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阁主死后,尸体被方丈他们安排人敛了。
卫晋在旁边看着,脑中一瞬间闪过了“半夜去把尸体切成块”的念头,但这冲动仅仅持续片刻就消散了。
算了,他想。
人都死了,无论他切成什么样对方都没有感觉,更不会给他一个愤怒得能让他愉悦的表情,实在没用。
叶右不关心这个。
他对魏江越说完那句话便被盛家主领进了屋,听着四面八方涌来的“杨公子”的称呼,微微垂了一下眼。
二十年,他一直不敢对外说的名字,重新回到了他这里。
他曾想过若杨家还在,现在会是什么样的光景,大概江湖的人都知道他是杨公子,见了面也会客气地打声招呼。他也曾想过等真相大白,人们知道他的真实身份时又该是什么样的光景,然而这一天真的到来,他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激动或高兴,而是心头空空寂寂的。
家都没了,不过是一个称呼而已,能有什么用。
他们喊完杨公子,他仍是他,杨家也不可能会回来。他想,唯一的好处大概便是他以后终于能光明正大地去杨家的坟前祭拜了。
闻人恒看他一眼,估摸刚刚弄死一个仇家,师弟这时可能想静一静,便以师弟身子不适为由带着他离开,拉着他往后院走去,说道:“阿右。”
叶右应声,暗道另一个好处便是师兄喊他“阿右”的时候,他很喜欢听。
当然这一点,他在之前就听过很多次了。
闻人恒道:“在想什么?”
叶右并不是一个悲春伤秋的人,那点小情绪很快过去。
他下意识想告诉师兄没什么,但话在嘴里转了一圈忽然想起一件事,改口道:“在想谢均明的那壶‘风醉’没喝完。”
闻人恒道:“做梦吧。”
叶右轻叹一声,听上去颇为幽怨,好像被负心了似的
闻人恒无语:“等纪神医解了你的毒,我陪你喝个够。”
叶右道:“要是纪神医赶不及呢?”
事实上,纪神医他们是肯定赶不及的,因为他怕夜长梦多,就只给了魏海德十天的时间。这有些冒险,但白道的人多,算来算去还是他们赚。
闻人恒道:“赶不上你就老实在旁边看着,别随便动手。”
叶右道:“我也想,可魔头怕是不会让我……”
闻人恒打断他:“有我呢。”
叶右看看自家师兄,见他恰好望向自己,便识时务地闭上嘴,听话地跟着他回房休息,结果他们前脚刚到,谢均明和百里长老后脚就来了。
谢均明看着叶右,笑得特别好看。
叶右挑眉。
谢均明道:“我才知道原来卫晋也是你的人。”
他先前还在奇怪阿右怎么一听丁喜来被送走便决定对上丁一诚,闹了半天是阿右算好了丁一诚可能会把人交给卫晋。他们之间肯定已商量妥当,所以卫晋才能在阿右与丁一诚对峙的时候赶回来捅刀。
叶右笑眯眯地道:“你又没问过我。”
谢均明便继续笑,越发好看。
当初在少林,他能猜出阿右有帮手。后来鬼相公带着药人围山,秦月眠和桃姑娘都帮了忙,他便理所当然地认为阿右的帮手是他们,也就没有问,谁知他这是“自作聪明”了。
他问道:“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你最好一次全说了,免得我以后误伤。”
“没什么了,”叶右说着一顿,补充道,“哦,方小神医也是我的人。”
谢均明和百里长老同时一怔。
谢均明诧异:“那个小呆子?”
叶右解释道:“我以前救过他,他说想学医,我便让他来中原找纪神医试一试,结果还真成了。当年卫晋受伤也是因为有他和苗苗在才能把人救回来。不过他太呆,知道的不多,只是在我失忆那段日子赶来守几天罢了。”
谢均明重复道:“守几天?”
叶右一本正经道:“因为我太虚弱。”
这可是一句实话。
他失忆的时候确实是最虚弱的,只要吐三次血便会功亏一篑。
不过他知道师兄肯定会带他去找纪神医看病,因此提前把《追成散》的事对小神医说了,所以小神医赶来后能准确说出他的情况,并顺利守在了他身边。如此一来,若真有个万一,长老们来不及点他的死穴,小神医则会代劳,若小神医也来不及,还有卫晋在呢。
谢均明能听出他不想多谈,看他一眼,倒是没有再问。
叶右见他勉强满意了,亲自给他倒了一杯茶。
谢均明问道:“下一步是去华杨城?”
叶右道:“当然,我总得说话算数,从这里到华杨城差不多就要十天。”
谢均明道:“魏海德应该在华杨城吧?”
“八成是,”叶右笑着眯起眼,“这多好,要么他待着不动,我直接去华杨城宰他,要么是他带着人赶过来和咱们在半路遇见,我还能省些工夫。”
谢均明道:“那个魔头……”
话未说完,只听脚步声由远及近,紧接着房门被敲了两下。
沉虹推门进来,满脸的震惊:“哥,我刚回来就听说丁一诚死了,卫晋是蒋家后人,而你是杨家的人,真的假的?”
叶右道:“真的。”
沉虹看看他又看看谢均明,怒道:“我不会是最后一个知道的吧?还是不是兄弟?”
叶右笑道:“你当然不是最后一个。”
沉虹道:“真的?”
叶右道:“小白小梅他们和我大哥都还不知道呢。”
沉虹默默反应一下,感觉得到了一丝安慰,便跑过去紧挨着他坐好,眨着水汪汪的眼睛看着他,特别心疼。
叶右把他的脸推开,问道:“怎么就你自己?水帮主呢?”
沉虹的表情有点僵。
他每次装可怜被人救下都想给人留点好印象,所以水帮主说想送他回家,他同意了,想着随便找个地方把人打发掉再回来便是,结果半路上聊了几句后他得知对方也要来盛家,这才认命,又折了回来。
不过他没给那傻子破口大骂的机会,因为他进了盛家就跑了。
他说道:“他大概在和侠客们说话吧,谁知道呢,我没管他。”
几人一齐看向他。
沉虹道:“怎么?”
叶右道:“他是碎云帮的帮主。”
沉虹道:“我知道啊,他说过。”
叶右道:“那你也该知道我上次给魏海德下套,就是在碎云帮吧?”
