沾染了一身灰尘的白衣从城楼上直直坠下, 像一朵灿烂后又枯萎的花,再了无生息。
火海烧尽了晋城的荣华,直到第二日, 上天似乎看不过眼,落下一场瓢泼大雨,这才灭去了这一城火势。
一天一夜间,晋城已是一座死城。
又是一夜, 天空满片墨色,连星星都没了踪迹, 直到其间划过一道流星状的物件。
那东西泛着浅浅的青色光芒,从天边一路飞来, 最终落到了晋城上方。
青白色光芒从那一点渐渐布满整个晋城, 它用温和的浅光, 替时间提前收敛了那些尸骨。
最终,光芒缓缓下落,停在了君奈云身前。
同时,君奈云也缓缓从地上起身, 只是, 他显然不是个活人了。
他半张脸都是血, 一双眼里没什么光芒,就像是一个假人。
那青白色光芒最终化成了一盏灯,君奈云抬手提着灯, 颤巍巍往前迈开一步:
“天干物燥。”
空气中弥漫着石头草木烧焦后的味道。
“小心……火烛。”
从那天开始,晋城中再也没有了白日。
君奈云的残魂也就那样日复一日, 在晋城中游荡。
直到有一天, 城中来了两个身穿黑袍的人。
其中女声娇媚, 看着周围的景象, 道:
“咱们们一路跟着应龙神魂而来,气息在这里断了,应该就是藏在这里。”
她话音刚落,拐角处就出现了一僵硬的人影。
“谁?!”
女人目光一顿,而后便发现那只是凡人遗留于世的残魂。
她目光又下移,盯住了那人手里那盏灯。
灯芯晃动,青白色光芒流转,散发着的是同这里格格不入的强大气息。
相柳看向另一人,确信到:
“兄长,应龙神魂。”
黑袍人听罢,点点头。
相柳这便用灵力将君奈云拖至自己身前,伸手就要去碰那青灯的灯芯,但刚触到光芒,她就被神魂外那层气息烫得惊叫一声后退两步。
见此,九婴抬手以灵力试探一二,随后冷哼一声:
“应龙老东西,倒是精明,死了还懂得选择能够保护他的载体。”
“那又如何?不过一凡人残魂,碾碎就是!”
说罢,相柳屈指成爪抓向君奈云的脖颈,结果不出意外,又被某种不知名的力量弹开了。
九婴拦住了她想再试的动作:
“若我猜得不错,此人是晋城君家后人。君家人曾经同妖王订过血契,世上所有妖类,都不可伤君家人分毫。”
“还有这事?妖王,净给人添麻烦,改日我就去把他宰了!”相柳咬牙,想了想,又道:
“妖不能碰他,那还不简单,出去随便捉个人来,要他把神魂拿出来不就成了?”
这看似是个办法,但后来相柳找来各种各样的人试了,却还是行不通。
九婴看出了门道,沉声道:
“应龙神魂被此人护住,只有他认可的人方能碰触。”
二人自然不知该去哪寻找能让君奈云认可之人,只能作罢,左右神魂困在这里,又不能长腿跑掉。
但为了防止应龙神魂落入外人之手,离开前,他们在附近找了一处村落,以人为阵眼,设下了足够隐匿整座晋城的强大法阵。
等到相柳九婴离开,再也没人能进到晋城中来。晋城也就彻底被迷雾覆盖,唯独一魂一灯,在城内度过了漫长的时光。
随后,回忆的画面定格,渐渐消失不见,只余天地一色的墨黑,还有一位提灯的人。
楼画和秦东意一直看着这些,此时就站在他对面。
对立良久,楼画迈步走了过去。
他站在离君奈云两步远的地方,抬眸看着他。
君奈云似有所感,他神色微动,死寂的眼瞳里终于有了些许光亮。
他似乎是有些不解地看向楼画,等看清他的模样,他嘴唇颤动,声音嘶哑着说出一句:
“小哑……巴?”
他太久没说话了,念出的字眼艰难又生涩,像极了那时那个躲在草丛里努力跟他道谢的孩子。
楼画没什么表情,他微微皱着眉,只说:
“是我。”
君奈云手有点抖,他挪动眼珠,想看全眼前人的样子。
他努力扬起唇,想笑一笑,但笑容在他枯瘦的脸上显得有点诡异。
他又问:
“你,恨不恨?”
这个问题让楼画愣了一下。
恨不恨?
