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氛一下子变得肃杀。
连乔低头看了眼怀中昏睡的人,说:“我先送他上去。”
和尚笑笑:“去吧。”
连乔抱着忍冬上楼,把人轻轻放在床上。忍冬累得狠了,呼吸均匀缓慢,仍是睡得深沉。
连乔给他掖好被子,深深看了他一眼,这才转身下楼,回到大堂。
和尚还坐在沙发上等他,指间夹着根烟。他看到连乔下楼,便从口袋里摸出烟盒,随意一抖就抖出根烟来,爽朗笑道:“来一根儿?”
连乔皱着眉头拒绝:“他不喜欢我抽烟。”随即有些嘲讽地反问道,“你们和尚还能抽烟?”
“我都快死了,佛祖会原谅我的。”和尚眯起眼睛,吐出个漂亮的烟圈,“抽烟能缓解焦虑,你不来一根儿试试?”
那烟圈在空中缓缓上升,漫成一个虚散的圆。连乔视线不自觉地跟着那烟圈,心里竟然真的产生了跟他讨根烟抽的冲动。
他暗暗叹了口气,知道自己确实是愁闷得很了,否则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摇头把这念头赶跑,连乔沉声道:“说正事吧。你刚才说那话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和尚懒懒道,“就字面意思啊。1992-2020,你忘了?”
连乔眯起眼:“你在试探我?”
和尚明知他与忍冬的关系,却还当着他面说出要对忍冬不利的话,其中意图令人深思。
和尚笑笑,弹去指尖烟灰:“也不能叫试探。我挺好奇的,如果我们到2020年还是一筹莫展,到时候你会怎么做?”
连乔道:“你如果要对他动手,就别怪我不客气。”他两手抱胸,居高临下的看着和尚,周身不自觉散发出隐隐杀气,“不过我劝你最好死了这条心,否则我现在就……”
和尚却哈哈大笑打断了他,站起身用力拍着他的肩膀道:“别紧张别紧张,咱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只要电梯开了,大家都能一起出去。我跟你们也无冤无仇,大家都只是想活着而已,别这么剑拔弩张嘛。”
连乔有些嫌弃地后退一步,躲开他的手。和尚却不以为忤,仍旧笑眯眯地道:“你还是没回答我的问题。如果一定要杀了他才能出去,你……”
连乔冷冷打断道:“我会先把你们杀光。”
和尚看着他,目光灼灼,仿佛要穿过眼睛看透他的灵魂。
“那你呢?”和尚问。
连乔:“我什么?”
“杀掉所有人之后,你会怎么样?”和尚脸上那种嬉皮笑脸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悲悯的神色,“自杀吗?”
和尚有时候迟钝得像个智障,有时候又敏感得惊人。
连乔没说话。
和尚见他眼神黯淡,摇头笑道:“果然,你也早就想到了这一点。1992-2020,这个副本提示,明面上是把徐忍冬作为关键玩家,和我们孤立开来,同时也是把我们所有人放到了他的对立面。”
他顿了顿,语气深沉,怜悯之意愈发深重:“如果他的死能够给我们带来生路,那么反过来,他的生路,或许也只有我们的死亡才能打开……”
连乔忽然苦笑一下,低声说了句什么。
“什么?”和尚没听清。
连乔深吸一口气:“生存冲突。”
这是他和忍冬在第一个副本里就发现的规律。在现实里遭遇生存冲突的两个人,极有可能进入同一个副本。由于现实中这两个人不可能同时存活,所以副本也不允许这种情况发生。必须起码死一个,副本才会结束。
和尚:“?”
看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样子,显然是不知道这回事。连乔给他解释清楚,又苦笑道:“我那时就在担心,以后会不会有个副本,在我和忍冬之间出现生存冲突……”
“不对啊。”和尚嘀咕道,“如果是你说的这种,难道我们所有人都跟他有冲突吗?这不能吧?我们在现实里都没有见过面!”
“我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和他一起进来的时候,我们周围的环境是安全的,我和他之间也不应该存在生存冲突。”连乔叹了口气,“或许还存在某种我们尚未发现的机制……”
和尚抓着脑袋,想了半天,摇头道:“想不通。算了,不想了。”
连乔也笑了:“不想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他正要上楼,和尚又叫住他。
“虽然前路渺茫,但你们也别现在就放弃啊。”和尚道。
连乔一愣。
和尚正色道:“我的意思是,你们悠着点儿,别每天都像末日前狂欢一样啪啪啪啪啪个不停。像话吗?这不是还没到绝路嘛……”
连乔:“……”
他尴尬了一秒,正想吐槽两句,脑中却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让他整个人像被雷劈中似的呆立当场。
“你干嘛?”和尚狐疑道。
连乔不答,只是皱着眉头,快步上楼了。
回到二楼,连乔推开房门,屋子里是一片黑暗。
借着走廊上的光线,他看到床上一个人影正安稳睡着,黑暗中传来那人均匀的呼吸声。
连乔想把忍冬摇醒问清楚,可是看忍冬睡得那么沉,他犹豫了一下,终究没有打开房间里的灯,而是轻轻关上门,蹑手蹑脚地爬到床上。
柔软床铺发出轻微的咯吱响,睡梦中的忍冬对此却全然不察。仿佛他不是身处危机四伏的副本之内,而是躺在温暖安全的家中。
他是因为累坏了才放松了警惕,还是……已经失去了求生的意志?
