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第一百零二章

叶右睡得并不踏实。

许是傍晚时想的东西太多,他又梦见了儿时的事,此起彼伏的声音潮水似的涌上来,不停撕扯着心脏,身后大火连天,无处安身,他只能顶着刺骨的寒风在长夜里没命地往前跑。

不知过去多久,画面一转,他看见师父被剑客一剑穿胸,鲜血淌了一地,师兄向他跑来,抓着他的双肩不停地叫他。

他呆呆地望着面前的人,一动不动。

我只有你了,他想,我就只有你了。

闻人恒仍在喊他:“阿右,阿右醒醒……”

叶右猛地睁开眼。

闻人恒捏着他的下巴:“做噩梦了?”

叶右缓了一口气,感觉浸在寒冬中的三魂七魄一点点归了窍,目光清明起来,他向师兄的怀里一靠,“嗯”了一声。闻人恒擦掉他额头的细汗,询问他做了什么梦。叶右不想提,说道:“没什么。”

闻人恒见这人盯着自己的脖子看,伸手抱好他:“别看了,再抹一天药就下去了。”

叶右沉默。

闻人恒道:“还在不高兴?”

叶右道:“没有。”

闻人恒不戳破他,告诉他再睡一会儿。叶右没有睡意,只闭上眼靠着他。闻人恒垂眼看着师弟,凑过去在他的额角亲了一下。

他其实心里清楚。

自听说魔头出现的那一刻起,师弟就想杀人,后来师弟提议主动去找魔头,估计也是在盘算着手刃仇家,昨晚若不是他拦着,师弟很可能已经冲过去了。

他支持师弟报仇,但魔头经过二十年的钻研,武功怕是更上一层楼,师弟虽然练了江湖第一的《追成散》,可对上魔头会如何谁也说不好。所以与其仓促冒险,他更倾向准备妥当了再下手。

“我知道你想杀他,”他低声道,“都到这一步了,不差多等几天。”

叶右又“嗯”了声,怕师兄继续安慰他,多加了一句:“我知道,我不是为这个。”

闻人恒道:“那是为了什么?”

叶右睁眼看看他,没回答。

他是不想师兄再跟着他犯险,尤其已证实魔头还活着,接下来不知会发生什么事,搞得他现在特别想把师兄绑了关起来,等事情结束再放人。

他虽然没说,但闻人恒却读懂了他的眼神,简直要气笑了,翻身压住他:“你想都别想,最好把多余的念头给我掐了。”

叶右无奈。

二人都不想再睡,便在床上腻了一阵。

闻人恒按着师弟吃了不少豆腐,顺便撩了撩,直到确定他没心思再想别的,这才勉为其难地放过他——因为天色终于亮了。

这一晚,绝大多数人都没有睡好。

前辈们更是早早就起了。他们坐在饭厅,一时都没有开口,沉重的气氛有如实质般地压下来,几乎要让人喘不过气。

丁喜来只停留数息就溜了,决定等开饭了再进去。

他找地方一坐,想起了昨晚的事。

昨晚晓公子和闻人恒他们回来后,晓公子由于与魔头周旋而伤了神,率先回房休息去了。闻人恒则留下来,对他们交代了事情的经过,包括黑子的身份,以及白子要与他们约定一个时间地点要回人质。

丁喜来忍不住感慨:“没想到晓公子竟然是黑子,厉害啊!”

任少天和卫晋在他身后默然无语。

如今魔头没死,魏庄主还很可能是白子,黑子的身份反倒是眼下最不要紧的事了,也就少爷会在意一下。

丁喜来不知他们的想法,默默将整件事溜了一遍,想起这个局设了好几年,顿时对晓公子更加佩服,也清楚这样的人估计找不出第二个了。

他沉痛了:“少天啊……”

任少天被他这语气弄得微微一惊:“怎么了少爷?”

丁喜来想安慰他几句,但又怕惹他伤心,毕竟晓公子只有一个,还已经有主了,少天注定要痛苦一阵,自己何必挑明呢,于是只能道:“没什么,我就是喊喊你。”

任少天看着少爷这悲悯的模样,立刻决定不问了。

丁喜来伸爪子拍拍他的胳膊,长叹一声:“唉。”

任少天:“……”

卫晋:“……”

闻人恒拉着师弟过来时就见他们三个人相对而站,气氛略有些诡异,便问了一句:“你们在干什么?”

“没事,就是随便聊聊……”丁喜来说着迅速意识到一件事,问道,“等等,小钟怎么样了?他在你们手里吧?”

几人:“……”

你是现在才反应过来么?

