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乔的父亲是在二十分钟之后才赶到医院的。
由于连乔坚持和忍冬同坐一车,可怜的连父被迫自行驾车,跟在急救车后面。心中虽然万分紧急,却没有120驾驶员横冲直撞的技术。于是被堵在路上,迟了二十分钟才赶到医院。
抢救室里,徐忍冬被绷带五花大绑,等着做急诊手术。连乔脑袋上套了个白色纱网,纱布上渗出些许血迹,却只是擦伤。
虽然两个人一起坠落,但一个掉在遮阳棚上,一个摔在地上,连乔受的伤反而更轻些。
围观群众事后分析,大概是因为徐忍冬在空中抓着连乔不肯放手,因此他摔到遮阳棚上时,两条手臂齐齐折断,反而为连乔卸去了坠落之力。
尽管如此,急诊科医生还是希望连乔做个头颅CT,看看脑子到底有没有事。连乔百分百确信自己没事,死都不肯离开徐忍冬半步。他要陪着忍冬,还要给他签手术同意书,还要等着爸妈过来挨批评,哪有时间做检查?
因此,连父匆匆赶到医院之时,就看到急诊科医生护士在跟连乔拉拉扯扯。
“我说了我没事!你看我像有事的样子吗!……我签字拒绝好了!我不会医闹的你放心!你信不过我你还信不过我爸妈吗?!”
连父脸色惨白地冲到他面前,浑身颤抖,说不出话来。
连乔陡然感到一阵威压,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怯懦如鸡地叫了声:“……爸。”
被绑成绷带怪人的徐忍冬抬起眼皮,艰难地扭头望向这里。嘴巴也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
“你……你们……”连父看看连乔,又看看徐忍冬,满腹的情绪终究没有发作出来。
这场闹剧完全是连乔惹出来的。要不是连乔作死假装跳楼,他们怎么会从阳台摔下去?那个叫徐忍冬的年轻人可被他们家小兔崽子害得不浅!
说实话,当徐忍冬不顾安危去救连乔的时候,连父实在是大为触动。
即便自己是连乔的亲生父亲,扪心自问,在那种时候他也未必能像徐忍冬一样,想也不想地冲上去救人。他是个医生,他见过太多死亡,他清楚知道从那么高的楼层摔下去会是什么后果。
他在连乔摔下阳台的一瞬间,已经在内心宣判了连乔的死亡。
这是一种理性的思考,也是一种冷漠的习惯。是他多年行医的经验与本能。
现在回想起来,他其实是愧疚的。
好在小兔崽子没事——皮外伤还能叫伤吗?随便消消毒过两天就好了。那位小青年可就不一样了。
连父扫了一眼病历,就准确地判断出徐忍冬伤得有多重。
高处坠落多发伤,可不止骨头反折这么简单。人的脑子就像装在椰子壳里的嫩豆腐。外面的颅骨固然坚硬,但在巨大的冲击力之下,即便脑壳没碎,里面的脑子也会晃伤晃碎。何况他已经出现了眩晕、剧烈呕吐、视力受限等症状,大脑显然已经受到损伤。
至于伤到什么程度,就得看CT片子了。
此时急诊科医生已经认出了连大主任,匆忙赶过来,客客气气地打完招呼,就开始汇报病史:“床上这位病人伤得比较重,高处坠落多发伤,止血扩容强心都在用,已经通知手术室安排手术了。”他简单扼要地汇报完徐忍冬的病情,又扭头望向连乔,脸上露出有些尴尬的神色,“至于您儿子……他不肯做检查。急诊外科过来看了一下,说……说只是擦伤。”
连大主任瞟了连乔一眼,没说话。
急诊科医生明显地察觉到连大主任的不悦,顿时忐忑起来,却不知道该如何补救。
连乔是连大主任的宝贝儿子。这二位从同一个地方摔下来,一个都快摔裂了,另一个怎么可能毫发无损?即便看起来毫发无损,那也可能有隐匿性的脑出血。万一现在不仔细查清楚,后面出事了,算在谁头上?
反正不可能算在拒绝检查的连大少爷头上!
急诊医生一边在内心叫苦不迭,一边悄悄瞟着抢救室里其他床位,最好哪个病人此时突然情况恶化,他好借口抢救远离这个是非之地。
连大主任似是察觉到了这位同事的尴尬,挥挥手让他忙去了。徐忍冬虽然情况不乐观,但有他连大主任镇守床边,可比区区急诊小医生稳妥多了。
连父盯着绷带怪人徐忍冬,越看越奇怪:摔在遮阳棚上的徐忍冬都伤成了这样,他们家小兔崽子是怎么做到毫发无伤的?
他这是生了个弹簧吗?
“爸?……爸!”连乔的反复呼唤,终于把连父从奇怪的想象中拉回来。
连父眼睛瞅着监护仪,心里飞快地考虑着后续治疗方案,口中没好气地问:“什么?”
