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知道是装神弄鬼,但这角度看着也太诡异了。”方远航原地跳了几下,以示抖落一地鸡皮疙瘩,“而且这还是晚上,近处的监控屁都没拍到,倒是被远处的监控拍到了玻璃里的影子,简直就是恐怖片里的经典镜头——鬼肉眼看不到,镜子里却能照出来!我去去去,幸好这是在查案。”
不怪方远航反应太大,那“女鬼”从玻璃里“飘过”的画面着实可怕。
大晚上的,谁会穿成这样?而且“女鬼”头发很长,半低着头,一头青丝遮住了大半张脸,露在外面的皮肤惨白泛青。
明恕让周愿对画面进行精细化处理,可受角度和玻璃影响,即便将影子的面部放到最大,清晰度调到最高,也辨认不出到底是谁。
方远航几乎将脸凑到了显示屏前,“这人明显就是在假扮沙春吧,吕欣只是听到了她的哭声,如果看到了她的背影,会不会直接吓晕过去啊?这女人也太凶悍了。”
“不一定是女人。”萧遇安说:“仔细看,民乐部没有个子这么高的女人。而且TA的头发太长了,这种长度的头发,大概率是假发。”
“那集团其他部门呢?”明恕说,“沙春在民乐部没有朋友,这跟利益、竞争也有一定关系。”
“到底是不是演艺集团的人,现在还不好下结论。”萧遇安抱臂,“我们此前的假设,是撒播灵异传闻的人正是帮助沙春‘自杀’的人。现在监控里的这个人一定是沙春的同事吗?不见得,我们连人都看不清楚,更别说这身衣服。夜里外来者很容易进入园区,乃至新楼内部,提前定制一套轻纱演出服也不难。”
明恕吸了口气,撑着下巴没说话。
“不过就这人的行为来看,我认为TA是民乐部员工的可能性更大。”萧遇安一手支在桌上,另一只扶在明恕的椅背上,反复看着监控,“这层楼的摄像头不少,TA却能够全部避开,说明TA熟悉摄像头的位置以及盲区。被拍到影子是TA预料不到的事,普通人确实也考虑不到影子的问题。如果TA是一名外来者,TA很难在众目睽睽下将全部盲区摸清楚。”
萧遇安顿了下,又道:“再说演艺集团的其他员工。新楼每层楼的布局都不一样,上下楼的盲区不等于是这层楼的盲区,TA如果是其他部门的人,前来熟悉情况同样容易暴露自己。”
明恕自言自语,“但假如真是民乐部的人,这人会是谁?”
存放男女演出服的房间在小型演出厅旁边,明恕说:“还是先看看演出服有没有少吧。就算没有少,如果这人偷拿过演出服,应该会留下痕迹。”
经过清点,演出服果然少了一件,而且是谁都没有穿过的最大号。
明恕找来韩茗茗,问为什么会订制这么一件和所有女性员工的体型都不符的演出服。
“这件其实就是给男员工订的。”韩茗茗无精打采,脸上全是倦容,仿佛已经被这连日的风波给击垮。
方远航好奇,“你们民乐部还兴‘反串’?”
“这倒不是。”韩茗茗摇头,“男员工服装区那边其实也有几件是给女员工订制的。我们有时演出时人数不对,需要视情况男扮女装或者女扮男装。”
明恕立即问:“乐团里男扮女装扮得最好的是谁?”