“你你你……”丁喜来下意识想扑过去抓着闻人恒的衣襟问问小钟的事,但对上他这张温和的脸,顿时就怂了。

“放心,你朋友很好。”闻人恒道,带着师弟进了饭厅。

此刻还没开饭,但前辈们均已到齐,见状看了看他们,面上非常平静,对他们是黑子的身份完全不在意,因为如今有更棘手的事压在身上。

一是魔头,二就是若魏庄主真的是白子,丰贤庄的地位绝对要完,保持了二十多年的江湖平衡也会被打破,谁也说不清这是好是坏。

寨主和谢均明等人这时也进了门,抬头便见他们个个眉头紧锁,只有少数几人的表情依旧,整个饭厅凝重得像是在办丧礼。寨主问道:“各位……吃饭么?”

几人抬头看他。

寨主眨着水汪汪的大眼睛与他们对视。

“……”几人立即别过头,不忍直视。

慈元方丈双手合十,代表众人做了回答。寨主这才满意,吩咐人上饭,饭菜依然是从两个锅里出来的,同色不同味。

寨主客气道:“诸位请。”

前辈们没什么胃口,但还是拿起了筷子。

饭厅一时很静,片刻后,葛帮主第一个受不了了。

他把筷子一放,忍不住道:“我还是不太信魏庄主是白子,你们想想丰贤庄在江湖的地位,他有什么理由这么做?我说句不好听的,哪怕他是想对丁阁主不利,直接让魔头下手便是,何必自己沾一身腥?”

其余几人纷纷点头,看向晓公子和闻人恒。

叶右没开口,低头慢条斯理地吃东西。

闻人恒道:“该说的,我昨晚都说过了,当初那侠客临死前给我师弟的纸条上确实写着魏庄主是山庄的主人。”

玄阳掌门道:“若其中另有隐情,导致那侠客拿的是假消息呢?”

闻人恒反问:“那魏庄主为何不解释?”

玄阳掌门一怔:“这……”

闻人恒道:“或者掌门的意思是咱们当中还有一颗白子,他与魏庄主是同伙,而魏庄主为了护住他,宁愿自己承担所有的事?”

这简直比魏庄主是白子还糟糕!

众人立刻沉默了。

葛帮主看向丁阁主,问道:“丁阁主有什么看法?”

丁阁主自从昨天与魏庄主交过手后,脸色便一直很冷,说道:“不能这么不明不白的,抓住他问清楚。”

葛帮主叹气道:“好像也只能这样了,先吃饭吧。”

几人便心情沉重地吃了一顿早饭,然后继续议事,很快跳到目前的问题上,都在想那天魔头会不会也跟去,尤其碰面的地点由对方来选,若白子提前作好了布置,他们的处境将会非常被动。

葛帮主道:“这怎么办?晓公子有主意么?”

叶右摇头:“只能先等等他们的消息。”

闻人恒补充道:“要么咱们可以把事情闹大,白子能用的人应该已经不多了,那天白道的人多一些会很有利。”

这倒是个办法。

众人点点头,听见有人询问要不要换个地方,不由得一愣:“换地方?”

“嗯,这里有点偏,干什么都不方便,再说咱们本来是要去五蕴城的,那里也有咱们派去打探消息的一批人,刚好和他们会合,”那位帮主看着外面,“何况也不好总在水寨叨扰……”

众人注意到他自始至终都盯着门口,便也看了一眼,只见芳龄三十却如同十六的沉虹寨寨主站在那儿,手里不知何时被塞了条暖黄的小裙子,正咬着嘴唇,眼角挂泪,凄楚地对他面前的谢均明和梅长老装可怜,显然某两个人是想让他穿裙子。

几位前辈转回视线,异口同声道:“咱们去五蕴城。”

离黑道这些糟心的货越远越好!

寨主最终还是屈服在了谢均明和梅长老的淫-威之下,穿着小裙子,梳着可爱的双髻,捏着裙摆一路跟着前辈们出来了。

几位前辈狠狠闭了闭眼。

其中一人回过头,客气道:“寨主不用送了,外面风大,快回去吧。”

寨主道:“我不回,我要跟着你们一起去五蕴城,不然这裙子白穿了。”

那帮主问:“……和裙子有什么关系?”

寨主道:“我哥说我如果穿裙子给他看,他就让我跟着。”

“……”那帮主立刻闭嘴,快走几步跟上方丈他们,准备尽快赶到他们先前停马车的地方,彻底来一个眼不见为净。

叶右看得好笑,勾了勾嘴角,缓步跟着师兄向前走,这是突然扫见路边有几个村民烧纸,便多看了一眼。

闻人恒也看见了,说道:“到寒衣节了。”

叶右微怔,轻声道:“是么。”

闻人恒握住他的手:“你要去么?”

