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为善(16)

探照灯照亮了山林,漫山遍野的银杏叶在强烈的灯光下像一片火海。

哪里都是明亮的,光线将尸坑里那个全是血污的巨大帆布袋衬托得异常暗淡阴森。

“被害者被分尸,袋子里没有头。”邢牧拿着一截已经开始腐烂的手臂,“现在我还不能确定,这袋子里的尸块是属于同一个人,还是多人,得先做尸块拼接。周围暂时没有发现能够证明被害者身份的东西,如果实在是找不到头,就得做指纹和DNA比对了。”

明恕站在邢牧身边,看着那些被劈砍得乱七八糟的尸块,眉心微皱着,“死亡时间大致是什么时候?”

“分尸之后,一些数值已经不是常规数值。”邢牧说:“我初步推测,死者是在10月6号到7号这个时间段遇害。”

警犬还在山上细致地工作,时不时有吠声传来。

明恕说:“那就是在10月13号,吕晨和赵思雁出事之前。”

邢牧蹲得腿脚发麻,暂时站了起来,“但是单从现场情况来看,这两起案件所呈现出来的内容完全不同啊。吕晨赵思雁的尸体很容易就被游客发现了,凶手有意让游客看到她们的死状,她们死得相当惨,但其尸体最后以一种‘艺术’的形态表现出来。这次的尸体则是被彻底劈解,埋藏在山林间,没有任何设计感,凶手也不希望有人能够发现它。”

“对一些凶手来说,现场情况是TA心理的一种投射,但对少数凶手来说,他们想给警方看怎样的现场,就能将现场伪装成什么样。”明恕说:“不要忘了,吕晨赵思雁那个案子,我们很有可能是被凶手牵着鼻子走了。”

邢牧在逻辑分析上时常跟不上明恕,闻言又看了看那一地尸块,小声道:“你是领导,你说是什么就是什么。”

明恕:“嗯?”

“我说,尸块没有拼接上,连死亡原因都无法确定。”邢牧说:“我回去好好做尸检,争取早点把结果告诉你。”

明恕四处看了看,目光投向吕晨和赵思雁遇害的方向。

山里根本没有路,路程不好计算,只能估一个大致距离。从上次的抛尸地到这里,一个人走下来大约需要50分钟,赶路的话,半小时就能走到。

现在的思路是——吕晨和赵思雁夜里迷路,误打误撞发现凶手作案,随后被凶手杀害。凶手为了误导警方,遂将尸体摆成那种引人联想的姿势。

但邢牧却说,无头尸的死亡时间不会晚于7号。照这个时间推断,吕晨赵思雁13号不可能正好发现凶手作案。

邢牧这人虽然毛病出奇多,但专业过硬,而且十分谨慎,如果不是有把握,绝对不会给出一个时间范围。

那吕、赵是看到了什么?

无头尸被埋藏得十分隐蔽,这次如果不是出动了警犬和探测设备,即便是经验丰富的警察,也不一定会发现这个尸坑。吕晨赵思雁两名迷路游客,怎么可能就找到了尸坑?

退一万步说,她们真的找到了尸坑。但凶手在已经完成藏尸之后,难道还会守在尸坑附近?

正常情况下,凶手不该早就离开了吗?

既然凶手不在现场,又怎么会去追杀吕晨赵思雁?

那难道就如邢牧所说,两起案子没有联系?

不对。

明恕甩了下头。

须知这次能够找到那具无头尸,有一个至关重要的前提,那就是在吕晨赵思雁这个案子上,在排查无果,将各种可能逐一排除之后,他想到最后一种可能,即吕、赵是因为在祈月山上看到了什么,所以被凶手杀害。

现在的搜查结果证明他的推断正确,可初步尸检得出的结论又推翻了他的推断,这就说不通了。

是哪里出了差错?

还有什么地方没有想到?

远处,警犬发出一声兴奋的叫喊。不久,方远航在小组频道里喊:“找到头了!”

和尸块一样,刚被发现的头也是被装在帆布袋中,埋在土坑里。

山中温度较低,头部腐烂得并不严重,基本能够辨出五官。

邢牧细致地将单独一颗头与尸块放置在一起,忽然道:“被害人生前遭受过殴打,面部尤其严重。不过殴打并不是至死原因。从颅面情况来看,他很可能是被勒死。”

明恕端详着被害人的面部。毫无疑问,那是一张血腥可怖的脸,伤痕遍布,鼻歪眼斜。但仔细看,轮廓与眉眼似乎在哪里见过。

“方远航。”明恕喊道。

“来了来了!”方远航跑来,“师傅,啥事儿?”

明恕问:“这张脸你有印象吗?”