“嗯,等等,你别告诉我他是来找你们的……”沉虹的话说到一半,只听房门又被敲响了,他立刻可怜地看着闻人恒。
闻人恒不理他,温和道:“进来。”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来的果然是碎云帮的水帮主,此外身边还跟着卫晋。
水帮主一眼就看到了坐在一群男人中间的那抹粉衣,几乎忘了和闻人恒打招呼,走进门便上下打量他。
沉虹:“……”
水帮主:“……”
二人对视一会儿。
水帮主问:“你真是男的?”
沉虹羞涩低头:“……嗯。”
水帮主深深地觉得自己当了一回傻子,顿时悲愤,“你们黑道的怎么都这么……”
叶右和谢均明同时看着他:“嗯?”
“……”水帮主的话瞬间卡在喉咙里。
他虽没见过谢均明,但来时听侠客们说过谢宫主和叶教主都在闻人恒的房间,又想想叶教主上次霸气的模样,和这些年被这二人欺负过的白道们的惨样,便把“丧心病狂”给换了,说道,“这么咳……不拘一格啊。”
沉虹精神了:“帮主过奖。”
水帮主暗道老子找机会一定打你一顿,走到闻人恒身边坐下,转到正事上:“我听说丁一诚也是坏的?”
闻人恒道:“嗯。”
水帮主咋舌:“他们弄出这么多事到底想干什么?”
“为了地位和名声。”叶右见他要反驳,便为他解释魏丁二人在二十年前还没这么厉害,所以利用从云的药故意弄出一些意外再出面解决,也好慢慢做大,末了告诉他等那二人得到想要的也就收手了。
他道:“你看这两三年江湖上就挺平静的,对吧?
水帮主道:“那他们好好地折腾出灯灭毒又干什么呢?”
“因为太忌惮魔头吧。”叶右猜测道。
丁一诚死前说过这个,他觉得应该是真的。
这些年魔头基本处于隐居的状态,魏丁二人或许怕他会厌烦那种日子,所以在听到《追成散》的消息后才会急着去取,也好给魔头找点事做。
当然,他一开始的想法是无论魏丁二人的地位到何种程度、无论魔头还在不在世,对于绝顶秘籍,魏丁二人还是想得到的,哪怕不为他们自己也得为下一代着想。
但不管真相是什么,好在这个棋局顺利地开了。
水帮主道:“我还听他们说丁一诚死前说要毁掉这股势力,他没骗人?”
“嗯,做嫁衣呗,”叶右道,“比如魏海德他们都退了,那三个小辈继位,江湖忽然发生一件事,有人捅到三个小辈那里,他们身边的谋士便跟着出谋划策,带着他们慢慢发现一个利用菩提牢炼药人的可怕邪派,而邪派再被他们一举歼灭,你说,效果怎么样?”
水帮主倒抽一口气。
真到那时,只怕这一件事便足以奠定魏江越他们的地位了,甚至得到的赞誉比魏海德他们还高,毕竟魏海德几人在位的时候根本没发现这个邪派。
好算计啊!
他更加咋舌,喝了一口茶压惊,接着怀疑问:“不对,他们难道不对付魔头了么?”
叶右道:“到那时,估计魔头也快老死了,他们还费心弄死他作甚?”
哦,也是。
水帮主再次喝水,觉得自己的脑子有些不够用。
叶右给他缓的时间,看向自始至终都没开口的卫晋,问道:“你怎么样?”
卫晋笑道:“挺痛快的。”
叶右道:“我是说你身上的药,觉得如何?”
卫晋道:“还没发作,谁知会怎样,你呢?”
叶右道:“我还好。”
卫晋怀疑:“你对上魔头,没事?”
叶右浅浅喝了一口茶,说道:“嗯,只是被他打了一掌。”
屋里瞬间死寂。
除去知情的闻人恒和水帮主,其余几人都看向了他。
叶右主动道:“我不是不想说,是没找到机会。”
这也是一句实话。
他和卫晋这些年早已有了默契,上次任少天为救他跳河,卫晋便想办法从任少天的嘴里套了话,之后丁一诚派卫晋跟踪他和师兄,趁机就把问到的事告诉了他,所以他才会怀疑任少天兴许是他大哥,回来的当天便迫不及待把人引去了城外,再然后他因生气对上了和丁一诚,被师兄拉出去住客栈,这才回来。
他说道:“我吃了纪神医制的解毒-药,现在感觉还可以。”
几人又看他一眼,移开了视线。
叶右知道他们心里估计都不踏实,包括师兄也是,便没有再谈这个,看着卫晋问:“你把丁喜来弄哪去了?”
卫晋道:“找个地方扔了,是死是活看他的运气。”
叶右不置可否,与他们聊了几句便出去吃午饭,趁机将他的打算说了说。
众人被棋局拖了太久,都想尽快解决,对他要去华杨城的决定没有半点意见,休息一晚,转天一早就出发了。
魔头未死的事早已散开,江湖侠客纷纷赶来屠魔,白长老和季长老也顺利与他们会合,队伍越发浩大,士气也越来越盛。
如此过去六天,他们在半路遇见了魏海德一行人。
双方都是一停。
方丈等人纷纷迈出马车,站到了最前方。
叶右也掀开车帘下了马车,然而就在他将要落地的时候,周遭快速跃出几名侠客,其中甚至有“苍穹”和“月影”的高手。他们早已守在马车周围,见他现身便齐齐向他攻去,打的便是一招出其不意。
众人瞬间变色:“这是白子的人!杨公子快闪开!”
“杨公子小心!”
“杨公子!”
叶右站定抬头,整个人都被对方拢在了剑气之内。
魏江越作为重要人质,是和他们坐在一辆马车里的,立刻就想冲下去,但却被闻人恒一把扣住了肩膀,下一刻只见人影一晃,紧接着便是“砰砰”的大响,那些人猛地倒飞了出去。
众人定睛一看,只见魔教的几名长老包括“叶教主”从旁边闪出把那些人全部踢飞了,并将杨公子牢牢护在了中央。
众人顿时踏实,突然觉得魔教也蛮顺眼的。
叶右看向魏海德,笑道:“一次两次三次,每次的计谋都被我看穿,怎么还敢来?现在是不是挺不高兴的?行吧,为了补偿,我一会儿给你一个惊喜。”
魏海德咬了咬牙,暗道魔教坏事。
这叶教主也不知抽什么风,先前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这时竟会主动跳出来。
几位前辈则呼出一口气,说道:“多谢叶教主出手相救。”
百里长老道:“尽本分而已。”
众人眨眨眼,尚未明白这句话里的意思,便见他摘下了面具。
他们吃了一惊,俱是紧张地看着,却见面具下的是百里长老的脸,顿时惊讶,在此之前他们本以为百里长老应该留守魔教了,谁知竟然不是。
不,不对,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百里长老在这里,那叶教主呢?