叶右知道他是指哪里,沉默一下道:“去吧。”

闻人恒握紧他:“我陪你。”83

第一百零一章
魏庄主虽已离开,但“苍穹”还在水寨。

他们得知魏庄主的事之后全都不可置信,茫然地站着,感觉同伴被杀的痛、混着猝不及防的背叛和前途未知的渺茫一起侵袭了过来。

在江湖上,“苍穹”和“月影”的地位是相当的。

丰贤庄、灵剑阁,两大势力相互制衡的这二三十年里几乎把白道分割成了两半,不少侠客都习惯性地站个队,偶尔讨论两句也会有倾向地分一个亲疏远近,以盟主为首中立势力则最弱,直到近几年才渐渐好转。

作为两大势力里精锐之中的精锐,“苍穹”和“月影”自成立起便备受瞩目,其队长的地位在外面和一些中流的帮主都差不多,因此不少侠客甚至是一些世家子弟都想削尖了脑袋往里钻。

除去能得到别人的艳羡外,更多的是因为只要发生江湖大事,“苍穹”和“月影”永远是顶在最前方的,如战神般维护着江湖的和平。

惩恶扬善,匡扶正义,名利双收,有一群生死与共的兄弟,兴许还能结识几个红颜知己,侠客们一生所求也莫过如此。

所以久而久之,这也就成了一种信仰。

可如今“苍穹”的信仰将要成为笑话。

他们睁着发红的眼,怎么都不愿意相信是真的,一少部分人甚至想掉头离开,但这时队长开了口:“自入‘苍穹’的那天起,我这一生便都是丰贤庄的人。”

队员看向他:“队长……”

“哪怕庄主真有问题,丰贤庄还在,‘苍穹’也还在,”队长沉声道,“何况不到最后一刻,不能妄加评判,是非曲折总要查清楚,‘苍穹’的人什么时候连这点魄力都没有了?”

队员精神大振,齐声喝道:“是!”

一句话,他们便留了下来。

这些年丰贤庄和灵剑阁不对付,他们看丁阁主很不顺眼,而闻人恒和晓公子与他们庄主之间的关系太微妙,也不成,于是队长最后找上了慈元方丈和玄阳掌门,对这二人说要继续跟着大家,虽说庄主不在,但丰贤庄还在。

——丰贤庄还在。

依丰贤庄的实力,确实有底气说这样一句话。

慈元方丈和玄阳掌门明白他是想查清这事,即便担心里面兴许有内应,他们也没什么理由轰人家,便同意了。

“苍穹”的人于是跟着他们到达停放马车的地方,如往常那般跟上队伍,整齐而肃穆。

叶右上车前看了一眼,语气里混着一点点赞赏和少许意义不明的味道:“到底是这么多年的大帮派,果然不一样。”

闻人恒道:“嗯,若魏江越以后能撑起来,魏家应该倒不了。”

叶右应了声,语气很平淡。

闻人恒看着他:“等事情结束后,你还有什么想法?”

叶右道:“师兄觉得我会如何?”

闻人恒深深地看他一眼:“我还是那句话,你想干什么我都陪着你,只要你觉得开心就行。”

叶右沉默一会儿,轻声道:“刚回来的那两年我是真的恨,我的族人被他们屠杀殆尽,很多连全尸都没能保住,但他们一家人却和乐融融的,你说凭什么呢?那时候我真想设点套,把他们全家一个个地都宰干净。”

闻人恒无言把人抱进怀里,揉了揉他的头。叶右闭眼靠着他,下意识想再说点什么,这时只听脚步声响起,便挣开他的怀抱坐好。

下一刻,谢均明挑开车帘,带着百里长老大咧咧地迈了上来。

闻人恒颇为温和地望向手下,想问他为何不快点驾车走人,偏要让这货找到机会进来。

“……”刀疤男坐在车外,万分无辜地和门主对视。

谢宫主是什么人啊?他铁了心想上来,自己就是把马车架得飞起来也不管用。

闻人恒便收回目光,不太爽地看着某人。

叶右也看着谢均明,笑着挑眉:“怎么不陪你弟了?”

谢均明打量他,隐约觉得这人的心情似乎不太好,但叶右这些年已经习惯将痛苦掩盖,对控制情绪也练得如火纯青,半点破绽都没露。谢均明只能收起打量,说道:“他总是泫然欲泣地看着我,好像我抛弃过他似的,我这不是怕宝贝吃味么?”

他说罢瞅着百里长老:“宝贝,你吃味么?”

百里长老想也不想道:“吃。”

谢均明对叶右摊手:“你看吧。”

叶右扫一眼手下。

百里长老沉痛地别过头不与教主对视。

他也不想的,但寨主镇不住谢均明这祸害,只能教主来,他这不是想图个清净么?

闻人恒不想搭理他们,对手下道:“走吧,到下一个小县把他们放下。”

谢均明敏锐地听出问题:“你们又要去哪儿?”

叶右道:“有点事要办。”

谢均明道:“哦,不能跟?”

