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德里安·克洛斯心情复杂。
战场上会出现无数匪夷所思的状况,作为一位经验丰富的战士,他有能力将自己的情绪强制稳定下来。可惜他今天所有的平静份额全用在了杰西·狄伦身上。
杰西·狄伦吐露了实情,第一次彻底暴露出自己的真实情绪。
人们所崇尚的至高引导者,那个拥有长长的白胡子、拥有严肃老人样貌的“谮尼”并不存在。然而作为信徒,艾德里安的心里却填满了释然和解脱。
他那被认定为“偏离正道”的信仰,那缺了唯独一块石砖的坚固堡垒,终于在荒谬的事实中变得完整。
有生以来,艾德里安头一次对“降生于世”这件事感到满足——正如他所祈愿的,这世界并非绝对的混乱无情。某种意义上,杰西·狄伦的存在让它浪漫了不少。
那些恶作剧似的玩笑,那些挑衅的语句,和那些似是而非、疑似在暗地里引导风滚草的行为,统统有了解释。
单纯作为“谮尼的信徒”,他此刻已然满足。本来他所拥有的就是遥远的、不求回报的感情,仅此而已。
可他看着那只巨兽略带迷茫的漂亮蓝眼,总有点摸摸它的冲动。
艾德里安无法分析出这点微妙的情绪——并非独占欲,并非敬仰,并非出于谢意的亲近。他清楚自己的短暂、对方的古老,他们所注视的世界从根本上完全不同。
然而看到他的神明绷着毛茸茸的脸,懊恼地将下巴搁在桌子上的情景。艾德里安发觉此前的柔软情绪还在,并没有随先前的心脏一同破碎。
其中掺杂了好笑、无奈、平和与满足,以及想要继续注视的期待。
无论温暖还是荒唐,不快还是欢愉。浸透情绪的记忆化为一张轻软的网,将他整个心脏牢牢网住——经过这些时日的纠缠,自己真的还算个“单纯的信徒”吗?
前任审判骑士长面上波澜不惊,右手相对自然地按上胸口。那颗奇迹般复苏的心脏正有力地跳动,频率稍稍有点嫌快。
可还没等他彻底弄清楚这份感情的定义,另一个炸.弹就爆裂开来。
“他是地表所说的’魔王’……而时至今日,我仍然爱他。”对于自己的问题,奥利弗·拉蒙给出了这样的答案。
艾德里安将视线从脑袋搁在圆桌上,安静得活像个标本似的兽形神明身上移开,下意识去捏眉心。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如果莱特先生只是个普通的上级恶魔,这一位没道理特地跟着他们这幺久。
如果尼莫·莱特就是新一代的……
可奥利弗并没有就此结束话题。
“尼莫是魔王,唯一的魔王。之前地表远征杀死的每代魔王,都只不过是……尼莫的一小块血肉,不是他的本体。”
那英俊而颓丧的年轻人不自在地转转手中的茶杯,带有歉意地看向安的方向,嘴里继续吐出疯狂的词句。
“就像在这里的巴格尔摩鲁,也只是承载它本体意识的血肉那样。作为它本体的柯瑞文扁蛇现在没有意识,正沉睡在深渊深处——魔王也是同理。”
艾德里安交叉起十指,眉头紧锁。安脸上最后的玩笑神情消失殆尽,她抱起双臂,咬住下唇。
没再有人开玩笑似的反问,甚至没人再出声。风滚草的两位资深战士只是将抽去情绪的目光投过来,示意他继续。
“所以尼莫才能够看穿狄伦的身份,并告知了我。其实他……他在发现这件事后,第一反应是想要告诉你们。我阻止了他,这件事的根本问题在于我。”
奥利弗捏紧茶杯精致的杯把。
他没有保留,从尼莫开始怀疑自身是魔王开始,到尼莫牺牲自己,将侦察队从毁灭法阵的爆炸中送出。奥利弗将一切和盘托出,声音平稳,讲述熟练而富有条理。
就像回忆过千万遍那样。
“……我能理解。”
趁奥利弗拿起茶杯,用冷茶润喉咙的空当,艾德里安开口道。他试图消化刚刚打进脑髓中的信息,它们就像戳进头颅的刀刃般让他头痛——光是承受杰西·狄伦的身份,他的思维就已经在混乱边缘挣扎了。
“如果你们提前告知我这件事,我必须上报教廷。假设莱特先生真的是我所知道的那个魔王,他不可能被区区一个人阻止。就算预言之人真的出现……”
说到这里,他皱起眉头,望向奥利弗。
安没有说话。她面无表情,抱着胳膊的右手手指轻轻敲打上臂。
“关于尼莫·莱特的事情,他没有说谎。”杰西终于出声,“另外你们两个,多多少少也发觉了一点吧?被‘王’指引,被‘神’庇佑,追随‘星’光——如今我们三个可都在这桌子边上呢。拉蒙先生就是拉德教一直在找的人。”
而后那野兽舔舔鼻子。
“……我本应该这样说。但我不想给你们虚假的希望——各位都记得文森镇的青鸟,预言是可以被改写的。”
奥利弗蓦地抬起脸:“虚假的希望?”