百里长老在众目睽睽之下抬起手,将面具递到身后。叶右接过来扣在自己的脸上,嘴角一勾,登时笑出了令白道一众无比熟悉的那股邪气。
魏庄主:“……”
魏江越:“……”
武林前辈:“……”
江湖侠客:“……”
少帮主们:“……”
叶右冲呆住的众人微微一笑,语气欠揍得很:“为了报仇,这段日子本座不得已开了个小玩笑,见谅。”
众人:“……”
场面一片死寂。
数息之后,众人的脑中诡异地闪过了同一个字。
——操!
“哈哈哈哈哈哈……”
谢均明看着这情况,在旁边的马车里笑得不可抑制。
左护法擦汗:“宫主你别笑了,再笑下去,他们同仇敌忾砍了你和叶教主可咋整!”
谢均明道:“想什么呢,魔头和阿右放在一起,你说他们会选谁?”
“当然是魔头,”左护法说着意识到了什么,惊悚问,“所……所以白道们的怨恨就都会撒在魏海德他们身上了?”
谢均明道:“不然你以为阿右为何偏偏在这个时候挑明身份?”
左护法:“……”
叶教主果然可怕!
谢均明道:“不行,我越来越喜欢他了,咱们把他从闻人恒的手里抢过来吧!”
左护法再次擦汗:“宫主你快别闹了!”
差点忘了,这也是一个不省心的!而且惹事的本事一点都不必叶教主差,真糟心!
叶右自然不能拉太久的仇恨。
他说完那句便重新望向了魏海德,点评道:“看来你这是把家底都带来了。”
白道一众下意识望过去,发现魏海德带的人虽然没有他们的多,但个个眼熟得很,除去魔头外还有尘娘子和恶岛三魔等人,俱是曾经搅得武林不得安生的祸害。
叶右也看向他们,说道:“你们怕是还不知道魏海德当初会救你们,是想用你们试药吧?”
魏海德心头一跳:“你少挑拨离间。”
“我挑拨离间?丁一诚死前已经承认你们做这些只是想把魔头炼成药人,并说事成之后便会毁掉这股势力,”叶右道,“诸位不信我,不妨问问少林的慈元方丈,他是出家人,总不会骗你们,要我说……”
魏海德道:“你废话少说,把江越给我!”
闻人恒和魏江越在这个空当下了马车。
魏江越闻言看着他,见他断了一臂,心里一痛,哑声道:“爹,你收手吧。”
魏海德道:“这件事我会慢慢向你解释,你先过来。”
魏江越低声道:“我不过去,若他们想杀我那就来杀,我不会还手,爹,你做错了事,我求你收手吧。”
魏海德道:“你……”
“我想说的话,你怎么打断都没用,”叶右这时再次开口,仍看着那边的人,“你们都不是傻子,如今的局势你们心里清楚,实不相瞒,魔教和无望宫的人都在这附近,你们觉得魏海德今天有胜算么?”
那边的人顿时迟疑。
魏海德简直恨得牙痒痒。
丁一诚死前说的话,五蕴城的人已经一五一十地写在了信里。老丁只提了要对付魔头,根本没提具体的办法,他这几天考虑过会被挑拨离间的可能,因此出发前便带着从云对魔头解释了一番,把事情都推到了老丁的身上。
至于其他人,他们毕竟不傻,他当然不会多嘴。
他原以为今天一见面就派人偷袭阿晓和闻人恒,双方肯定马上开打,也就没工夫打嘴仗了,谁知阿晓竟然是叶教主,这样突然挑明,场面全被这人牵着走了。
他更没想到这混蛋压根不找魔头,而是直接对着尘娘子他们挑拨,并且还把慈元方丈拖出来说事。这样一来,尘娘子他们心里绝对会嘀咕。
叶右继续道:“我不说那种你们不助纣为虐就放了你们的话,那太假,我是想说现在白道的矛头都在魏海德和魔头身上,你们不如趁机跑……”
魏海德压着怒火,冷笑打断:“让他们跑?我看你是不想让人知道你练了《追成散》吧?也是,要是被更多的人知道,你的情况就糟了。”
这话一出,场面一片哗然,甚至比杨公子是叶教主还让人震惊。
叶右很淡定:“本座练的究竟是什么功夫,玉山台那次就说过了,不信便去我魔教总坛的所在地查,那里的人都知道。还是你想说我当年一个五岁的小孩从杨家逃出来,揣着一本秘籍千里迢迢走到何极山,这一路上愣是一个人都没发现?甚至包括救我的师父?”
魏海德道:“若你师父知道呢?”
叶右道:“我师父若是知道,我师兄为何没练?而你当初带着人杀上何极山的时候,为何我师父还会与你并肩作战?”
他的神色一沉:“魏海德,你好好看看这些前辈和侠客,你以为天下之人都像你们一样,为了一本秘籍能丧心病狂地屠杀三家么?”
这话委实动听,尤其还是叶教主说的——他真是难得能说他们一句好话。
众侠客不由得挺直后背藐视魏海德,觉得叶教主说的在理,魏海德肯定是在给叶教主泼脏水。
叶右道:“退一万步说,哪怕我真是练了《追成散》,他们也不会对付我,因为你做的这些事天理难容!”
众人叫道:“没错,受死吧姓魏的!”
魏海德终于能体会这些年被叶教主噎过的白道们的心情了,黑的这人都能说成白的。他气得想杀人,看向魔头:“大哥,不动手?”
老者的脸上自始至终都没什么表情。
他一点都不关心真相如何,更不在乎魏海德是不是在骗他、叶右又是不是练的是《追成散》,因为他现在满脑子都是要与叶右一战。
他上前一步,看着叶右:“小子,你出来。”
叶右扫他一眼,尚未开口,只见那边又来了几个人。
为首的病公子道:“先等等。”
魏海德回头,发现是从云。
这人的身子未好,而魏江柔的武功太差,且得罪了魔头,因此他们都留在了华杨城,没想到从云竟然追来了。他问道:“你怎么来了?”
