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又深了些。
四更天,空气渐冷,似乎能顺着皮肤一直透进心脏。
秋虫被脚步声惊动,停了不知疲惫的鸣叫,山林迅速静下来,一片死寂。
吹笛人白着一张脸向前跑,如惊弓之鸟般害怕地左右张望,仿佛黑夜里会突然窜出一只嗜血的妖怪似的。
几名手下跟着他,俱是神色惊慌。
不知过去多久,吹笛人踉跄一步扶住旁边的树,只觉一阵气血翻腾,张嘴喷出一口血。
手下一惊,急忙围过去。
内伤恶化之下,吹笛人的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被凄惨的月光一照,像鬼一样。他感觉呼吸间甚至能听到胸腔的拉扯声,缓了缓,哑声问:“没人追来?”
手下惊惧地向后看了一眼,说道:“没有。”
吹笛人绷紧的神经微微一松,颓然栽倒,被手下一把扶住了。
他低声喃喃:“我想不通,他怎么会轻易放过咱们?”
手下也觉得今天是虎口脱险,额头的冷汗到现在还没干,说道:“叶教主心思难辨,可能……可能心情好?”
吹笛人不置可否,想起刚才的情况,心有余悸:“都说叶教主武功深不可测,果然不假。”
手下道:“那今天的事……”
吹笛人道:“回去照实说。”
他撑着树站起身,想要继续走,可这一个动作好像耗费了全部的力气,他眼前发晕,直挺挺倒过去,彻底昏了。
这个时候,鬼相公一行人刚刚停留过的地方早已空无一人。
叶右把鬼相公打残之后点住这人与想逃走的肖先生的穴道,剩下的就打发了。
他叫来手下把这二人弄走,带着他们慢悠悠迈进树林,走了半天才挑中一块勉强顺眼的地方,示意手下把人扔下后都去周围守着,有任何动静及时通知他。
手下道声是,悄无声息地闪入了树林。
四周静下来,叶右看着地上的二人:“本座有几句话想问你们。”
肖先生没吭声。
鬼相公很忌惮他,可到底曾叱咤江湖,不想就这么认怂,冷笑道:“我若不说呢?”
叶右道:“要是换成旁人,本座一个不高兴或许就杀了,但你嘛……本座听说你当年闯荡江湖时把一群人迷得晕头转向,要死要活?”
鬼相公微微一僵:“你什么意思?”
“意思是杀了你太可惜,”叶右笑道,“本座向来惜才,与其杀了你,不如废了你的武功,挑断手筋脚筋,收拾一番卖个好价钱。”
鬼相公感觉血气直往头顶上涌,差点又吐血:“你少吓唬我!”
“你哪来的自信觉得本座是在吓唬你?”叶右勾着嘴角,面具被月光染上一层暗银,越发邪气,“要不本座现在就废了你好了,你若想下半辈子活得舒坦一点,就老实回答后面的问题,不想就算了,本座心善,不勉强你。”
鬼相公见他说话间向这边迈了一步,脸色一变:“……你等等!”
叶右眯眼望着他,神色难辨。
鬼相公被他看得发毛,竟觉得一股凉气顺着脊背直蹿头顶,有心想说别乱来或问他究竟要干什么,但又觉得这人太恐怖,万一哪句惹得他不高兴,他或许真能废了自己。
他没敢再随便出声,警惕地看着面前的人,暗道难怪江湖上的人都对这人很忌惮。
叶右见状这才开口,声音仍带着一点笑意,教育道:“你早该闭嘴的,学学人家肖先生,多会审时度势,这种人一般都会活得长点。”
鬼相公几乎全部的心神都在他身上,根本没空深想他的话,直到见他似乎没有动手的意思才稍微定神,紧接着觉出了不对:这人怎么知道旁边的是肖先生?而且还特意把肖先生也抓了,好像事先就明白肖先生有用似的。
他快速想起谢均明今晚的一番插科打诨,又想到他们的计划已被看穿,呼吸一紧——这人并不是偶然撞上他们或一时兴起,而是特意来堵他们的!
魔教、无望宫和双极门难道联手了?