方远航看了会儿,“脸上没伤我可能还能看出点儿什么,但现在……师傅,我没印象。”

“没事。”明恕道:“我也只是觉得有点眼熟。对了,海镜寺查出什么线索没?”

方远航正色道:“我原本以为海镜寺的僧人只有悟憎、悟念、悟欲、悟世、悟悍、窥尘大师六人,但经查,目前不在海镜寺的至少还有三名僧人,另外还有一些人时常到寺里来供奉香火。对祈月山,他们的熟悉程度不比悟憎等人低多少。”

明恕说:“你上次在意的钉子,在海镜寺发现一样的了吗?”

“没有。”方远航叹气,“基本上都找过了,寺里用的钉子和吕晨赵思雁身上的不同。”

明恕挑眉,“‘基本’是什么意思?”

“我不是偷懒啊。”方远航立即为自己辩解,“海镜寺除了前院,还有一个没有人烟的后院,后院我们暂时还没有去搜查。”

“为什么不去?”明恕问:“时间不够?”

“这倒不是。”方远航摇头,“窥尘大师在那儿闭关,即便有搜查证,我们也不方便闯进去啊。”

对于宗教场所,这点顾虑倒是无可厚非。明恕又问:“你说的那三名僧人,以及时常供奉香火的人,他们的真实姓名能确定吗?”

方远航说:“寺里没有记录,只能找首泉镇派出所帮忙,现在能明确的只有悟憎等五人的身份。其中一个人还是我们的熟人!”

明恕问:“谁?”

“悟欲真名叫做‘楚信’,33岁,是楚氏集团当家楚林雄的亲侄子。”方远航说:“前阵子我们查覃国省的案子时,不是和楚家打过交道吗?虽然涉案的是楚林雄的私生子楚灿,到局里来配合我们调查的是楚林雄的儿子楚庆,但不管怎么说,我们也算是和姓楚的打过交道了!”

“你对‘熟人’的定义也太宽泛了。”明恕笑了声,“这个悟欲就是调戏过你的那位?”

海镜寺的所有僧人名字里都有个“悟”,一连串悟字说下来,方远航敢打包票,时间一长,没多少人能将他们挨个对上号,但明恕却记得清清楚楚。

“操!”方远航说:“那件事就别提了吧!”

明恕本想问具体情况,但这山林间实在不是个能够仔细分析案子的地方。搜山的队员陆续回来,直升机就停在海镜寺外面,邢牧正在收拾尸块,准备带回去做尸检。

“等邢老师的尸检结果吧。”明恕摘下手套,在方远航肩上拍了拍,“下山。”

蓝巧没有离开重案组,一直等到明恕一行人回来。

明恕说:“准备扎根我们这儿了?”

蓝巧既是不比男儿差的刑警,也有女性特有的纤细与敏感,“我想看一看你们带回来的尸体。”

明恕立马察觉到关键,“你怀疑死的人是邱岷?”

“邱岷的手机最后一次使用正是在首泉镇,这说明要么他去过首泉镇,要么从丫头山将他带走的人去过首泉镇。现在祈月山又出现一具尸体,我正在寻找邱岷,是死是活我都得找到。”蓝巧说:“明队,我无法不往这个方向去想!”

经蓝巧这一提醒,明恕忽然明白为什么觉得那张脸熟悉了。

那颗头颅上,那些狰狞的伤痕掩饰着的,似乎就是邱岷那张原本英俊美好的脸。

同一时刻,邢牧正细致地在被害人的口腔中取样。

在不少命案里,最重要的线索就来自法医鉴定——死者的身上,比如指甲、阴部、肛门、口腔,很可能附着有凶手的体液以及毛发。

被害人面部被暴力击打,牙齿掉落三颗,口腔中多的是血。

邢牧却从被害人的牙齿间提取到极少量的皮肤组织。

“这是凶手留下来的吗?”邢牧自言自语,“被害人不是凶手的对手,在全力挣扎时咬了凶手一口?但是凶手为什么会这么大意?”

此案的凶手一看就是有所准备,具备反侦察意识。如果如明恕所说,凶手与吕晨赵思雁的案子也有关,那凶手无疑具备非一般的反侦察意识。

这样一个凶手,在知道自己被咬的情况下,居然没有在将被害人杀死之后,将被害人的口腔清理干净?

在无法清理的情况下,难道不该彻底毁掉被害人的头颅?为什么还会完整地抛掷在离尸块不远的地方?