从云走过去,叹气道:“你们走后,我发现之前给你的药有些……”
他说到这里,身后跟来的人突然掷出三枚暗器。
紧接着只听“砰砰”几声大响,浓烟轰然散了出来。
这一下真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魏海德急忙闪出烟雾,不可置信地抬起头。
白道这边也纷纷诧异,有的觉得他们可能是要逃,便嚷嚷着不能放走魔头,但还没等追过去便被叶右叫住了,他们听他介绍从云的身份,这才打消念头。
闻人恒放开魏江越来到师弟的身边,说道:“有些奇怪。”
叶右应声,眯眼盯着。
除去魏海德和一些黑衣人,他暂时还没发现魔头与尘娘子的人影,也不知他们是往后退的,还是压根没出来。
烟雾持续的时间不长,很快散开。
只见魔头和尘娘子等人仍在原先的地方站着,垂着头一动不动,从云则站在他们中间,此刻打了一个响指,那几人便倏地抬起头,俱是目光呆滞,眼神空洞。
众人齐齐抽气:“这是……”
叶右的眸色微微深了些:“他把他们弄成了药人。”
众人道:“这怎么办到的?”
叶右道:“他们体内肯定有药,只需一个引子。”
众人懂了。
显然从云在刚才的雾气中制造了引子。
魏海德这时也懂了,敢情从云先前给他的药是能制住魔头的,这人究竟何时炼成的?
他压下不好的预感,尽量平静道:“你这是?”
从云看着他笑道:“只有药人才会永远听话,不是么?”
魏海德道:“不错。”
从云便转回了视线。
他在菩提牢苦研多年,其实早已制出了对付高手的药,只是没找人试过,因为他除去炼药外没别的兴趣,加上担心事成之后魏海德他们会把自己灭口,便一直拖着,期间研究了不少乱七-八糟的东西。
他本以为日子会永远这样一尘不变,谁知老天不薄,竟能让他遇见一个长得如此像阿程的人,所以他已经没什么兴趣再陪魏海德玩了。
这些天在杨家,他以“提升内力”的借口趁机把药给了尘娘子他们,后来魏江柔又成功劝动魔头服药,如今可谓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他炙热地看着那抹熟悉的身影——即使这人戴着面具,他也知道这就是自己当初在少林遇见的人。他对魔头道:“去,把那个人给我抓来,要活的,记着别伤了他的脸。”
老者呆滞地顺着他指的方向一望,当即拔地而起,中途遇见有人拦路,便一掌把人轰飞,继续往前冲,杀气腾腾的。
闻人恒几乎在魔头看过来的同时便一把搂住师弟的腰,带着他冲进了旁边的树林。从云望着他们离开,吩咐剩余的药人护着自己,打算跟去看看。
魏海德见他这次炼的药人竟不需要吹笛控制,心里不安的预感更强,暂时没有上前。
从云临走前看他一眼,说道:“对了,我来时给你那宝贝女儿配了点药膏,记得让她按时抹。”
魏海德听出他语气里的恶意,神色微变:“你别告诉我……”
从云道:“谁让她惹了我。”
魏海德又急又怒,有心想抓住他要解药,但知道如今实在不是一个好时机。
尘娘子他们本就厉害,现在内力上涨只听从云一个人的话,他想要靠近太难,而且从云这样一搞,三方势力中他立刻成了最弱的,不宜久留。
他暗暗期待魔头最好能弄死叶右和闻人恒,说道:“撤。”
“想走?没门!”
白道在方丈等人的指挥下快速分成三队,前两队去追魔头和从云,剩余的对着魏海德就冲了来。
魏海德一开始便计划等抓到闻人恒和叶右就撤,因此并不恋战,转身便和手下一起冲进了官道另一边的树林,走的是与魔头截然相反的方向。
而就在这时,只见两道剑光骤然亮起,他连忙后退躲开,定睛一看,却见秦月眠和卫晋从半空跃下,拦住了他的去路。
秦月眠道:“我父亲那事咱还没算呢,可别急着走啊。”
卫晋道:“跟他说这些废话没用,上!”
话音一落,树林顿时闪出数道人影,从穿着看都是魔教和无望宫的人。与此同时,身后传来了白道侠客们的喊杀声,声声震天。
自此,黑白两道便一前一后地将他夹在了中间。
魏海德的心猛地一沉。
叶右这时已经被师兄带入树林。
魔头正在身后紧追不舍,这人因药物的关系内力暴涨,轻功更胜从前,他们之间的距离正越来越近。
闻人恒又向前跃了一段,突然一停,说道:“放!”
话音一落,只见四面八方砸下数枚暗器,烟雾呼啸着涌出来,眨眼之间便将周围全部遮住,紧接着四周响起杂乱的敲击声,混着依然不停掉落的暗器,顿时让人迷失方向。
叶右在这个空当被师兄带着换了一个地方。
他抬头,见面前站着数排双极门的人,个个手里拿着弓-弩,正一字排开对准烟雾。他眨眨眼,快速明白师兄的打算,默默地看了师兄一眼。
闻人恒握着他的手走过去,说道:“阿右。”
他说罢抬起手,轻描淡写地一挥。
双极门的人齐齐扣下机关,箭矢瞬间如同下雨似的飞入浓雾,而在闻人恒开口后,魔头终于辨认出他们的方向,正快速冲来——这根本就是在与箭雨对撞,高速之下是没办法及时反应过来的,哪怕有内力护体,他也不可能全部避开。
叶右几乎立刻听见了箭射入*的“噗噗”声,等魔头冲出雾气,身上已中数箭。
“撤。”闻人恒道,搂着师弟往前冲。
魔头怒吼一声,再次追。
叶右被师兄抱着,忍不住又看了他一眼。
闻人恒察觉到他的视线,抱紧他:“我说过不会让你动手,看着便是。”
他说话间往前跃了十数丈,又是一停。
躲在暗处的双极门的人见状便开始往下扔暗器,浓雾又一次涌了出来。
叶右发现这次师兄站的一侧没有双极门的人,而两排则是拿着弓-弩的人,便明白若魔头没被炼成药人,有了前车之鉴肯定会运足内力朝前拍开箭雨,如此一来便会两边中箭,可惜魔头已成药人,没什么智商,双极门这样站位,杀伤力反而不强。
闻人恒显然知道这一点,便对他们招招手,示意手下小心地挪过来在正前方排好,这才开口。下一刻,魔头毫不犹疑地冲了过来,于是又撞上箭雨。
叶右道:“你不可能早就猜到咱们会在这里遇见魏海德吧?”