叶右含笑望着他。

谢均明便耸耸肩,放弃了。

一行人走走停停,下午便到了距离晚萍堰不远的小县里。

闻人恒找到几位前辈,告诉他们师弟的身子太虚弱,自从上次受伤就一直没养好,后来在晚萍堰又落了一次水,实在不宜赶路,所以他打算休息两天再走,前辈们就先走吧。

葛帮主道:“那不如我们也休整两天吧,咱们一起走也好有个照应。”

闻人恒道:“不了,我们还有些别的事,过两天会去五蕴城找你们。”

几位前辈立刻知道这才是重点,丁阁主问:“是和白子有关?”

闻人恒道:“没关,是私事。”

他这样一说,几位前辈倒也不好再追问,只反复确认了一遍这二人不是要去见白子,这才松口,转天一早便带着人继续往五蕴城赶,将闻人恒和晓公子扔在了小县里。

丁喜来原本也想留下,但听说是处理私事,只能识趣地走人。

他先是在马车里睡了一觉,然后吃了些东西,接着跑出去方便了一下,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一件事,问道:“少天,卫大哥呢?”

任少天道:“不知道,早晨就没看见他。”

丁喜来道:“他被我爹派出去了?”

任少天道:“很可能。”

丁喜来不解:“这种时候会去哪?”

任少天没开口,见少爷一下下地瞥他,嘴角勾起若有若无的笑,说道:“我要是没猜错,队长应该还在那个小县里。”

“为什么……”丁喜来一顿,“噌”地坐直身,“我爹让他盯着晓公子?”

任少天道:“嗯,晓公子和闻人门主是黑子,更别提手里还有人质,白子要联系也是联系他们,阁主肯定不放心让他们留下,不过阁主这样明着派队长去,我想那些前辈都是知道的,甚至他们也派了人。”

丁喜来恍然大悟,紧接着问道:“你呢?你就不担心晓公子的安危?”

任少天道:“有队长在,没事的。”

丁喜来道:“卫大哥是魔头的对手么?”

任少天沉默地摇头。

丁喜来提议:“反正那里有这么多人了,咱们也偷偷跑过去吧?”

任少天道:“不行。”

少爷的安危当然是排在首要的。

丁喜来看看他,觉得似乎劝不了,只能认命。

另一边,闻人恒和叶右买好东西,一起去了城外。

寒衣节前后,路上都是祭奠的百姓,有些提着包袱步履匆匆,很可能是要直接去墓地,有些则在路边寻了一块空地,蹲着烧起纸来,偶尔还能听见一两声压抑着的呜咽,和着灰白的天空,更显凄凉。

叶右被师兄拉着,找了一个人少的地方,对着何极山的方向点燃了纸钱。这里离何极山太远,他们没办法赶过去,只能用这种方式悼念亡师。

闻人恒道:“等事情结束,咱们再回去给师父上香,顺便告诉他我终于和你在一起了。”

叶右忍不住勾了勾嘴角:“师父会不会生气?”

闻人恒道:“他临终前让我好好照顾你,应该不会的,况且这些年我总是和他说起这事,他早已知道我对你的心思了。”

叶右好奇:“那你都说了些什么?”

“说你太不听话,一直躲着我,”闻人恒看着他,“这些年你是不是派人盯着我了?”

叶右矢口否认:“没有。”

“没有?”闻人恒不信。

这些年每逢清明、中元和寒衣节,他很少能在何极山撞见师弟,每次不是去早了就是去晚了,这混蛋绝对是在故意躲他。

叶右不想惹祸上身,识时务地保持了沉默。闻人恒也不想这时候和他算账,只握了握他的手,这便放过了他。二人都没有再开口,垂眼望着地面,等纸钱烧得差不多才往回走。

进了小县,闻人恒便招来双极门的人,低声对他们吩咐几句,然后拉着师弟坐上马车,快速离开了这里。

双极门的人落后他们一步出发,观察半日,基本摸清了跟踪门主的人,然后在一次休息时,刀疤男主动找上这些人,聊了几句关于“为何要跟着我家门主”“是不是看上晓公子了”“是不是想对我家门主不利”等等的话题,直到听见对方再三保证说不会害他们,这才作罢,默许了这些人的存在。

接下来的路,双方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一前一后跟随马车到了一条不知名的小河前,接着就不动了。

那几人看了半天,卫晋第一个觉出不对劲,大步上前,不顾刀疤男的阻挡掀开了车帘,只见里面半个人影都没有,早已不知何时溜了。

几人:“……”

刀疤男道:“都这么看着我干什么?我有说过这里面是门主和晓公子么?”