邢牧虽然烦领导,但明恕和萧遇安的本事他是认的。几次开会,大家各抒己见,他却只能汇报尸检结果,做一些比较普通的分析,不像明恕易飞那样,老是透过迷雾找真相。

法医是技术岗,但在重案组这种地方,分工明确是明确,但法医痕检技侦除了本职工作,必须扛起更多的责任,就像明恕虽然不是技术岗,但基本的法医学常识早就烂熟于心,肖满一个痕检师,忙完自己的事还老是参与排查走访……大家都是主动地参与案子,邢牧也不想被抛下,最近有意识地多看多思考,每每想到一种可能,就要从反面先来反驳一下自己。

以反驳领导的精神来反驳自己。

经检验,被害人口腔中的皮肤组织与部分血液并不属于被害人,在系统里一比对,竟是属于不久前才被提取DNA信息的洪传飞。

而被害人的DNA信息则与丫头山军火库里的残留血迹比对上——被害人正是早前失踪的网红博主邱岷。

邢牧已经完成了对尸块的拼接,并无缺失,也没有掺杂另一人的尸块。

蓝巧站在这一具破碎的尸体边,感到五味杂陈。

一桩普通的失踪案,原本应该由派出所侦查。但片警意识到这案子不简单,单是派出所可能解决不了,于是果断移交到了分局。女警中队接案之后立即着手,分秒必争,找出了一条条关键线索,甚至汇报到了重案组。不久前,还找到了劫走邱岷的人。

可以说,这已经是针对普通失踪案能做出的最迅速的反应了。

可是邱岷还是死了,死得这么“四分五裂”,死在警方开始侦查之前。

“明队。”邢牧说:“死因确定了,邱岷是机械性窒息,凶手是用双手将他掐死。”

“什么?”明恕诧异地转过身,“掐死?”

机械性窒息是最常见的死亡形式之一,诸如勒颈、扼颈、压迫胸部、闷压口鼻、异物堵塞呼吸道等,这些都能阻碍外呼吸,最终造成机械性窒息。

在凶杀案里,用绳索勒颈最为普遍,前一个案子里,沙春就是被肖纯勒颈而死。

与勒颈相比,扼颈不太常见。

因为靠双手勒死一个成年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需要极大的力量,还要防止自己的DNA信息留在被害人身上。

绝大多数扼颈案都有一个显著特征——凶手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激情作案。

可眼前这个案子,凶手怎么看都不像是激情作案。

比之扼颈,凶手有更多更加有效率的方法,比如直接用肢解尸体的刀。

既然如此,凶手为什么还要扼颈?

扼颈难道是一项不可或缺的仪式?

邢牧说:“对了,邱岷遭受毒打的不仅是面部,胸腹和大腿在生前也遭到严重殴打。”

“是洪传飞。”蓝巧说:“洪传飞交待过在军火库对邱岷施加的暴行。”

邢牧说:“洪传飞说的不一定都是真话吧?他只承认暴打了邱岷,但他其实也有可能是凶手啊。”

明恕看了邢牧一眼,“邢哥,你有什么想法就都说出来。”

邢牧脸有些热,“邱岷是被扼颈而死,我觉得在洪传飞殴打邱岷的过程中,有可能情绪一上来,就把邱岷给掐死了,事后感到害怕,于是编出了一个‘邱岷被人带走’的谎言。”

蓝巧摇头,邱岷这案子她最清楚,洪传飞如果真的是凶手,反应不该是现在这样。

明恕却没有马上否定邢牧,问:“那邱岷的尸体为什么会出现在祈月山上?是被洪传飞带过去?”

“这个……”邢牧说:“他是故意营造邱岷被另一人带走杀害分尸的假象?其实根本没有另一人,他就是那个人!”

蓝巧忍不住打断,“邢老师,你亲自见过洪传飞,并审问过他吗?”

邢牧摇头。

“你只是听到我和明队分析案情,就得出了凶手是洪传飞的结论,但实际上,以洪传飞的思维,根本做不到这种程度。”蓝巧说:“而且邱岷这个案子很有可能与祈月山之前那个案子有关,不能轻易下结论。”

邢牧张了张嘴,有些丧气。

明恕笑了声,“邢哥别在意,下次想到什么悄悄告诉我。”

邢牧差点脱口而出——不枉我以前疼你。

不过说出来的却是:“等等,我还有话说。”

明恕点头,“我听着。”

“一般的分尸案,凶手都会在将被害人杀死后立即分尸。”邢牧说:“但我从切面的渗液与腐烂情况看,被害人是在死亡五天到六天之后才被分尸。这很奇怪啊,等于说凶手一早就把邱岷给扼死了,尸体藏在某个地方,过了小一周之后,又突然跑去藏尸地,将邱岷砍成三十多块。TA这么做的意义何在?还有啊,分尸分尸,很多凶手分解尸体是为了方便抛尸,经常有那种高速公路下这里找到一条腿,那里找到一包内脏的案子。可这个案子,凶手间隔五六天,跑去将尸体分解了,却还是装成一包埋在祈月山,只把头与身体分开放。头还被我们找到了。我是有点儿理解不了……”

“邱岷在死亡五六天后才被分尸?”明恕此前想不通的地方一下子打通了,“邱岷的死亡时间在10月6号到7号,五六天之后,那不很有可能就是10月13号吗?”