闻人恒道:“嗯,在哪都一样,站位和布局不变。”
叶右应声,打量魔头的惨状,见对方正看着他们。
或许是失血过多流掉了一部分药性,或许是从云的药还未成熟,更或许是连续不断地受伤让他感到了痛觉,魔头的眼神竟慢慢清明了。
他的双手双腿都扎着箭,受伤颇重,此刻便用力拔掉它们,喘了几口粗气,紧紧盯着叶右,眼珠通红:“出来,与我一战。”
叶右挑眉:“你现在还打得过我?”
老者道:“与我一战。”
闻人恒道:“有我在,你别想动他一下。”
老者连一个眼神都没施舍给他,固执地望着叶右,那身上的杀气很重,大概是受伤的关系,眼底还透出一股濒死的疯狂。
闻人恒问:“是不是只求一战,生死不论?”
老者终于肯赏他一眼:“是。”
闻人恒笑得很好看:“那你别想了,带着遗憾死吧。”
老者的杀意上扬,立即冲向叶右。
闻人恒抱着师弟再次拉开彼此的距离,魔头仍然追着,速度明显降了不少,闻人恒躲得很轻松,声音不紧不慢:“你是不是觉得这世上除了你自己和高手,旁人都不叫人,能随意宰杀?”
老者道:“是又如何?”
“你可知何为江湖?我今天就让你知道你究竟有多蠢、有多不值一提,”闻人恒道,“你注定要死在被你看不上的人手里。”
二人说话的工夫,叶右敏锐地发现师兄正在往回绕。
果然不过多时,他便看见了追来的白道们——由于魔头太厉害,追来的这一部分都是白道的精锐,包括慈元方丈和玄阳掌门。
闻人恒停下,说道:“他已是强弩之末。”
众人也看见了魔头如今的情况,精神都是一振,虽然不知道这对师兄弟是如何做到的,但此刻计较这些没用,他们顿时齐齐杀了上去。
闻人恒抱着师弟跃上近处一棵大树,这才放开他。
叶右垂眼望着,只见白道将魔头团团围住,二话不说便与他打了起来。“屠魔”的诱惑实在太大,哪怕魔头仍有一定实力,也拦不住侠客们往上冲的热血。
二十年前本就该被杀死的魔头,终究还是要死在“屠魔”一事上。
双拳难敌四手,魔头再厉害也毕竟不是神,加上失血过多,很快露出败象,身上中了一刀又一刀,血肉翻飞。
闻人恒见他硬提一口气将周围的人拍飞,并要对着师弟冲来,便趁机弹出几块碎银,直接打中了他胸前的穴道。魔头霍然抬眼,立即对上闻人恒的视线,这人的目光竟仍是温和的,但或许是居高临下,明显透出了一点蔑视。
旁边的刀落下来的时候,他的脑中刹那间闪过一句话——你注定要死在被你看不上的人手里。
不,我不能这样死!
他的眸色登时一沉。
下一刻,那把刀轰然落下,紧接着“砰”地被崩断,众人只觉疯狂的内力卷过来,急忙后退,惊惧莫名地看着他。
叶右目光一凝,说道:“闪开,他走火入魔了!”
魔头冲开穴道,抬头便看向树上的二人。
叶右和闻人恒转身就走,魔头怒吼一声,拔腿追过去。闻人恒回头扫一眼,问道:“他这样会持续多久?”
“不会太久,”叶右道,“他毕竟流了这么多血,拖一拖就是。”
闻人恒便和师弟一起往回折,片刻后只听零星的脚步声传来,抬眼一扫发现竟是从云。
从云吩咐药人抓住了两个少帮主,此刻正勒着他们的脖子淡定地与白道对峙着,这时见到叶右,他的眼神热了一下:“你主动过来,我就马上把他们放了,如何?”
叶右摘了面具,对他笑得万分乖巧:“好呀。”
他说罢和师兄快速闪了过去,从云害怕有诈,连忙吩咐药人制住他们,但紧接着他便见斜刺里冲来一个血人,一拳砸上一个正要靠近这二人的药人,“砰”地把人砸了出去。
从云:“……”
众白道:“……”
卧槽这是啥?
叶右对从云道:“快想点办法,他走火入魔要杀我。”
从云猛地回过神,厉声道:“给我拦住他!”
从云的话一出口,尘娘子等人立即扑向血人。
这几名曾在江湖上兴风作浪的魔头对上了一个大魔头,双方又都没什么痛觉和惧意,画面相当激烈。从云一眼看出魔头没救了,便把“阻拦”的命令改成“杀掉”,这才看向叶右。
叶右也望着他。
此刻从云背靠大树,身后是几名护卫,身前站着一对年轻的男女,他们手上各挟持着一位少帮主,正与白道对峙。叶右曾在少林见过那位姑娘,便把目光转到了少年身上,道:“这便是吸血老鬼的儿子?听说天赋挺高,那老鬼可能是觉得在你手里待几年,他儿子肯定会成为绝顶高手,便放心地死了。”
从云的心思一转便懂了:“邪药王告诉你的?”
叶右大方地承认:“对。”
邪药王自从被抓住便相当识时务,问什么答什么,连药人的大本营具体在晚萍堰的北雁村都是他说的。
从云不太关心这个,盯着他道:“你过来,我就放了他们。”
叶右见少年的表情半点没变,懒得再挑拨,说道:“我不是已经在这里了么?”
从云道:“走到我面前来。”
叶右道:“不怕我一掌拍死你?”
从云笑道:“当然得是你被我制住了,我才放人。”
叶右也笑了:“我舅舅都死了二十多年了,你怎么还看不开?”
从云的神色微微沉了一下:“你不需要知道,过来。”
二人一来一回对话很快。
白道听得一头雾水,又觉内容包含的信息有点大,便看着他们,另有一大部分人仍紧张地盯着战局,感觉实在骇然。这时只见那边变故横生,一个药人被魔头砸中,轰地飞向他们,而魔头利用这一缺口,硬是冲了出来。
众人纷纷变色,急忙躲避。
叶右和闻人恒躲的时候默契地向那对男女靠近了些,落地后紧接着贴近对方,快速抢下人质扔进人群。叶右的速度要更快,救完人便朝从云冲了去。
与此同时,魔头霍然追到近前,叶右听着身后来风,耳边响起师兄的叫声,立刻一个闪身躲开魔头的攻击,跟着反手拍出一掌,把人送回追来的几名药人面前,慈元方丈和玄阳掌门恰好带人杀到,迅速将他们围了。
他估摸魔头肯定完蛋,重新扫向从云,这时只听“砰”的炸响,烟雾再次涌出,瞬息之间将他整个人都吞了进去。他下意识闭上眼,正要后退,却觉半边身子骤然一麻。
闻人恒也看见了烟雾,心里一紧:“阿右!”