在晋城中发生的那些事,已经过去很久了,而且因为不愿去回忆,当时的感觉他早就忘记了。
再者来说,他跟小哑巴,早已不是同一人。
楼画想了想,摇摇头。
随后,他又强调道:
“我不恨你。”
楼画恨不恨,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当时的小哑巴在被抛弃时,是没有这种情绪的。
因为小哑巴知道,君奈云只是在做选择。
一边是数以千计的城民,一边是才认识没几天的他,谁会那么傻,会抛下那么多人命,去选一个不会说话也不会笑的孩子。
所以归根结底,君奈云没有做对不起他的事。
而且在舍弃之前,君奈云对他很好,这对小哑巴来说,足够了。
再者来说,君奈云给他的那把匕首,确确实实救了他。
小哑巴没什么好抱怨的。
楼画想到这,又说:
“谢谢,你救了我。”
君奈云瞳孔微缩,整个人一震。
他心中压着的巨石被猛的击碎,随后便是一阵轻快。
这句话对于君奈云来说,远远不是一句感谢那么简单。
他早已死去多年,但奇迹般的,他眼眶居然重新凝出了热泪,顺着干瘪粗糙的皮肤滚落而下。
“真的吗?”
君奈云问。
楼画点点头。
君奈云笑了。
他这一生,什么都做了,又似乎什么都没做。
看似成功,但实则失败透顶。
但现在,记忆中,那长着一双鹿眼的男孩长大了,也变了。
他看起来和以前气质相差甚多,不那么胆小也不那么阴郁,一双眸子也由黑瞳变为暗红。
他还活着,他长大了。
那就好。
至少,至少他曾经,真的成功帮到了一个孩子。那个孩子对他说谢谢,对他说,是他救了他。
那,他的一生看起来,似乎也没有那么一事无成了。
“谢谢你,小哑巴。”
君奈云又冲楼画笑了笑。
小哑巴跟他说过很多次谢,每次带给他的都是不同的感触。
君奈云也想和他说声谢谢。
他又问:
“小哑巴,我能不能知道,你的名字?”
这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请求。
楼画点点头:
“楼画。”
“楼……画。”
君奈云小声重复了一遍,同时,他的身形也在渐渐消散。
恍惚间,他的面容似乎又恢复成了数百年前那个明媚的少年。
他冲楼画笑了笑:
“很好听。”
话音落下,君奈云的身体也化为点点流光,逐渐暗淡,消失不见。
只留下硬物落地时的一声闷响。
楼画弯身捡起,发现是当年君奈云塞给小哑巴的那把匕首。
但又有点不一样,因为匕首的刀身不知何时嵌了一道青白色线条。
楼画用指腹轻轻拂过冰冷的刀身。
他告诉君奈云的不是假话。
这把刀,确确实实救了他的命。也正是因为这把刀,才有了今天的他。
“这把匕首被神魂淬过,神魂就在里面。”应龙出声提醒道。
“知道了。”楼画应道。
同时,他听见秦东意的声音问:
“所以,小哑巴的故事,到底是怎样的结局?”
“我说过啊,小哑巴死了。”
楼画微一扬眉,半开玩笑道:
“小哑巴死了,变成了另一个人。你知道的,不是吗?”
随后,楼画没等秦东意做出反应,弯起眼睛笑了一下:
“回家吧。”
楼画牵起他的手:
“我想吃桃花酥。”
秦东意也弯起唇:
“好。”-
外界,天边已泛起鱼肚白。
常楹枕在元镜腿上睡着了,元镜一边安抚似的轻轻拍着常楹的背,不敢松懈,随时注意着对面那两只大妖的动向。
相柳和男人没什么大动作,只是一直盯着君奈云。
城墙边,君奈云依旧站在原地,目光空洞地望着远方。
过了一会儿,他手里的青灯微微闪烁了一下。
相柳微微眯起眼,注意着灯芯的变化。
下一瞬,两道光流从灯芯中飞出,落地幻化成两个人的身影。
同时,君奈云的身体也像是突然被抽干了力气似的跌倒在地,瞬息间,地上便只剩了一摊枯骨。
他手里的青灯暗了。
楼画看了他一眼,随后抬眼,显然有些意外。
他将目光投向美人榻上倚着的相柳,又看向了她身后的男人。
他弯起唇角冷哼一声,似笑非笑道:
“你还没死啊?”
也不知说的是谁。
那黑翼男子自从瞎了一只眼后便不再笑了,他此时看见楼画,仅剩的那只眼睛里满是怒火与恨意,似是恨不得将他大卸八块吞吃入腹才解恨。
他上前一步,似是想将楼画捉过来,但却被相柳拦住了。
相柳抬手,上下打量他一眼,似乎并不大想和他动手,只道:
“小杂种,今我劝你一句,把应龙神魂和逆鳞交出来,我就饶你一命。”
这话一出,楼画却像是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他笑出了声,等笑够了,才重新看向相柳。
楼画额前的头发有些乱,被晨风带得在眼前晃动,阴影在眼里晃来晃去。
他眼里浮上一层猩红,缺月应召而出。
随后,他弯起唇角,无不狂妄道:
“别饶了,我好想死。”
“你若有本事,来杀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