“你看,直到现在,你也没忍心告诉他们现实。由我来吧,现在别说我们亲爱的团长,连我都不是莱特先生的对手。”
“虚假的希望……因为那预言可能只针对身为‘血肉’的魔王,没有包括魔王的本体吗?”安表情沉静地问道,语调方面滴水不漏,如同在进行一场真正的谈判。“我想要知道详情。”
女战士不再大大咧咧地展露所有情绪。眼下她整个人锋利的气质内收了不少,奥利弗完全看不出她此刻的感情。
“等等。”奥利弗伸出一只手,打断了安的问话。
“接下来我要说一件很重要的事。关于尼莫的本体,个人而言,我不希望你们知道。我仅仅是来告知真相的,这就够了。我们或许可以跳过这个话题。”
冰蓝色的兽瞳转过来,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你们知道杰西的身份——清楚自己曾和神一同战斗,这就足够了。”他重复了一遍。
“我想要了解,无论那是什幺。”安坚持道,“奥利弗,我大概能猜到你的担忧。当年你父亲是因为这个丧失斗志的,对吗?但我想……不,我需要知道。”
随即她转向艾德里安的方向:“克洛斯,这是我的个人问题。我不想牵扯到你,你可以回避。”
骑士长没有动弹,他安静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看不出起身的意思。
安动了动眉毛,再次转向杰西的方向。她清清嗓子,抬起下巴,语气不卑不亢:“说实话,个人而言,我没那幺大好奇心。我半点儿都不想知道魔王的真正样貌——可现在我需要为这片土地上的人们负责。就算我们都只是,唔,卑微的人。”
“请告诉我,杰西·狄伦。”她坚持不叫他“谮尼”,带着一点坚硬的骄傲。
这一次,奥利弗没有再试图阻止杰西开口。
“土地?二十几公里的岩层下,他的本体就在那里。”
见奥利弗没什幺反应,杰西甩了下蓬松的尾巴,继续了被打断的话题,声音里没有半点惯常的幸灾乐祸。
“你和你的臣民正踩着他的本体呢,萨维奇小姐。”
神的解释相当简单,杰西直接将一部分信息展示在了空气中。
幻象之中,白色的怪物紧紧蜷缩,安静得不似活物。数只宽大的翅膀包覆着脊背,如同包覆花苞的花瓣,带着无机质的美感。在这个大小看来,覆在它身上的土层几乎薄得不可见,整个地表如同一张色彩斑斓的糖纸。
奥利弗发觉了其中明显的差别——和自己所看见的不同,在展示给两人的画面之中,杰西·狄伦隐藏了自己的本体样貌。
接下来的半个小时,会议陷入僵局。
艾德里安·克洛斯凝视虚空,明显陷入了思考。而安仍旧没有流露出丝毫情绪,她只是侧过头去,目光通过会议室的大窗户,望向窗外在风中摇曳闪烁的金色叶片。
两位资深战士没有尖叫,没有崩溃。两人只是气质中掺杂了些许灰烬般的死寂,身体石雕般纹丝不动。
杰西看了几眼前任骑士长,尾巴甩动得更为焦躁。
奥利弗也不再吭声,他捧着早已喝空的茶杯,静静等待自己的同伴回过神来。
他清楚同伴们可能的心理,曾经他们都以为看到的世界便是全部。
天空不会落下,大地不会裂开。人们怀有莫名的自信,相信自己能够理所应当地度过接下来的每一天。需要担忧的顶多是战争和疫病,至于那些天翻地覆的、末日般的灾难,只存在于吟游诗人的荒唐故事之中。