他的神色变了几变,对上这人的目光,艰难问:“你想知道什么?”
叶右道:“第一个问题,你们的神医现在在哪儿?”
鬼相公道:“我不知道。”
叶右道:“本座不太开心。”
虽然他的语气没什么变化,但鬼相公却心里一紧,忙道:“我真不知道。”
叶右道:“嗯,本座也只是告诉你一声我不开心而已。”
鬼相公正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只听他笑容可掬地补充了一句:“但你若让本座多不开心几次,我就会对你非常不满了。”
鬼相公道:“……你还想知道什么?”
叶右道:“还想知道你平时住哪儿。”
鬼相公道:“就住在白道之前发现的庄子里,那天我刚好不在。”
叶右道:“那里除了你和吸血老鬼,还有谁?”
鬼相公沉默下来。
叶右道:“对了,吸血老鬼是不是有个孩子?”
鬼相公心底一颤,被惊得脱口而出:“这你怎么知道的?”
“本座知道的事很多,不然你以为本座掺和进来只是为了玩么?”叶右慢悠悠地道,“邪药王,恶岛三魔,尘娘子,范家的两个疯子……这些你见过哪个?”
鬼相公不可置信:“你……”
叶右道:“你最好别再惹本座不开心了。”
鬼相公看着他,有些摸不透他究竟知道多少,挣扎了一会儿,放弃道:“尘娘子有,没有邪药王,恶岛三魔我只见过老三,范家的两个疯子我听说过,但一直没见过,据说早死了。”
“嗯,范家那两个不好掌控,本座也觉得有他们的可能不大,”叶右猜测道,“但死倒不至于,没准会被弄成药人。”
鬼相公问道:“你究竟怎么知道吸血老鬼有儿子的?”
叶右道:“哦,原来是儿子。”
“……”鬼相公道,“你不是知道么?”
叶右道:“不知道,本座全是猜的,只是觉得是儿子的可能大,没想到还真是。”
鬼相公的表情扭曲了一下,一副想骂人却又硬生生忍住的样子,他强迫自己的语气正常,问道:“怎么猜的?”
叶右笑道:“现在是本座问你话,还是你问本座?”
“……”鬼相公憋屈地闭上嘴。
想他江湖赫赫有名的鬼相公,如今竟落到这种地步,说出去估计都没人信。
叶右道:“你们主子那批药人平时藏在哪儿?”
鬼相公道:“我不知道。”
叶右盯着他。
鬼相公补充:“……我只知道附近应该有水,因为我在他们身上见过鱼鳞,不止一次。”
叶右思索一下,说道:“是在晚萍堰上啊。”
这话一出,鬼相公没有反应,一旁的肖先生则僵了僵,叶右本就是想说给他听,看他一眼,心里满意,说道:“最后一个问题,你们知道二十年前的那个魔头现在在哪么?”
鬼相公和肖先生的神色几乎同时变了变:“——什么?”
叶右看看他们,说道:“没什么,看来你们不知道。”
哪怕刚刚被警告过,鬼相公也还是忍不住了,问道:“你究竟是谁?”
叶右奇道:“你与本座说了这么多话,难道不知道本座是魔教教主?”
“……”鬼相公道,“这我当然知道。”
叶右道:“那你还问什么?想惹得本座不开心,然后从你身上切点什么下来么?”
鬼相公:“……”
这是威胁?
叶右不去看他的表情,对手下招呼一声,让他们把鬼相公带走,并告诉他们鬼相公已经投靠魔教,以后就是魔教长老,要好好招待,顺便给人家治治伤。
鬼相公完全没想到这人竟能放过自己,并且还给个长老的位置,顿时震惊。他识时务地没开口,跟着他们走了。
树林再次安静。
叶右收敛一下上位者的气势,变回温柔随和的青年,连语气都少了几分锐气,礼貌问:“肖先生,没受伤吧?”
肖先生看着他的转变,有些毛骨悚然。
被关进少林,他都没这么害怕过,但此刻与这人独处,他却感觉全身的血液都要凝固了似的。
“肖先生怎么不说话?”叶右看着他,“你又觉得是我绑走的浮萍?”