他这么问,是有根据的。
玻璃里的那个影子虽然模糊,但从走路的姿势看得出,很有女性的韵味。
女装人人都能穿,可穿得像女人,穿出女人味,却不是每个男人都能做到。
刚看到监控画面时,几乎所有人都认为此人是女人。这并非是观察不到位,恰恰是因为观察太到位了,TA走路的方式、气势,都和女人无异。
明恕自问就算穿上裙子戴上假发,也走不出这种古装女子的气韵来。
“最好?”韩茗茗低头想了一会儿,“其实做我们这一行,平时都要练形体的,你说最好……那可能就是屈星吧。”
明恕眉心微紧。
屈星,又是屈星。
上次在问询室,屈星的态度相当嚣张,就差没说出“我是凶手”了。
由于证据不足,时限一到,重案组不得不放人,屈星已经回到演艺集团。
明恕问吕欣,听到哭声时屈星是否已经下班。
吕欣很确定地说,沙春出事之后,既定的演出就叫停了,乐手们很多请假回家,留下来的也整日无心工作,而且确实也没有什么事需要做,只有行政岗位必须打卡上班,那天待在办公室的除了她,就只有另外两名行政员工。
明恕立即让周愿调露天停车场和地下车库的视频。
演艺集团离市中心很远,屈星从来不搭集团安排的大巴,来回都开自己的车。如果屈星当天在集团,那车说不定也停在集团。
果然,屈星那辆蓝色的骚包跑车停在车库里,而夜里11点04分,屈星出现在监控中,将跑车开走。
屈星的专属练习室非常大,是民乐团最特殊的一间。
在这间练习室里,方远航找到了丢失的大号演出服。
“对啊,制造恐慌的就是我。”屈星翘着二郎腿,仍旧傲慢,“你们要以什么罪名逮捕我?扰乱社会治安?还是寻衅滋事?不好意思,我是个法盲,搞不懂你们那些高深的罪名,要不你给我科普一下吧?”
明恕没工夫跟他闲扯,只道:“看来你很为沙春鸣不平。”
屈星皱眉,像是在思考,半天才道:“我为她鸣不平?”
明恕轻嗤,“你假扮成女人——不,女鬼——在卫生间里吓你的女同事,又捏造各种各样的灵异谣言,让欺辱过沙春的人惶惶不可终日。你这不就是在为沙春鸣不平吗?”
屈星喉结滚了下,脸上露出讥讽的笑,“嘁——我让你给我科普我犯了什么罪什么法,你偏要往别的地方扯。”
明恕是站着的,以冷沉的目光审视着屈星。
屈星现在的行为虽然是帮助沙春报复同事,却不像那个帮助沙春自杀的人——如果这个人确实存在。
屈星有反侦察意识,但这反侦察意识显然差了点儿火候,知道寻找监控的盲区,知道从盲区里溜进女卫生间,却忘了自己的车停在车库里。最夸张的是,在使用过演出服之后,屈星居然没有第一时间将演出服还回去。
如此轻而易举暴露在警方的视野中,这不符合此前的犯罪侧写。
但也不是没有这种反穿衣服,故意迷惑警方的人。前不久侦破的墓心案里,侯诚就是个例子。
明恕不敢掉以轻心,问:“是沙春让你帮她?”
屈星眉宇间的傲慢渐渐收敛,“你把我当做什么人?我会乖乖听沙春的话?”
明恕说:“不像。那你倒是说说看,你做这一切的理由是什么?你瞧不上沙春,却在她遇害之后,扮作她的模样在女卫生间里哭泣。这说不通啊,屈老师。”
屈星大概是不习惯仰望谁,也站了起来,凝视着明恕的眼。
少倾,屈星问:“你还是像上次那样,相信我说的话?”
明恕笑了笑,“谁跟你说我相信你的话?”
屈星唇角一绷。
明恕半眯起眼,不留情面道:“你说,我听。任何人的话我都不相信,我只相信证据,和我自己的判断。”
屈星眨了眨眼,忽然大笑起来,笑完道:“你这人,比我见过的所有警察都有趣。”
明恕说:“那不如给这位有趣的警察谈谈你的心路历程?”
“行吧,但我还是那句话,我只有一张嘴,没有证据,你们爱信不信,不信就去找证据来给我判刑,找不到就说明你们无能。”屈星语气极为轻松,像是在开玩笑,“冬邺市这么大,沙春偏要死在演艺集团,你说这是为什么?”
