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不太要紧的事,秦月眠一向喜欢先关注自己感兴趣的那一面,之后才会考虑其他。这次也一样。
他是在闻人恒离开后又独自喝完了半杯茶,才意识到有问题的。
若玉佩真的丢了——正如闻人恒所说,能拿走的人肯定不简单——那么客栈的事兴许就是个套,不然为何偏偏丢的玉佩在那公子身上,偏偏自己和人家住同一间客栈,偏偏自己刚住下,人家就出了事?
这也太巧了。
况且那公子当时已经昏迷,凶手直接杀了他应该更稳妥,为何要放一把火?莫不是在特意等着自己去救出来,好把他带给闻人恒?
秦月眠坐不住了,连忙去找他们。
叶右的烧伤除去脸颊外,身上其他几处地方也有,但好在不算严重,被好汤好药地养了半个多月,痛感早已消退大半,并不影响活动。
他轻车熟路地向榻上一坐,等着换药。
秦月眠进门时,抬头便见那公子脸上的布条再次被解开,长衫半露,黑发披肩,半张脸艳丽逼人,加上那一丝散漫随性的神态,这风采整个江湖恐怕都找不出第二个。他的呼吸微微一滞,扫见闻人恒那货温柔地杵在一旁,还端着一副“好师兄”的架子,嘴角抽搐了一下。
闻人恒正研究托盘上的小瓷瓶,道:“挺好,这是纪神医的药。”
秦月眠回神走过去,顺势插了嘴:“对,是百草露。”
叶右嗅着空气中令人心旷神怡的淡香,了然问:“就是可以既治疗外伤又能除疤的神药?”
闻人恒和秦月眠顿时一齐看向他,后者敏锐问:“你知道?”
“知道,”叶右挑眉,“难道一般人不知道?”
“……倒也不是,江湖上的人大多都知晓,”秦月眠将心里一瞬间涌起的诸多怀疑压下去,和气地解释,“只是方才听你说什么都忘了,有些奇怪罢了。”
叶右是极其聪明的。
他的脑筋转得要比秦月眠快,无论秦月眠想到的还是没想到的,他都已考虑过了,所以此刻只看一眼,他就知道这位庄主在想什么。虽然他也觉得客栈的事或许有问题,但他确确实实是失忆了,哪怕真有阴谋,他现在也不清楚。
他硬扛着脸颊被扯到的疼,好脾气地对庄主笑了一笑:“我只是不记得自己的名字和亲朋好友,对一些众所周知的事还是有些印象的。”
“哦……”秦月眠本想再试探几句,却对上了这人含笑的双眼。
或许是发色太黑,也或许光线的作用,这个人瞳孔的颜色显得有一点淡,很通透,随和中似乎渗着一丝冷漠,像是能把人的魂都射穿。他要说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个人知道他起疑了!
秦月眠这才猛地想起面前的人不好对付,这时彼此的视线对上,他甚至觉得自己接下来说什么、做什么,对方都能把他看透。
他站在盛夏时节的屋子里,愣是觉出了一股凉意,冷飕飕的。
我的天,当时光想着要看闻人恒的乐子,他怎么就轻而易举把这么恐怖的一个人带回家了啊!
他瞅了一眼闻人恒。
闻人恒像是没察觉到好友的视线,把小瓷瓶放回去,问道:“那关于纪神医,你还记得多少?”
叶右认真想了想:“只是有一点印象,很模糊,师兄你说说他,我看看能不能想起来。”
闻人恒便道:“他是江湖中一位非常有名的神医,制过不少好药,百草露只是其中之一。他名叫纪招恨,据说这是他后来自己改的,原因是他的医术很高,救活了不少人,常常招阎王的恨。如何?”
叶右又努力想了想,摇头:“还是很模糊。”
事实上,他连如今的年份和当今圣上姓甚名谁都不记得,更别提一个神医,刚才说“有一些印象”只不过是骗他们罢了。
他打量地看看旁边天青色的小瓷瓶,问道:“这位纪神医可还在世?”
闻人恒道:“在世,虽然年事已高,但身子骨很硬朗。”
叶右望着他:“那师兄你说我的失忆能不能找他看看?”
“可以,我也是这么打算的,这几天我们便动身,”闻人恒扫见家丁要给师弟抹药,按下他的手,极其自然地坐在了榻上,“我来吧,你以前受伤,也都是我帮你擦的药。”
他们一来一去对话极快,秦月眠的思绪还停留在自己钻了别人的套会不会坑害好友,结果转眼间就见闻人恒坐下了,不由得震惊地瞪眼。这货虽说对谁都很和善,但基本是表面功夫,像这样亲力亲为可还是破天荒的头一遭啊!