肖先生哑声道:“我不明白叶教主的意思。”
叶右笑了一声,不再压抑本性,说道:“我向来喜欢聪明人,你先前明明已经看出我的身份,却明智地没嚷嚷出来让我灭你口,这点蛮好的,但现在只剩咱们两个人,你再揣着明白装糊涂,可就有点蠢了。”
肖先生暗暗吸了一口气,哑声问:“你想怎么样?”
“也不怎么样,”叶右道,“我就想问问你今晚是不是没见着盟主?”
肖先生身体一颤。
叶右道:“先前我说浮萍可能把你当弃子的时候,你的神色就有些不对,我来猜猜看,你其实是盟主的人,负责给他传消息,也知道他有盟友,所以钟公子被绑,浮萍也失了踪,你便意识到你们被盟主的盟友算计了,对么?”
肖先生道:“浮萍是真失踪了么?”
叶右道:“反正没在我手里。”
肖先生道:“那你把盟主怎么了?”
“少林那么多人,我能拿他如何?”叶右道,“他是晚上一个人溜走的,我猜他是怕白子拿他顶锅,你大概不知道,今晚白子派去杀桃姑娘的杀手就是盟主的人,目的不言而喻。”
肖先生的脸色立刻铁青。
闻人恒这时已经进了树林。
他知道师弟要做什么,但却无法弄清对方的位置,因此才会拉上魔教长老,毕竟黑长老掌管魔教暗卫,要联系手下再容易不过。
他问道:“还没到?”
“还得再往前,”黑长老看他一眼,迟疑道,“那什么……咳,你那什么……”
闻人恒笑道:“我什么?”
黑长老道:“不,没什么。”
他与苗长老对视一下,都觉得“闻人恒与教主是师兄弟”的事有点玄乎,但不可否认,闻人恒刚刚问的那几个问题也确实在点子上。
比如教主以前和闻人恒的关系并不好,但设计出这一个局,却放心地把失忆的自己交给闻人恒了,这是为什么?
再比如依教主那脾气,恢复记忆后若真不想和讨厌的人睡一个屋,绝对能想出千百种办法来摆脱,为何会一直住下去?
再再比如教主要干一件大事,肯定是与人家有仇,这说明以前与中原武林有牵扯,而他的年纪又与闻人恒差不多,兴许这两个人还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
闻人恒看着他们:“你们还是不信?”
两位长老道:“……没有。”
闻人恒道:“若还是不信,一会儿问你们教主就是。”
苗长老“嗯”了一声,忍了一会儿道:“闻人……咳门主,你说实话,你对我们教主有没有别的想法?”
闻人恒道:“这个啊……”
两位长老立即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闻人恒微笑:“不告诉你们,想知道就去问你们教主。”
两位长老:“……”
要不是看在你是教主师兄的份上,我们早打你了!
几人走了一阵,黑长老终于看见了手下。
彼时魔教一众正在挖坑埋鬼相公。黑长老看看地上的尸体,说道:“教主让杀的?”
手下应声:“教主说他今后就是长老了。”
黑长老和苗长老于是懂了。
闻人恒没懂,看了他们一眼。
两位长老报复道:“不告诉你。”
闻人恒笑道:“我有问么?”
“……”二人不想理他,询问完教主的位置,便跑去找教主了。
闻人恒慢慢在后面跟着,突然听见一声清脆的“咔嚓”,不由得抬头。
只见不远处的树林里,一个穿黑袍的人松开了肖先生的脖子,随即懒洋洋地把尸体一扔,直起身望向了他们。
月光打在那张面具之上,让他整个人都透着一股神秘而危险的味道,令人想靠近的同时却又望而生畏,高高在上似的。
刀疤男看得清楚,心里一抖。
那个魔教教主果然回来了,希望他家门主真与人家是师兄弟。
叶右见师兄眯眼盯着自己,目光还带着几分炙热,便勾起嘴角,拖长音:“闻人门主,多日不见,别来无恙?”
两位长老反应一下,齐齐瞪向闻人恒。
你个混蛋,你看教主根本就和你不熟!你竟然敢骗我们!
闻人恒:“……”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