明恕假装听不懂,“是为什么?”
屈星问:“你真不知道?”
明恕说:“我真不知道。”
在隔壁盯着监控的方远航抓狂,“你们这是在说相声吗!”
屈星摇头,“你想套我的话——”
明恕淡定地笑了笑。
屈星哼了声,“那我就让你套好了。”
明恕轻轻拍了拍桌子,“你站着不累吗?坐下说。”
“我这人,有点儿相信命中注定。”屈星说:“我觉得沙春死在演艺集团,就有死在演艺集团的道理。你说她会不会想报复民乐部的一帮蠢材?也许她想吓一吓他们也说不定,毕竟他们以前那么欺负她。我和她好歹同事一场,说实话,她虽然蠢,但她的勤奋我还挺佩服。我也是个勤奋的人,你信……”
“等等。”明恕打断,语气有一丝嘲讽,“你就这么把你自己摘出去了?你不也是民乐部的人?你不也奚落过沙春?”
屈星却很认真地说:“我没有。你别把我和那帮蠢材混为一谈。”
明恕干笑:“哦?”
“我是打击过沙春,但我的出发点不坏。她的才华不足以支撑她的理想,挺可怜的。她这种先天条件,就该将古筝当做兴趣来喜欢。但她非要强迫自己在这一行有所建树,比如达到我的成就,这现实吗,嗯?”屈星接着说:“我让她放弃,话虽然难听,但理不糙,这和冉合那帮人的冷嘲热讽有本质上的区别。”
明恕右边眉梢挑高,片刻后点点头,“继续说。”
“我问心无愧。”屈星耸了耸肩,“你可以将我装鬼吓人的举动当做我的‘一时兴起’。啧啧,上次我一时兴起是将沙春叫到我家里来开小灶,这次呢,是帮沙春小小报个仇。那帮人过够了嘴瘾,沙春活着时治不了他们,死了总能吓一吓他们吧。”
明恕说:“你有没想过,你这么闹一次,将来就没办法再在演艺集团待下去了?”
“我不稀罕。”屈星随意地捋着头发,“我上次就告诉过你,你如果认为我是凶手,你大可以给我把我送去检察院,你们公检法一体,最后给我判个刑,让我去坐牢,我可能还得感谢你。灵感来自生活,各种各样的生活我都体验过了,唯独牢还没有坐过。你让我去坐回牢,说不定我还能创作出高于以往的作品。”
“这这这!”方远航说:“这人到底是幼稚还是脑子有病啊?”
易飞短时间内接触了两个精神世界异于常人的人,一个是觉得尸臭亲切的许吟,一个是“渴望”坐牢的屈星,无奈地摇了摇头,“我太普通了,我理解不了。也许你师傅小明能理解。”
方远航说:“我录下来了,你说小明是个奇葩。”
易飞:“……你师傅知道你叫他小明吗?而且我没说你师傅是奇葩,你自己说的。”
房间里安静了几分钟,明恕视线下移,落在屈星的手上。
那双手手指修长,骨节有力,忽略因常年弹奏琵琶而产生的伤痕与茧,可以说是一双非常漂亮的手。
屈星脖子和耳朵上都戴着饰品,闪亮浮夸得不像一个琵琶弹奏家,但他的双手却没有任何饰品,指节修剪得平整,美虽美,却是朴素的美。
浮夸和朴素,都在屈星身上。
屈星注意到明恕正在看自己的手,右手下意识轻握住左手的手背,眼神有几分提防的意味。
明恕上前,忽然握住屈星的手腕。
屈星大惊,想要挣开,却哪里是一线刑警的对手。
“你干什么?”
喊出这句话时,屈星之前那种惬意、张扬已经荡然无存,脸上尽是畏惧,仿佛是命门被握在了他人手中。
明恕加重了手上的力道,逼视着屈星的眼。
屈星冷汗直下,声音都发起颤来,“你放开我,你……”
方远航说:“我师傅这是在干嘛?”