他们坚信自己会平凡地死去,连同类所为的犯罪都很少真心细想。
可现实不会因为人们选择不去看,就不复存在。他所爱的怪物已经在这地面下蜷缩了亿万年,他才刚刚得知几日,就连踏上地面前都要恍惚几秒。
孩童们在他面前笑闹着跑过;商贩们赶着马车,担忧着生意;年轻人们在灌木后亲吻,无忧无虑地拥抱彼此。自己却眼看脚下的土地,在想这世界会不会在下一秒万劫不复。
无知者无畏,不懂畏惧的人反而可能活得更为安稳幸福。
多幺残酷。
眼看时间要过半小时,这沉默有无限期蔓延的架势,杰西率先开口。
“莱特先生不是我见过的第一只世界之柱。准确地说,他是第二只。奥利弗·拉蒙,我见过非常相近的情况,只不过上一次,和你一样意外诞生的‘自然神明’没有对世界之柱抱有半点爱意。”
白色的野兽习惯性地露出獠牙。可接下来他像是想到了什幺,又立刻把牙收了回去,看起来有点不自在。
“然后呢?”奥利弗啪地攥碎手中的茶杯,那些碎片却没能成功划伤他。
“和谨慎的莱特先生不同,那只世界之柱有一次沉睡太久,以至于没能发现打破力量上限的生命已经出现。现在的你应该知道,作为世间万物真正的同类——如果你想,你对力量的利用率会比我和莱特高个几十倍。那一位‘自然神明’也是如此。”
杰西的声音冷酷而平静。
“那位新生的‘神’迫不及待地变强,然后像你一样发现了世界的真相。他吓坏了,拼命抽取地表生命的力量,试图尽快杀死还在沉睡的世界之柱,保证那世界长久地存在下去。啊,那边的’地表’将他奉为英雄,尊为最后的希望。”
奥利弗无意识地攥紧手中的碎片。艾德里安还在思考,安的视线却从窗外收回,再次投向这边。
“他的确成功了,在地表潜心布置数年。新生的神完成了破坏性足够的法术,如同烈性毒.药那样的东西。在地表所有当权者的注视下,他启动了法术——而那法术弄痛了世界之柱。”
杰西眯起眼睛。
“它醒了,在痛苦中挣扎,死前抽搐了很久。久到足以将身上的薄薄岩层彻底崩碎为粉末。”
“……”
“是的,那个世界毁灭了。所以身为旁观者的我,不得不离开那具庞大的尸体,再去寻找下一个适合生存的世界。这次我本该旁观到最后。”
白色的长尾巴有意无意地扫过骑士长所在的方向。
“作为过来人,让我给你一个建议吧,奥利弗·拉蒙。你既不想伤害地底的世界之柱,又想要保证地表的安宁。对吧?真是个贪心的家伙。”
“如果你真的想要两全,那幺不要继续变强,不要继续战斗,不要再发展自己的眷属。现在看来,在世界之柱拥有尼莫·莱特全部记忆的情况下,你还有几分希望——至少在莱特的记忆里,你的形象一直是克制而温和的。不要破坏这份情报。”
“如果,只是如果,地底的那位还存有一点点接近于感情的逻辑,他也许会看在那段记忆的份儿上,不至于立刻把你视为威胁。你最好的选择是’什幺都不做’。”
奥利弗攥紧拳头,掌心中的碎片终于刺痛了他,鲜红的液体顺着拳头缝隙慢慢渗出来。
“……要是愿意为所谓的’真爱’舍弃一切,你现在不会在这里和团员们进行会议,早该不管不顾地冲向深渊之底,确认莱特先生的情况。”
见对方不答话,地表的神明无情地补充。
“你心里很清楚,拉蒙先生——清楚’尼莫·莱特很可能已经不在了’这个事实。”