连乔脑中又浮现出那次在学校教室外面偷窥到的,忍冬那疲惫如濒死天鹅的模样。
方才和尚提到“末日前的狂欢”,让连乔如醍醐灌顶,一下子惊出了一身冷汗。
忍冬这些天来的反常举动,可不就是——末日前的狂欢吗?
细细想来,这些天来忍冬对探索场景、寻找线索从未表现出兴趣,反而不住地拉着他求欢。今天也是,烂尾楼那种地方明明很不安全,忍冬却像疯了一样和他做了个天昏地暗。
他甚至不让自己使用黄铜钥匙。虽然是有些冒险的举动,但被困在副本里早晚也是死啊!
简直像是不打算离开这里……
不,简直就像已经知道自己出不去了一样!
——可是,为什么呢?
忍冬到底发现了什么,以至于变得如此消沉?明明进电梯的时候还约好了要一起出来……
等等。他的不对劲,好像就是从电梯里开始的。
他们是在家里进入电梯的。进电梯的时候连乔顺手拿起茶几上的两颗草莓,一人一颗塞进嘴里。当时忍冬还笑着说“等出来了再一起去买些草莓”,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可是进入电梯之后,他却像换了个人似的,浑身上下散发出一股苦涩的味道。
一颗刚刚长到最好时候的果子,被封在苦酒坛子里,无人知晓地浸泡了千年,再把他捞出来,就是那种味道。
其实当时连乔就有些奇怪,可是还没来得及问,忍冬就缩水成了婴儿,紧接着又消失在冰天雪地里。一连串的变故打得连乔措不及防,当时他忙着去救忍冬,情急之下,也就把这回事抛在了脑后。
而后忍冬的举动也让他大为不解——忍冬以前明明那么善良正直,一个有着轻微殉道者倾向的人竟然会主动设计害死队友。而当时忍冬给他的理由是……
……当时忍冬说了什么来着?
大脑深处那股剧痛再度袭来。连乔捂着脑袋,痛得恨不得撞墙,却仍不肯中断回忆,强迫自己继续想下去。
当时忍冬……好像是说……
“我们之间,总有一个要当坏人。我不想你变坏。所以这次坏人由我来当吧。”
他为什么这么说?
为什么这么肯定“总有一个要当坏人”?为什么说“这次就由我来当”?
……“这次”?
难道说,还有另一次……
“呜……”连乔实在痛得狠了,整个人近乎痉挛地抽搐起来。
这番动作竟惊醒了忍冬。忍冬迷迷糊糊睁开眼,在黑暗中摸索着他:“连乔?”
“……”连乔死死咬着嘴唇,不肯漏出一点呻*吟。他努力平息着呼吸,不让忍冬听出异样,低低应声道,“……嗯。我在。”
忍冬习惯性地钻进他的怀抱,把脸颊贴在他胸膛上。片刻后,有些困惑地仰起头:“你心跳好快。”
“……”连乔一时想不出什么谎话骗他,只好干巴巴地说了句,“是吗?”
“发烧了吗……”忍冬睡得半梦半醒,迷迷糊糊间按着他的肩膀,身子往上挪了挪,拿自己的额头贴着他的额头。几秒钟后安心地道,“还好,不烫……”
“嗯,我没事。”连乔吻了吻他的唇角,“快睡吧。”
忍冬真是累坏了,确认他没发烧之后,就又昏昏沉沉地睡下。
连乔在黑暗中抱着他,缓慢调整着呼吸。渐渐的,大脑中那股钻顶剧痛一点点平息下来。他深吸一口气,发觉后背已被冷汗浸透。
这毛病,发作起来一次比一次厉害了。
大脑深处残余着被生生破开的撕裂感,他不禁怀疑,下次再发作,他会不会当场痛晕过去。
更糟糕的是,现在不光是头痛,痛完之后他还会像大病初愈一般浑身没有力气。平常也就罢了,要是在遭遇危险的时候发病,那岂不是任人宰割?
幸好止痛片还够用,不如从明天开始早晚各吃一粒……
不,还是算了。
睡意渐渐袭来,连乔抱着忍冬,迷迷糊糊地想到:忍冬已经没有药了,万一忍冬再发起病来,至少先给他吃一点止痛片……我可不能全吃光了……
两个药罐子,连止痛片都要省着吃。
真可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