易飞支着下巴,缓缓道:“试探。”
一分钟后,明恕像是玩够了这场莫名其妙的游戏,这才松开手,将屈星轻轻一推。
屈星连忙捂住手,愤愤地瞪着明恕,眼白通红,眼中竟是有了水雾。
“天才一天不搞点事就不安生。”明恕双手抄在裤袋里,跟萧遇安汇报,“屈星帮沙春报复,但不可能是杀害沙春的凶手。”
萧遇安明了,“屈星太在意自己的手了。”
“上次面对屈星时,我就该想到这一点。”明恕说:“屈星这样的人,对自己的双手有种超乎寻常的热爱,他的手经过精心保养,只用来弹奏琵琶以及其他乐器,还有生活里必须靠双手完成的事。沙春死于勒颈,死前有挣扎。用麻绳勒死一名成年女性,这需要不小的力,对双手必然形成负荷。屈星也许有作案动机,并且没有不在场证明,但他绝不可能用勒颈的方式杀害沙春。”
萧遇安说:“屈星就是一个干扰因素,回归两个案子本身——还记不记得,我上次说过,沙春策划自杀有个很矛盾的点?”
明恕点头,“记得,帮助杀害沙春的人一定是沙春信任的人,这人对沙春来说很重要,反之亦然,那么沙春怎么舍得将这人扯入一场命案,让这人未来的人生彻底改变?”
“发现巫震这条线后,我找到了一个推翻这种矛盾的依据。”萧遇安翻开邢牧送来的尸检报告,停顿片刻后说:“帮助沙春‘自杀’的不一定是个对沙春来说非常重要的人,TA也有可能是和沙春同病相怜的人。就像沙春之于巫震。”
明恕拉开座椅坐下,盯着那份尸检报告。
萧遇安的话并不让他感到诧异,实际上,他已经想到了同一个方向上,只是冉合突然自杀,加上演艺集团的灵异传闻接连给他打岔,致使他未能理出完整的逻辑链条。
“巫震和沙春显然是同一种人,他们都缺乏天赋,以为勤能补拙,一意孤行,到头来在无数的打击中终于看清现实,正视自己——对他们这种付出了一切,固执打拼多年的人来说,这能让他们丧失活下去的动力。”萧遇安说:“他们想结束自己的生命,却不甘以自杀的方式,因为在他们看来,自杀也许是懦夫的行为。”
“自杀不会掀起任何风浪。”明恕一下一下地拍着拳头,“他杀就不一样了,他们将在一定时间内,成为人们目光的焦点。巫震是编剧,沙春是古筝演奏者,这两个职业都不是普通的职业,都需要曝光度,他们太渴望关注了,尤其是沙春——否则她不会不断上传她的演奏视频。”
“这就很清晰了,两个人的死亡都有很明显的自杀倾向,最终呈现在我们面前的却是他杀,而巫震最重要的笔记本在沙春手上,这可以理解为一种传承。”萧遇安说:“如果帮助巫震‘自杀’的是沙春,而杀害沙春的是另一名他们的‘同类’,那逻辑链就扣上了。”
明恕深深吸气,“也就是说,沙春最重要的东西——双手——现在还被那个人保存着。而那个人现在正在寻找下一位‘同类’。”
这时,走廊上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肖满气喘吁吁,面色红得不正常,“明队!萧局!”
明恕接过他手上厚厚一沓报告,直接翻到最后一页。
“我们在职校那个带刺铁丝网旁边提取到的足迹,通过建模比对,可以……可以证明与沙春的足迹完全符合!”肖满擦掉汗水,“还有!铁丝网上有血迹残留,和沙春的DNA也对得上号!杀害巫震并将巫震封入水泥墩子里的,很有可能就是沙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