烟很快散尽,闻人恒与赶来的白道都是一停,因为从云不知何时已制住叶右,一把扣住了他的脖子:“都别动。”
闻人恒敏锐地发现师弟的胳膊上扎着一根银针,眸色沉了沉。
从云把人按进怀里,对他们抬抬下巴:“后退。”
叶右尚有神志,叹气道:“这么多人围着你呢,你真能把我带走?”
“我能,”从云说着吩咐护卫往叶右的嘴里塞了一粒药,并强迫他咽下,见他用眼角扫向自己,安抚道,“莫怕,只是封你内力的药罢了。”
叶右道:“我挺好奇,你抓到我想干什么?我又不是我舅舅。”
从云道:“你会是的。”
叶右道:“哦?”
从云凑近他的耳边低声笑道:“我这些年炼了不少药,其中有一个能改变成人的记忆,等我给你喂下,慢慢把阿程的事告诉你,你就是我的阿程了。”
叶右道:“我觉得哪怕我被改了记忆,人也不会变傻,早晚会察觉到有问题的。”
“我其实不在乎把你变成半个药人,只听我一个人的话,”从云看着他的侧脸,忍不住用拇指缓缓摩挲了一下他脖子上的皮肤,继续掐着他,眼神炙热,“早知你和阿程这么像,当年我去你家的时候就应该把你弄走。”
叶右很意外:“你还去过我家?”
从云玩味道:“二十年前的某一天。”
叶右一怔:“二十年前……”
从云道:“不然你觉得你为何能跑掉?你娘到底是阿程的姐姐,我当年一时心善,就告诉你爹魏海德他们要杀过去了。”
叶右心想原来如此,难怪他爹会知道魏海德他们是一伙的。
只是从云事到临头晚才送消息,他总觉得没安什么好心,想看他父母惊慌失措的可能恐怕更大,毕竟从云若真对他家有情分,又怎会在他家被屠之后继续帮着魏海德他们做事呢?
他问道:“你和我舅舅到底……”
他的话说到一半,便觉脖子上的手微微收紧,顿时闭上了嘴。
“我和他的事,我不想提,你也别问。”从云说着看一眼面前的人,再次让他们后退。叶右被他按着与白道僵持了一会儿,突然发现不远处驶来一辆马车,盯着马车看了看,猜测从云先前抓到人质时应该就吩咐手下折回去弄马车了,不然不可能来得这么快。
他安抚地看一眼师兄,轻声道:“好吧,但我怕你没机会了。”
从云道:“什么意思?”
叶右道:“我中了灯灭毒,你把我的内力一封,毒要压不住了。”
从云道:“你骗我。”
叶右道:“你是大夫,我骗得了你么?”
从云闻言空出一只手探他的脉搏,脸色一变,有些慌了:“你……”
叶右道:“现在信了?”
“毒还能控制住,有我在,不会让你有事,”从云道,“等你和我回去,我马上帮你解毒,现在,你们给我后退,快点!”
闻人恒和师弟对视一眼,率先后撤。
白道一众束手无策只能跟着退,把马车给他们让了出来。
从云便快速拖着叶右过去一起上了车,白道正不知要不要拦,就只听“砰”的一声闷响,从云自马车里一下倒飞出来,狠狠砸在了地上。
护卫和那对男女大叫道:“公子!”
闻人恒几乎是在从云受伤的同时便吩咐手下围上去将他们擒住,不过那少年的武功很高,及时逃出了包围,他第一反应就是冲进马车擒人,但刚刚靠近便被马夫一脚踢飞出去,很快也被绑了。
这接二连三的事仅发生在瞬息之间。
白道一众完全跟不上节奏,愣愣地看着,直到马夫摘了易容露出魔教长老的脸,他们才后知后觉有些明白了——敢情从云派人取马车的时候,魔教的人趁机把人家的马车劫了!
下一刻,只见车帘被掀开,谢均明、左护法连同叶右一并出来了,闻人恒大步走到师弟身边把人搂住,低声问:“你怎么样?”
叶右道:“还可以……”
他说着察觉腰上的手用力收紧,见师兄的神色不太好,只能实话实说:“暂时还不清楚。”
闻人恒道:“你嘴里不是放了纪神医的药?”
“嗯,身子倒是不麻了,但现在内力只回来一点,还得再等等看。”叶右说着走向从云,垂眼看着他。
从云原本就有内伤,如今又中了谢均明一掌,自倒飞时便喷出了两口血,脸色迅速苍白下去,他看着叶右,艰难道:“阿程,你来了……”
叶右见他已是弥留之际,便没有纠正他的称呼。
“阿程,我是真的喜欢你……”从云喃喃,“上次的事是我不对,你别生气了,我们去……去云游四海,宜言饮酒,与……与子偕老……”
他的声音渐渐变低,终于消散在了冰冷的风中。
谢均明走过来:“阿程是谁?”
“我舅舅,”叶右看他一眼,“魏海德呢?”
谢均明道:“已经被绑住了,就在后面。”
叶右看看不远处的魔头,见他气数已尽,便转身去找魏海德。
魏海德此刻正被卫晋他们押着。
卫晋虽然答应过要把魏海德让给叶右解决,但他和秦月眠都是一肚子坏水的人,擒人时没少往魏海德身上招呼,所以叶右到的时候,便见魏海德浑身是血,仅剩的那条胳膊似乎也要废了。
他眯了一下眼:“魏海德,你终于落到今天这一步了。”
魏海德冷笑:“废话少说,一人做事一人当,有什么招尽管使出来。”
叶右拿过白长老手里的剑,问道:“没遗言了?”
魏海德道:“有,我真后悔当初在何极山的时候没有杀了你。”
“你是该后悔,”叶右道,“还有其他想说的么?”
魏海德道:“没了。”
叶右点头:“我有,你放心死吧,你的丰贤庄我会一点点送下去给你。”
魏海德道:“你想干什么?”
叶右笑眯眯地道:“你当初做那些事不就是为了丰贤庄么?你觉得我会让它留着?”
魏海德道:“你少异想天开,有方丈他们看着,岂容你胡作非为?”
叶右张扬一笑:“本座何时怕过那些白道?”
