底下,只是过去的时间太久,饺子皮早就干掉了。
楼画想了想,拿起一只,用手掰开。
看得出来,是野菜馅的。
“花毯子。”
楼画叫了徐惘一声。
徐惘这就回头看来。
他看着楼画手里的饺子,愣了很久。最终,他拿着那早已不能吃的饺子,像魔怔了一样使劲往嘴里塞。
看起来这些饺子的味道并不好,因为徐惘有几次都已经生理性的反胃,但他最终还是把嘴里的饺子全部咽了下去。
楼画看他这样子,问:
“好吃吗?”
徐惘点点头,又摇摇头。
楼画弯起唇角,拿出储物戒里那颗曾经是桃花酥的土块。
“我娘做的桃花酥。”
徐惘认真看了一下,不管怎么看,那都是一坨泥土。
他本来挺伤感的,但看楼画那带着点小骄傲的表情,没忍住笑了出来、
他擦了把眼泪:
“疯子。”
“嗯。”
楼画把“桃花酥”又放回了自己的储物戒里,喃喃道:
“本来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