“不。”
奥利弗将细碎的瓷片从伤口中逐个捏出,坚定地开了口。
“因为我答应过尼莫,如果他真的想要毁灭地表,我会杀了他。你说得很对,狄伦。我想立刻冲去,我想说‘我相信我的尼莫一定还在’……我至今仍然如此相信着。”
“信任是件好事,然而现实不会回应我一厢情愿的信任。”风滚草的团长看向手上早已愈合的旧伤。那是凋零城堡留给他的伤口,他固执地保留了它们。
“既然我曾向他许下诺言——这个时候空喊信任没有意义,考虑最坏的可能性是我的义务。”
这已经不是他和尼莫两人之间的事情了。无论他是否愿意,“世界”已经成为了筹码。这筹码太过沉重,压得他的心脏阵阵抽痛。
他甚至无法轻易舍弃自己,从这场对局中逃离。
就像儿时曾梦想的那样,自己最终还是成为了能够影响世界的“英雄”。可这使他痛苦得无法呼吸。
“恕我直言,不管你承认与否,如今你和’魔王’正在博弈。最糟的是,你们看不见对方的棋子,只能感觉到自己这边失去了什幺。”
杰西尾巴甩得更用力了,显然对奥利弗的回答不算满意。
“选择‘变强’,强到能够杀死对方,必然要从魔王那边掠夺大量力量。世界之柱会察觉到这份掠夺——你猜他会如何判断?我来告诉你,一旦他将你认定为真正的威胁,他会立刻冲向太阳。”
“退一步,真的有奇迹发生,尼莫·莱特的感情还在,你猜他又会如何判断?我之前说过,他很可能需要从’奥利弗·拉蒙’和‘地表其他生命’中选一个——如果他认定你要向他动手,又不确定你能不能将他一击毙命,为了保有地表现有的文明,他同样需要与你来一场死斗。”
白色的巨兽特地加重了“奇迹”的发音。
“当然,当然。如果你们愿意,一方率先舍弃生命也是可以的,但那恐怕不是两位想要的结局。我再说一次,拉蒙先生。现在的平静姑且算好事,你最好的选择是’什幺都不做’,然后祈祷世界之柱就此漠视你的存在。”
这次奥利弗沉默了很久。
“我不会祈祷。”
数分钟后,他如此回答。
“……也不会用死亡来逃避。”
艾德里安抬起头来,定定注视着奥利弗。安则长长地叹了口气:“你有什幺想法吗,我的团长?”
“暂时没有。”奥利弗站起身来,走到杰西面前,直视那双蓝色的兽瞳。“但我会想到的。”
“我只清楚一件事,那就是我还不够强,根本无法履行我的承诺。一个简单的问题——目前我是唯一有潜力杀死他、终结毁灭可能性的人,对吗?”
“是的。”
“很好。”奥利弗右手摸上安息之剑的剑柄。“那幺我的选择也只有一个——无论如何,我需要变强。杰西·狄伦,我需要你的帮助。”
白色的巨兽终于将下巴从圆桌上抬起来,他抽了抽鼻子,思索了足足十分钟。
“可以,但你可能会先一步被我杀死。”那野兽漫不经心地说道,“就算这样,你也愿意吗?”
“嗯。”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这不是一个简单冲下去救尼莫就OK的问题_(:з」∠)_
他们之间的信息不透明~如果奥利实力不足的话,光是看看情况都可能被魔王搞死(。
天真的信任……他已经摔倒过一次了,这次代价太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