魏海德骤然想起他还是魔教教主,脸色微变:“你要是敢……呃……”
话未说完,叶右的剑直接刺穿了他的胸口。
“魏海德,”叶右冷冷地盯着他扭曲的脸,“我杨家九十多口人和我恩师的仇,今天便向你一并讨了,上路吧。”
他一把抽-出剑,魏海德维持着惊怒交加的神色,带着那些未尽之语,“扑通”栽倒过去。
叶右扔了剑,垂眼看着尸体。
二十年的长途跋涉、步步为营,阴冷的漫漫长夜终于迎来黎明,他感觉肩上的重担一轻,心头一片突然而来的空茫。
闻人恒自始至终都陪着他,见状握住他的手,也沾了一手的血,温和道:“走吧。”
叶右压了压胸腔翻腾的情绪,说道:“嗯。”
谢均明一路跟过来,安静地看了看他们,放慢了脚步:“事情算是基本结束了。”
左护法道:“宫主要回去么?”
谢均明道:“你应该问我下一步想做什么。”
左护法从善如流:“是,宫主想干什么?”
谢均明道:“咱们把阿右抢过来吧?”
左护法擦汗:“宫主你别开玩笑了!”
谢均明道:“为何你觉得我在开玩笑?”
左护法道:“当然是……”
他猛地一顿。
是啊,为何他会认为宫主在说着玩呢?
宫主喜欢叶教主么?
自从宫主当初与叶教主相谈甚欢的时候他便想过这个问题,到现在渐渐地都忘了。
魔教没来中原之前,他们无望宫是黑道当之无愧的第一大派,但他家宫主虽然过得轰轰烈烈,热热闹闹,总是嚣张地把看不顺眼的人折腾得鸡犬不宁,却连个红颜知己都没有,一直都是一个人玩。
而忽然有一天叶教主搬了来,两个人地位相当,脾气相投,叶教主还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他家宫主会不动心么?
这一点他真的说不好。
他咽咽口水,提醒道:“宫主,叶教主和闻人门主已经在一起了。”
谢均明道:“就因为这样才要抢,你想想等他们成婚后阿右兴许就搬到双极门去了,谁还陪我?我多寂寞。”
“……”左护法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死,暗道您老其实就是想找个人玩吧?
他无语地看一眼宫主,却见宫主的脸色微微变了变,紧接着朝前跑去。他顿时吓了一跳,急忙跟着,抬头便见叶教主已经倒在了闻人恒的怀里。
“阿右!”
“教主!”
“叶教主!”
“杨公子!”
四周的声音潮水似的卷过来,叶右又吐出一口黑血,望着湛蓝的天空,彻底昏迷前心里想:今天真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他迷迷糊糊不知睡了多久。
再次清醒发现自己正躺在缓和的被窝里。
闻人恒坐在旁边看书,见他睁眼便凑了过来:“阿右。”
叶右感觉胸口有点疼,说道:“我睡了多久?”
闻人恒道:“三天。”
叶右感受一下,发现毒似乎被压制住了,只是身上使不出什么力气,问道:“这是哪?”
闻人恒道:“华杨城。”
叶右估摸是在杨家,打量一下师兄,握住了他的手。闻人恒怕他胳膊冻着,干脆翻身上床,把人拉过来搂进怀里,说道:“你昏迷不久,苗长老他们就来了。”
“苗苗?”叶右道,“他们怎么来得这么快?”
闻人恒道:“药人身上的药已经解开了,苗长老他们担心你,就一起离开了少林,你出事的第二天他们恰好赶过来,他和邪药王把你身上的毒压下去了。”
叶右道:“那纪神医呢?”
闻人恒道:“纪神医年纪大了,速度没有苗长老他们快,现在还在路上,方小神医正陪着他,不日便到。”
叶右道:“那……”
“不用想,你那书童肯定会和他们走岔,”闻人恒知道他想说什么,回答道,“但你魔教的人已经派人联系了,让他们这两天折回来。”
叶右应声,往他怀里挪了挪。
闻人恒再也忍不住,捏起他的下巴低头吻了过去,紧紧缠着他的舌,直到察觉他有些呼吸不畅才放开,拇指擦过他湿润的嘴唇,哑声道:“下次再这么吓我,你就哪也别想去了。”
叶右喘了几口气,笑道:“行啊,你可要说话算话。”
闻人恒的脸上终于带了一些笑意,抱好他陪他躺着。叶右靠着他,感受着这股熟悉的体温,渐渐有些昏昏欲睡,这时只听外面突然传来一声尖叫似的女音。
他睁开眼:“魏江柔?”
闻人恒道:“应该是。”
叶右挑眉。
闻人恒便告诉他魏江柔的脸被从云毁了。
三天前他们到达华杨城的时候,魏海德留下看守的护卫早已吓跑,扔下了魏江柔。魏江越找大夫给她看过,结论是她的脸已无法治好,魏江柔接受不了,脾气变得有点差。
而杨家家仆已经知道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俱是心疼他们家公子,必然不会再给魏家的人好脸色,能给她提供一口吃的就不错了。魏江柔更受不了,昨天傍晚和一个小丫鬟吵起来,一时生气就把人家捅了,钟公子和魏江越听见声音赶到,前者对魏江柔冷嘲热讽了一番,两个人差点动手,魏江越便拎着她交给了少林武当。
叶右道:“魏江越这是想……”
闻人恒道:“嗯,他要把魏江柔送进菩提牢关一辈子,现在魏江柔由少林武当的人看着,这估计不知又出了什么岔子,一会儿就没事了。”
果然没过多久,魏江柔的声音便消失了。
叶右如今身体虚弱,根本听不清她在吼些什么。闻人恒则能听清她是说想见师弟,求师弟让邪药王为她治伤,但这事他自然不会告诉师弟,权当没听见。
他问道:“要不要再睡一会儿?”
叶右“嗯”了一声,靠着他很快沉沉睡去。
他的精神不太好,这一觉睡到了第二天晌午,然后断断续续又睡了一整天,再次醒后便看见了纪神医一张熟悉的脸。
纪神医正为他把脉,问道:“感觉怎么样?”
叶右道:“胸口疼。”
纪神医嫌弃道:“不能换个新鲜的?”