几人忍着揍他一顿的冲动,扭头走了。

叶右这时已经易了容,与师兄一起到了华杨城。

从小县到华杨城只有一天的路程,这也是为何之前闻人恒询问叶右那个问题时,叶右能瞬间明白师兄指的是哪里。

路上仍有不少祭奠的人。

叶右买了一瓶酒,神不知鬼不觉地放倒杨家的守墓人,进了墓地。

此刻天色已晚,火红的残阳盖了半边天,血似的。

杨公子虽然离开了华杨城,但扫墓的事杨家大宅的人都已做过,墓前摆着水果,地面还有烧过纸的痕迹,妥妥帖帖的。

叶右看着一排排的墓碑,在最前面的一个墓前停下,点燃了带来的纸钱。

他沉默半天,等纸钱快要燃尽的时候才低声道:“这么多年,这是我第一次来这里祭拜他们。”

闻人恒知道师弟是怕被人察觉出不对劲,心里一疼,握紧了他的手。

叶右继续道:“以前极少数的情况,我会趁着晚上来这里看一眼,大部分时候都是混在人群里,在城外找个空地把纸钱烧给他们,虽然他们不缺钱,但我总觉得会缺我这一份似的。这墓是那群畜生建的,他们当年杀完人之后就装好人替杨家敛了尸,我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特别想把这墓挖了。”

闻人恒道:“你若是想……”

“不用了,”叶右道,“这里本来就是杨家的祖坟,只是那事过后他们改建了一下,其实人死后到了地府一碗孟婆汤灌进肚,前尘旧梦便都忘了,谁还在乎是被谁葬的、又是如何葬的,在意的只有咱们这些活着的人。”

闻人恒心里制不住地疼。

自从猜出师弟的身份,他便查过当年的事。

那三个世家的下场一样,族人很少有人能留全尸,其中最惨的便是杨家家主,人们最终就只找到一颗人头,身子却混在一堆碎尸里,白道们不知该怎么拼,最终干脆一起烧了,埋进了一个墓穴里。

他都能知道,师弟肯定早已知晓父母连全尸都没留下。

他忍不住从身后把人搂进怀里:“以后我陪着你。”

叶右“嗯”了声,拍拍他的胳膊:“师兄,我想单独和他们说几句话。”

闻人恒自然随他,放开他离开,等回头一看,见师弟早已跪在了墓前。他对着墓碑磕了三个头,果然就只说了几句话,这便起身朝自己走了过来。

闻人恒隐隐有一种猜测,问道:“都说了什么?”

叶右道:“没什么。”

他刚才说马上就要替他们报仇了,但他们得原谅他,因为杨家要绝后。同样的,他媳妇家也要绝后,不过他和师兄在一起很快乐也很安心,这一生只这样就足够了,别无所求。

他看着师兄,终究补充了一句,似笑非笑道:“我对他们说给他们找了个儿媳妇。”

闻人恒不置可否,看一眼他手里拎着的酒,问道:“你这酒是买来喝的?”

叶右嘴角那点笑意倏地收敛了几分,摇头道:“不是。”

闻人恒也觉得不太像,因此才会多问一句,闻言便看着他。

叶右道:“我带你去个地方。”

他要去的是华杨城外的一处山谷。

闻人恒记得这个地方,师弟失忆后第一次吐血便是在这里,也正因如此,他后来听见师弟说练了《追成散》的人失忆时不能动-情或动怒,才会猜出师弟是杨家的人。

他只是一直不清楚师弟在杨家住了几天都没事,为何一到这山谷就会被激得吐血。

如今花期已过,流珠花早已谢了,只剩枯败的枝叶,在暗色的山谷里静静站着。

叶右把那壶酒打开洒入山谷,说道:“这些花都是我种的,我娘一直很喜欢流珠花。”

闻人恒安静地听着,没有开口。

叶右找地方坐下,也没开口。

闻人恒陪他坐了一会儿,敏锐地觉出他的心情似乎比在墓地时还要糟糕,不由得看了他一眼。

叶右道:“我每次来这里,心情都不太好。”

闻人恒道:“那咱们回去?”

叶右道:“你不好奇?”

闻人恒道:“是好奇,但你若不想说,我不勉强你。”

叶右道:“以后都不逼我说?”

闻人恒体贴地点头:“都不逼你,你以后若还想来,我还陪着你。”

叶右满意地站起身:“那咱们走吧。”

闻人恒:“……”

叶右低头看看他,嘴角带了一点点微不可察的笑意。闻人恒无奈,只能跟着他起身,用行动告诉他“说不问,就不问”。叶右终于没再逗他,因为清楚以后来的次数一多,师兄还是想知道的。

“其实没什么,都过去这么久了,”他又一次收敛笑意,看向山谷,“我当年逃命的时候没敢走官道,走的都是一些小路,结果半路上突然听见后面有马蹄声,我太害怕就藏了起来,恰好就是这里。”

他静了一下,说道,“之后我听见人声在靠近,还以为是被发现了,吓得没敢呼吸,再然后我听见有人说‘姓杨的竟敢把秘籍烧了,我要让他死无全尸’。”