邢牧愣了会儿,“吕晨赵思雁她们看到的拍到的不是凶杀现场,而是分尸现场?可我还是不明白,凶手杀掉邱岷之后,为什么要放置五六天再去分尸?既然已经分尸,为什么不分别抛掷?”

“分尸不一定都是为了方便抛尸。”明恕说:“还有一种可能是,泄愤。”

邢牧道:“也就是说,凶手在扼杀邱岷之后,本来已经离开,一段时间之后,感到余怒未消,觉得就这么杀死邱岷简直太便宜邱岷了,所以前往藏尸地,将尸体挖出来分解?这种心理等同于过去的‘鞭尸’?”

明恕感到一环环线索正在彼此相连。

但是还不够!凶手的模样仍旧隐藏在重重浓雾中。

审讯室。

面对邱岷的尸检照,洪传飞被吓得面如死灰,泪水直流,抱着头一个劲地说:“我没做过!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我只是把他藏在军火库里,打了他一顿!后面的事我真的不知道!”

坐在审讯桌对面的是明恕和蓝巧,蓝巧正准备说话,明恕轻轻一抬手,示意自己来。

“你不是很希望邱岷去死吗?4号你将邱岷劫走,本来就是打算杀死他,后来你将邱岷殴打至重伤,不管不顾地丢在军火库,目的也是为了让他在痛苦中死去吧。”明恕语气非常平静,仿佛一个审问机器,“那现在你看到他的死状,是不是感到很兴奋?”

“我没有!”洪传飞惊恐地说:“我……我害怕,我错了,我不该那么做!是不是如果我离开丫头山之后就报警,邱岷就不会被人杀死?但是,但是我也不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事啊。”

明恕拿起邱岷面部的特写照,竖立在洪传飞面前。

洪传飞下意识就偏头,不敢直视照片。

“转过来。”明恕手指在照片上移动,“看到这些伤了吗?它们不是后来那位凶手造成的,都是你打出来的!”

洪传飞剧烈发抖,双手抱在脸前,呈作揖状,“我知错了,我有罪,你们尽管判我的刑,但是我真的没有杀人,杀人的罪名我不认!”

审讯室里想起压抑的哭声与喘息声,不久,明恕问:“有多少人知道你的计划?”

闻言,不止是洪传飞,连蓝巧都看向明恕。

“只,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洪传飞说:“我怎么敢告诉别人?”

“今天我也不逼你给我说出什么来。”明恕道:“回头你冷静下来了,再好好想一想,当你对邱岷产生杀心之后,有没有无意间向外人透露。在你跟踪邱岷的时候,有没有发现什么异于往常的情况。”

洪传飞哆嗦道:“有人,有人想陷害我?”

“陷害洪传飞倒不至于,真正的凶手应该是利用了洪传飞。”离开审讯室之后,明恕直接找到萧遇安,“两个案子现在已经联系起来了,吕晨赵思雁和邱岷,大概率死于同一个凶手之手。”

萧遇安虽然没有去祈月山,但对几个正在侦查的案子了解程度不比明恕低,而且因为没有持续在外面奔波,思路更加清晰。

“洪传飞确实不像在撒谎,但是你能够确定,杀害邱岷的人,和五天六天之后将邱岷肢解的是同一人?”萧遇安说:“这个判断有些草率。”

明恕手里还拿着尸检报告,闻言眼色一深。

邱岷被杀和被分尸中间少说隔了五天,这是很不正常的事,他之前也一直在思考,凶手为什么要这么做。

但如果凶手和分解尸体的不是同一个人,这就好理解了。

可新的问题随之出现——围绕邱岷,真的会有三个想要将他置于死地的人?而且他们之间还“配合”得这么默契?洪传飞劫走邱岷,一个神秘人杀掉邱岷,另一个神秘人找到邱岷的尸体,泄愤分尸。

理论上倒是有可能,但在实际操作上,却过于不可思议。

“两起命案,三条人命,不管从哪一桩案子看,凶手都是个对祈月山十分熟悉的人,山里的海镜寺,不仅要查,还要彻查。”萧遇安说:“易飞刚才跟我说,僧人阻碍他们进入后院。”

明恕问:“你怎么说?”

“越是阻碍,就越是要查。”萧遇安看了眼时间,“他们现在应该已经进去了。”

妨碍警方的是年长的僧人悟世和悟悍。易飞带有搜查证,在海镜寺的一切行动都合法合规,之前没有去后院,是抱着尊重的态度,现在强行进入后院,也是按规矩办事。

厚重的门被推开,里面是一片浓重的黑暗,一股阴森的霉气扑面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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