——天下红雨了不成?
秦月眠甚至稀奇地看了一眼窗外,发现还是蒙蒙细雨才重新转回来,他打量闻人恒,万分怀疑这货是不是看上人家了。
也或者……这二人真是师兄弟的关系?
他站了片刻,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多余,摸摸鼻子:“你们晚上吃什么?我吩咐厨房去做。”
闻人恒道:“做些清淡的就行。”
秦月眠顶着一脑袋浆糊,扭头就出去了。
软榻放在窗前,窗外右侧靠墙的地方种了一排小叶竹,雨水打在上面“簌簌”地响,薄纱似的水汽飘入客房,渗进了百草露的淡香里。叶右觉得要么是闻人恒的动作太轻,要么是那身上的气息太平和,他紧绷的神经不禁也跟着缓了一缓。
他开口道:“师兄。”
闻人恒:“嗯?”
叶右道:“你好像还没告诉我,我叫什么名字。”
闻人恒抬头看他:“阿晓,你叫阿晓。”
叶右问:“姓呢?”
“这个不知道,”闻人恒道,“当年你被师父捡回来,只对我们说你叫阿晓,其他的一问三不知,我和师父便都唤你阿晓了,”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忍着笑补充,“你那时傻傻的,能记得自己叫什么已经很不错了。”
叶右:“……”
闻人恒又倒了点药,修长的食指温柔地擦过他的脸,望着他淡色的瞳孔,轻声道:“师父在世时总说让我要好生照顾你,后来你失踪,我这些年一直很自责,现在终于又找到你了,今后便留在师兄身边吧。”
叶右道:“师父去世了?”
闻人恒颔首:“十年前便离世了,等咱们从纪神医那里离开,便一道去给师父上柱香,他知道你回来了,一定很高兴。”
叶右特别不愿意去想自己曾经不仅痴傻还走丢过,沉默一下问:“你就不担心我这次回来是不怀好意?”
闻人恒的手一顿,看着他。
叶右道:“你丢的玉佩在我身上,而我又恰好被你朋友救了,你不怕我其实是受人指使,所谓的失忆也只是幌子?哪怕不是,兴许我在适当的时候便会全记起来,然后害了你?”
这些事秦月眠能想到,闻人恒自然也能,叶右心里门清,干脆挑明了。
闻人恒擦净手上的药,拿过一旁崭新的布条,一圈圈仔细为他缠好:“我想过这种可能,但我更相信,你无论何时都不会害我。”
叶右抬眼和他对视。闻人恒的神色很坦然,直直地望进他的眼里,有那么一瞬间叶右几乎能感受到某种真诚的东西,他再次沉默下来。
“别想那么多,也许都是巧合,你只是碰巧捡到我的玉,然后被歹人害了,我们先查查是谁将你打伤的吧。”闻人恒道,本想再系个蝴蝶结,手指动了动,忍住了。
叶右点头,他现在也只能先走一步看一步了。
“对了,”他道,“师兄是什么门派的门主?”
闻人恒刚要回答,却见秦月眠去而复返,听他说他们那些狐朋狗友来了,便带着师弟出了房间。
那群狐朋狗友都没老实地待在前厅,而是去了山庄的湖上小亭,叶右到的时候,便见他们或站或坐,正在聊天。
那几人立刻看向叶右。
原本他们和秦月眠、闻人恒是在一起的,结果中途秦月眠神神秘秘拉着闻人恒走了,他们总觉得有问题,这便追了来。
闻人恒对他们那点小心思了如指掌,环视一周问:“绍元怎么没来?”
“见色忘友呗,”其中一人笑道,“我们半路遇见了桃姑娘,绍元瞧见她就走不动路了,非说想试试能不能让人家跳凤栖舞,等着吧,铁定被拒。他当他是叶教主呢,几句话就能让人家心甘情愿地跳一段?”
“其实我也想看凤栖舞,”另一人忍不住啧啧感慨,“真不知叶教主是怎么办到的。”
“这个谁知道,不过要我说,什么事放在他身上都有可能,”先前的人道,“你们想想,当年在玉山台上那么多白道围着他,他愣是把一圈人噎得脸色发青,颜面扫地,最后还毫发无损地走了,整个江湖能找出几个他这样的?”
叶右听得好奇,看了闻人恒一眼。
闻人恒不等他问,温和道:“他们说的是魔教教主,姓叶名右,常年戴着面具,武功深不可测,是个很厉害的人,”他微不可察地一顿,“你对他有印象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