闻人恒想到杨家主只剩一颗人头,顿时猜出一个可能,瞳孔一缩,低声道:“别说了……”

“比你想的还要糟糕,”叶右知道师兄猜到了,说道,“华杨城外只有这一处山谷,地方又不算太偏,所以他们没把我父亲的尸骨整个扔下来,而是用内力震碎了才扔的,当时我就在这下面,没敢吭声,在他们走后也没敢多做停留给我父亲收尸,等我终于有能力回来,连一块骨头都找不到了……”

闻人恒把人按进怀里:“够了阿右。”

叶右道:“我那时太小,现在让我辨认,我已经分辨不出来那话到底是谁说的了,反正全杀了便是。”

闻人恒道:“嗯。”

二十年,叶右一个人揣着这些仇恨揣了太久,很快就平静了下来,反倒是闻人恒第一次听说整件事的经过,回客栈后仍久久不能释怀,还要让叶右安慰:“师兄,人要向前看。”

我是在心疼你。

闻人恒无奈地看他一眼,把人捞进怀里,拍拍他的背。

叶右下意识想再安慰一句,但师兄的怀抱太温暖,温度似乎能一直渗进心脏,他垂下眼,忍不住贪恋地向师兄靠了靠。

二人只休息一晚,第二日便离开华杨城赶往了五蕴城,他们午时抵达一座小镇,挑了一家酒楼,上楼吃饭。

闻人恒经过一路的观察,感觉师弟的心情虽然恢复不少,但与平时相比还是差一点,于是点了一桌子师弟喜欢吃的菜,顺便要了一壶酒。

叶右抿了一口,舔舔嘴角挑剔道:“没有‘风醉’好喝。”

闻人恒简直要被气笑了:“宝贝,这么小的镇子去哪给你找‘风醉’?”

叶右道:“说说而已,不过你喊宝贝挺好听的,再喊一声。”

闻人恒哭笑不得,只能又喊他一声,然后为他夹菜,示意他老实吃饭。

叶右先前总在装虚弱,很久没喝过酒了,这次好不容易能碰酒,便多喝了几杯,一顿饭吃了半个多时辰才结束。他擦擦嘴角,准备去一趟茅厕,结果刚刚打开门,就急忙退回到了屋里。

闻人恒正在擦手,见状一怔:“怎么?”

叶右低声道:“魏江柔。”

闻人恒又是一怔,起身走到他身边,无声问:“还有谁?”

叶右摇头表示没看见,但魏江柔既然能在这里,魏庄主和魔头应该也在。闻人恒知道这个道理,尚未开口,只听脚步声由远及近,二人顿时凝神屏息。

数息后,只听盟主的声音传了来:“小柔,以后不要动不动就和别人吵架。”

“……我没有动不动,”魏江柔很委屈,“是他们说我爹的坏话,我气不过理论了两句。”

盟主道:“你爹是白子,这是他亲口承认的。”

魏江柔道:“可我爹是有苦衷的。”

盟主道:“他这么说你就信?”

魏江柔道:“我信的,我爹从不骗我。”

盟主静了一下,叶右耳力非凡,立即听出他们身后又上来两个人,估摸便是魔头和魏庄主。下一刻,盟主再次开口,明显缓和了语气:“那也谨慎一点,现在到底不比从前。”

魏江柔这次听进去了,低低地应了声。

几人慢慢走远,进了雅间。

闻人恒看向师弟:“怎么想?”

叶右道:“要么他们想去的地方正路过这里,要么就是想去杨家,现在这个杨家是姓魏的一手建起来的,里面肯定有他的人……”

他顿时一停。

里面有他的人,这代表魏庄主现在手头上没什么能用的人了。

闻人恒也迅速想明白这一点,扫一眼师弟,果然见他的眸子里一片锐利,便握住了他的手:“别冲动。”

“我知道,”叶右缓缓道,“但他们只有四个人,肯定得有个人跑跑腿,打点一番,若能寻个机会杀人,我为何不杀呢?”

第一百零二章
闻人恒道:“从这里到华杨城只需半日,他们吃过饭就会走,这么短的时间你想怎么杀?”

“我还在想,”叶右重新打开门,“不过我得先去趟茅厕。”

闻人恒默然无语了一瞬,有些担心师弟会出事,便跟出去提醒他换个地方,以免打草惊蛇。叶右自然知道魏庄主他们赶了半天的路,兴许也会如个厕,因此本就打算离开酒楼去别处方便。

他快速解决了自身问题,坐在距离酒楼不远的茶楼里,静静望着外面。

闻人恒并不拦着师弟,说实话这样一个机会摆在面前,他也觉得可以一试。问题是他们只有两个人,而对方除去一个没用的魏江柔,有三个战力,他们唯一的优势只有身在暗处。

叶右修长的手指一下下地叩着杯盖,思考间听见旁边的人正在说附近的山贼,还说残暴得很,不由得看了一眼。

闻人恒道:“有想法?”