叶右笑道:“这次是真疼。”
纪神医不置可否,细细把了一会儿脉,说道:“幸亏你的内功高。”
闻人恒只听这一句便踏实了。
纪神医捋捋胡子,看着某人:“只给你治这一次,下次你何时回白道,我何时给你看病。”
叶右想起纪神医的那些规矩,笑道:“我听说前辈的规矩是当初‘屠魔’一事之后,您看见魏海德和丁一诚的惨样才立下的,那时前辈其实就知道他们有问题了吧?想必他们的伤太假,前辈为防止被他们怀疑,这才故意装作生气立下了誓言。”
纪神医没有回答。
叶右继续笑:“现在他们已死,前辈刚好借着晚辈这个台阶下,就说看一个人的好坏不能看他是黑道或白道,应该……”
纪神医打断他:“少说点话,留着力气喝药。”
叶右听出他有些恼羞成怒,笑眯眯地道:“好吧,前辈的决定晚辈无从干涉,不过晚辈是不会回白道的,方小神医之前就想入我魔教,本座这几天就收了他,以后黑道的人看病直接找他便是。”
纪神医立刻对他吹胡子瞪眼。
闻人恒在旁边哭笑不得,示意师弟老实点,这才让他闭嘴。
有纪神医医治,叶右体内的毒越来越少,半个多月后便彻底清了。
事情既已结束,侠客们便慢慢散了。
几位前辈则凑在一起,开始商量抓到的人和那些恢复的药人该如何处理。杨公子也已被送回来,交给了方小神医和苗长老,这二人之前联手解过卫晋身上的药,便以卫晋上次中的毒-药为引,试着给杨公子解——虽然用了五天才摸到头绪,但如今正往好的方向发展,让叶右着实松了一口气。
不知不觉又过去半个月。
这些天谢均明待得无趣,见叶右的伤已无大碍,便带着无望宫的人和沉虹一起告辞了。
他们这次帮忙,叶右十分承情,亲自把他们送出门,告诉他们等他回小青山大家便聚聚,谢均明道:“行啊,别忘了备点好酒好菜。”
叶右笑道:“少不了你的。”
谢均明最后看他一眼,带着穿着小绿裙的沉虹上了马车。
叶右目送他们走远,扫见卫晋也出来了。这人身上的药比灯灭毒简单,纪神医还没出手,邪药王便帮着解了。叶右看着他:“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卫晋道:“还没想好。”
叶右道:“我听说‘月影’的人都想跟着你。”
卫晋道:“我没接,光明磊落了这么多年,我早烦了。”
叶右顿时笑出声:“来我们黑道?”
卫晋道:“入你魔教么?”
叶右道:“你只要愿意就来,我魔教还没有副教主。”
卫晋很痛快:“成。”
叶右对他笑笑,正要说点什么,却见魔教的消息到了。
他从黑长老的手里接过纸条打开,发现是梅长老的来信,上面说已经查完,果真没有任少天这个人,现在她正要把任少天绑回魔教关着。叶右道:“回信,告诉他们来华杨城。”
黑长老应声,领命而去。
叶右重新看向卫晋,见他正望着一个方向,便也看过去,发现竟是魏江越——这人自从来了杨家就基本没怎么出过门,如今他们都在门口,他能出现在街上,想必不是走的后门便是翻的墙。
卫晋道:“他这是要去哪?”
叶右道:“你先回去,我跟去看看。”
卫晋道:“不用我跟着?”
叶右道:“我怕你拖我后退。”
卫晋想起他练的是《追成散》,那点担心瞬间烟消云散,冷哼一声进门:“我会告诉厨房不用留你的饭。”
“我会赶回来的。”叶右微微一笑,跟了过去。
魏江越要去的地方是一间民房,叶右越走越诧异,等到看见开门的是丁喜来才恍然大悟,敢情这人找到了丁喜来,但不知出于什么目的安置在了这里。
他心里诧异,干脆在附近等了等,一刻钟后,他便见魏江越出来了。
魏江越没想到竟能遇见他,僵了一瞬,走过去道:“他听说消息赶来了华杨城,但不敢见你。”
叶右道:“嗯。”
魏江越静了一会儿,说道:“他其实一直想和你道个歉……”
“不用了,”叶右看他一眼,“听说魏海德的尸体是你敛的,你应该知道是我下的手吧?”
魏江越又是一僵,说道:“知道。”
那时他爹被擒,他劝他爹认罪,他爹反而教育他要如何接管丰贤庄,他失望之极,觉得他爹忽然间便变成了他完全陌生的样子,便没有跟着他们过去。
叶右道:“想报仇,随时来找我。”
魏江越哑声道:“我不会的。”
叶右道:“你们有什么打算?”
“重新开始,丰贤庄我是不会要的,丁喜来也不想要灵剑阁,所以我们决定把家财补偿给那些被我父亲他们伤害过的人,”魏江越顿了顿,问道,“你恨过我们么?”
叶右道:“恨过。”
魏江越沉默。
叶右道:“现在虽然不恨,但我其实不怎么想看见你们。”
魏江越闭了一下眼:“嗯,我明天就带着他们离开华杨城。”
叶右不置可否,察觉他放慢了脚步,便没有等他,径自往前走去。
魏江越看着他的背影,一瞬间有些想把自己的感情告诉他,但紧接着想到他实在没什么资格。那句羞于出口的未尽之言,注定要跟着他一辈子,最终糅杂在时间与骨血里。
叶右走了一会儿,渐渐听不见对方的脚步声了。
他估摸这人怕是不想与他一同回去,便转到了另一条街上,走出几步后,他发现这好像是他当年逃亡时走过的路,一时有些愣神,突然很想去杨家的坟墓看看。
他于是出了城,迈进墓地静静站在那块墓碑前。
这些年他一个人对着他们说过很多事,如今并没有什么想说的,唯一新鲜的便是大哥还活着,下次要带着大哥一起来罢了。
他独自待了片刻,转身回城。
天慢慢阴下来,寒风吹过苍凉的小路,带起一阵簌簌声,恍然间他似乎看见一个小孩跌跌撞撞,仓皇无助地跑过他的身边,接着便消失在了时光中。
他站定抬头,只见城门外站着一个熟悉的人,似乎已经等了很久。
这人长相俊朗,嘴角勾着舒适的笑,目光温柔地罩住他,让人的整颗心都暖了起来。
叶右走过去:“你怎么来了?”
闻人恒道:“我听卫晋说不用留你的饭,稍稍找魏江越打听一下,猜出你可能会出来。”
叶右道:“那你也不用跟出来。”
闻人恒道:“不行,我刚刚吩咐厨房做了一桌子卫晋不爱吃的菜,我猜卫晋不会太痛快,咱们去酒楼吃。”
叶右立刻笑了。
闻人恒对他伸出手。
叶右握住他的手与他十指相扣,一起进了华杨城。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