“能帮我联系下X伯伯吗?这个手术我想请他主刀……”
连乔缩着肩膀,宛若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不,这傻逼玩意儿确实就是个做错事的孩子!
连父一念至此,重重地哼了一声。
X是连父的大学同学,如今是省里最好的骨伤科专家,最擅长的就是这种严重骨折。讲道理,这位小青年虽然伤得重,但他现在的主要矛盾不是骨伤——开玩笑,整个人都快摔烂了,还管什么骨头!先止住内脏出血保住脑子才是正经!
何况,这事儿怎么跟人家说?
说我儿子跳楼,他男朋友跟着殉情了,麻烦您来给他男朋友开个刀?
连父越想越气,抬起手来就想揍连乔。连乔下意识地闭眼缩脖,往后躲的动作却在中途戛然而止。他咬了咬嘴唇,非但没有继续后退,反而噗通一声给他爸跪了。
“爸!求你了!我不想他留下残疾!你快帮我联系X伯伯好不好!”
连父:“……”
抢救室原本人来人往,病人家属和医护人员各干各的,本来没多少人注意到这里。可惜连大主任走路带风,自带一股牛逼大专家的气场,刚进抢救室就引人注目。再加上急诊医生忐忑恭维,处处显示着这位大主任的身份,以及这位病人的与众不同。
此刻连乔这一跪,当真是极其戏剧化,立即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不论是陪床的家属,行色匆匆的医护人员,就连病情危重的病人,都好奇地睁开了眼。
八卦如同一针肾上腺素,所有人的注意力瞬间集中,听力都拔高了几个档次,所有人的素质也瞬间达到了文明巅峰,讲话变得细声细气,走路变得蹑手蹑脚。忙碌不堪的抢救室终于从菜市场般的喧闹,恢复了它本该有的庄严肃穆。
连父是个有身份的人,被儿子这么当众一闹,老脸顿时挂不住。他赶紧把儿子拽起来,低声骂道:“好好站着!像什么样子!”
连乔不依不饶:“那你快喊X伯伯来!”
连父怒道:“他这骨折不急!你先……”
话没说完,连乔急吼吼地打断道:“他都快死了!还不急吗?!”
有其子必有其父。连父也气急败坏地打断了他,并且变本加厉,一巴掌糊到他脸上,暴跳如雷道:“你给我闭嘴!你他妈会不会看监护!他血压这么低都他妈快失血性休克了你还跟我谈骨折!你懂不懂轻重缓急?!”
连乔被他一巴掌扇得脸都转过去,正好看到了床前的监护。那监护仪从急救车上就响个不停,连乔一直没当回事,此时才发现徐忍冬血压低得吓人。而且徐忍冬脸色苍白如纸,始终闭着眼睛,已经很久没说过话了。
连乔呼吸一窒,小心脏瞬间揪了起来。
与此同时,那心电监护就像配合他似的,突然间,拉出了一条直线。
心跳呼吸骤停!
“爸!”连乔尖叫,“他没心跳了!”
“我知道!我他妈不瞎!”连大主任一把拽过帘子,挡住抢救室里那些看好戏的目光。情况万分紧急,但他已经迅速冷静下来,散发出高年资主任的威严气场,“快来人抢救!心肺复苏,准备除颤!再开一道静脉通路!”
抢救室里的医生护士迅速冲过来,推仪器的推仪器,打针的打针。
连乔惶惶然站在床边,不知所措。连父身先士卒,摆好胸外按压的架势,俯身就往忍冬胸口一按。
只听“咔”的一声,忍冬肋骨瞬间发出脆响。
“爸!”连乔再次尖叫直接破音,“你轻点!他断了!”
连大主任怒不可遏,一脚把他踹出帘子,怒吼道:“滚一边儿去别碍事!胸外按压深度要5公分你他妈懂不懂!”
连乔差点被亲爹踹翻在地,踉跄几下好不容易站稳。他眼睁睁看着白大褂们人来人往,帘子挡住了抢救床,看不到忍冬的情况。监护仪滴滴滴地叫个不停,里面传来父亲充满威严的声音。
“准备除颤!躲开!”
“好!继续按!”
“停一下!我看看……不行!没按回来!继续按!”
连乔在帘子外面听得心惊胆战。时间如同刻刀,缓慢剜着他的心。仿佛过了一万年那么久,父亲终于“刷拉”一声,拉开帘子。视线如机关枪般扫过围观众人,迅速定位到连乔身上。
“你还愣着干什么!赶紧联系他家属啊!”连大主任咆哮。
连乔正想说他没有家属,我就是他家属。愤怒的老父亲又气吼吼地加上一句:
“还有!打电话给你妈!让他们ICU腾好床位,准备收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