叶右道:“没有,一群山贼能起什么作用。”

闻人恒思考一下,突然道:“山贼不行,别人应该行。”

叶右来了兴趣:“哦?”

闻人恒道:“就看你舍不舍得你那小青山了。”

叶右扬眉。

“我刚刚想起来水云山就离这里不远,”闻人恒道,“我上次去,碎云帮的帮主还念叨了几句,说是很喜欢你的小青山。”

“碎云帮?”叶右诧异,“我怎么记得好像是叫水云帮?”

闻人恒笑道:“他不喜欢这个名字,后来改了。”

叶右好奇:“你和他很熟?”

闻人恒道:“有一些交情,以我对他的了解,只要咱们对他说实话,他八成会帮忙。”

叶右迟疑了。

在他的印象里,碎云帮是个偏中立的门派,规模不算大,颇为安于一隅似的,好像没什么实力,就是把全帮的人捆在一起估计都不够给魔头塞牙缝的。

他说道:“师兄……”

闻人恒不等他说完便握住了他的手腕,顺便还调-戏地用拇指摩挲了两下,凑到他的耳边低声道:“他对火药很感兴趣。”

叶右瞬间眯眼。

这倒是个好办法。

不过水云山离这里虽说不远,但去的话怎么着也得要一个多时辰,而酒楼里的那几位随时都能吃完走人,他和师兄现在去找人家帮主商量显然来不及,得先拖住魏庄主他们。

这个很容易,抓住魏江柔就行。

关键是他们怎么才能抓到魏江柔,总不能抱着侥幸心理等着魏江柔也去如厕吧?若人家不去,他们岂不是白等了?

叶右的心思快速转了转。

闻人恒也在想这件事,说道:“咱们还不知道他们进了哪个雅间。”

“交给我。”叶右想到办法了,笑眯眯地起身往外走。

闻人恒跟着他,见师弟没去酒楼,而是找上了地痞流氓,挑挑拣拣一番,又揍了两三个,终于找到一个满意的。那流氓机灵得很,一看便知这二人不好惹,讨好道:“二位爷有什么吩咐直说,小的若能办,一定不含糊。”

叶右含笑从怀里拿出一张银票,问道:“你和那酒楼里的小二熟么?”

那流氓看看他手里的钱,立刻道:“熟啊,我们打小一起长起来的,那是我哥们儿!”

“嗯,我这事有点急,所以长话短说,行就行,不行就算了,”叶右对他的话并不怀疑,毕竟小县就这么大,同龄人彼此相熟实在再正常不过,他道,“刚刚那酒楼里进去了四个人,三男一女,我有事找那丫头,你想个办法把人弄出来。”

那流氓眨眨眼:“弄出来?”

叶右笑道:“弄成意外,那里有老江湖,你可别露馅。人只要能自己出来就没你的事了,事后若被人找上门,你尽管把我供出去没关系,不过他们当中有人脾气不好,你要是能躲,就找地方躲着。”

那流氓一听便全明白了,舔舔嘴角:“行了爷,您就瞧好吧。”

他说罢便走,带着一个人进了酒楼。

闻人恒和叶右换了地方,耐心等着,片刻后便见那二人出来了,左看右看一会儿,跑进了他们所在的茶楼。

“运气好,”那流氓讨好地凑过来,“我们本来想装作打架撞进去的,谁知我一问我那兄弟,他们刚好还有一碗汤没送,小的便装成小二给他们端进去,故意洒那姑娘的袖子上了,小的出来时她被领去了后院,估计要洗洗。”

叶右表扬了一声,把银票塞给他,起身便走。

闻人恒交代那流氓赶紧去躲着,跟着师弟快速跃进了后院。叶右跃之前为防止那流氓被策-反,先是看了一眼,果然见魏江柔一脸不快地看着袖子,这才放心。

带领魏江柔来后院的是酒楼真正的小二,叶右轻松把人打晕,紧接着便点住了魏江柔的穴道,然后拎起来就走,扔进马车里,赶往水云山。

当然在上车前,闻人恒见旁边有路人惊悚地看着他们掳人,还不忘说了一句:“走,回山上。”

魏江柔不能动更不能言,但能听出闻人恒的声音,顿时看向他。

闻人恒没有理她,对手下交代一声要去的地方,便坐在师弟身边,拿出方巾为师弟擦起了手。

那手下此刻也很惊悚。

他惊悚的原因是知道魏江柔应该与魔头他们是在一起的,闻言生怕被人追上,二话不说扬起马鞭,火烧眉毛似的往水云山狂奔。

他这次跟随门主半路溜走,只是为给他们当个车夫,拉着他们去了一趟华杨城,停留一晚又开始往回赶,搞得他简直一头雾水,完全不知他们在干什么,直到现在他才醍醐灌顶,原来门主他们是想抓魏江柔啊!

但门主怎么知道一定能遇见魏江柔的?

难道是晓少爷猜出来的?哎哟不愧是能被门主看上的人,这都能猜到,神机妙算啊,太厉害了!

这时“神机妙算”的人察觉魏江柔一直盯着自己,便冲她微微一笑:“小柔姑娘,好久不见。”

他和闻人恒的脸上都戴着易容,可魏江柔之前对他太过关注,一听便知他的身份,何况能让闻人恒这般温柔对待的也就只有他了。她不禁瞪他一眼,双目发红。

叶右解开她的穴道。

魏江柔立刻道:“你想干什么?”

叶右反问:“小柔姑娘觉得我会干什么?”

魏江柔再次看向闻人恒,无助喊他:“恒哥。”

闻人恒依然没有搭理她,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自从上次在树林里的一席谈话之后,他对她便无话可说了。

魏江柔不死心地又叫他一声,见他就跟没听见似的,眼眶更红,只能重新看向阿晓,后知后觉意识到一件事,怀疑问:“你……你真是阿晓?你不是没武功了么?”

叶右一本正经:“我新练的。”

魏江柔对这种事还是知道一些的,说道:“不可能,你到底是谁?”

叶右道:“你不信就算了。”

魏江柔见他要点自己的哑穴,急忙道:“等等,你要把我怎么样?我爹是不会饶过你的。”

叶右道:“巧了,我也不会饶过他。”

魏江柔愣住:“什么?”

叶右道:“你爹已经告诉你他是白子了对吧?那他有没有告诉你,当年我和你恒哥的师父是被他害死的?你恒哥不理你就是因为这个,所以你们之间是不可能的。”

魏江柔神色一变:“你说谎!”

叶右不想和她吵,伸手点住她的穴道,坐了一会儿看向师兄:“恒哥,她刚刚吼我。”

闻人恒笑出声,把人搂进怀里拍了拍,问道:“要睡一会儿么?”

叶右“嗯”了一声,顶着魏江柔嫉妒的视线往他怀里一靠,闭上了眼。闻人恒抱好他,眼底带着魏江柔从未感受过的温柔。

她的眼泪慢慢溢了出来。

有闻人恒在身边,叶右这一觉睡得比较踏实,等到睁开眼,他们正要进入水云山的地界。他坐起身活动一下脖子,察觉马车慢慢停住,便跟着师兄一起下去了。

碎云帮建在半山腰上。

叶右先前从未见过帮主。

在他的记忆里,这帮派的名字仍和山名一样是“水云帮”,他本以为帮派取得这般诗情画意,帮主哪怕不是美人也应该长得秀气,结果今天一见才知这帮主是身高九尺的大汉,长相粗狂,寻常百姓见了肯定会吓个半死。

他隐约有些理解为何这人要改帮派的名字了。

闻人恒这时已经与帮主聊上,顺便向他介绍了师弟,告诉他这是魔教教主。

帮主吓了一跳:“不是你师弟么?好像叫晓公子来着?”

叶右笑道:“是我,但我也是魔教教主。”

帮主看看这二人,顿时混乱:“可你不是和谢宫主是一对么?”

闻人恒无语。

他清楚这人没掺和最近的事,肯定是听的传闻,便将来龙去脉交代一番,连师弟是杨家后人的事都说了,末了告诉他他们想借他这个地方坑魔头一把,事成之后,魔教的小青山可以送给他。

帮主见他这般坦诚,原本就感动得一塌糊涂,然后听说喻老和杨家的事,开始义愤填膺,最后又听说要给他小青山,猛地一拍桌子:“别说了,兄弟既然肯这么信我,这事我干!小青山就算了,姓魏的这种畜生,人人得而诛之!”

叶右摸出他的性子了,原来是属于豪爽的类型,难怪师兄说只要说实话,这人应该肯帮忙……不过,他们可是想把这地方炸了的,这也行么?

他看了师兄一眼。

闻人恒心有灵犀,便直截了当告诉帮主要用火药炸人,问道:“如何?”

帮主一愣,哈哈大笑:“干!”

闻人恒并不意外,点了点头。

叶右有些不理解,正要再看一眼师兄,只听帮主继续大笑:“这可是好事,等我干完这一票,帮里那些老头就该明白老子也是很厉害的!老子这次一定要趁机把名字彻底改成碎骨帮,他娘的,什么我老爹取的名字不能改,他们就没想过我的感受么!”

叶右沉默了。

他开始思考那些人若听说他们帮主想把帮派炸了,会不会直接剁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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