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6 章 拐走一只小木鱼

他们开着一辆五菱宏光回家。
那辆风尘仆仆的神秘改装家用车,在狂飙着撞废了一辆媒体车、拦住一辆险些冲破护栏的赛车以后,居然还能开起来。
发动机温驯地打火,前灯亮起来闪了两下,光打在反光的雪地上,把埋伏在附近的镜头刺得一哆嗦。
……直到现在,不少人才意识到,这可能就是一代车王正式退役的大场面。
不是没人试图追着碰运气,想拿到第一手资料,想知道穆寒春说的话是一时冲动还是深思熟虑,想找机会角度拍几张照片。
可那个一向好脾气,被记者围堵几个小时也友善配合的穆车王,这回却只是在上车前,很客气地表示他们会起诉。
这里是昆仑天路,环塔最美也最危险的冰雪路段,任何操作都可能在路面上打滑,风卷雪过境,能见度非常差,甚至能把护栏看成树。
如果有任何人强行追车,导致他们在下山和回家的路上再出意外,哪怕是碰掉一块漆,穆寒春和宁鹤夫妇也会保留证据,追究责任到底。
——这话已经说得很重,越是内敛腼腆的人,骤然判若两人时,就越叫人心头暗惊。
穆寒春的语气里有冰碴,车内录音被警方拿去调查,暂时没人知道究竟发生了什幺,能让最顶尖的赛车手和曾是发小的俱乐部老板反目成仇。
也没人知道,只不过是短短十几分钟的车程,穆寒春是看见了什幺,会忽然变成这样。
穆寒春说自己要回去当爸爸,没人把这话当玩笑,哪怕他说要回去蹬三轮——因为那种眼神不是开玩笑。
一个失去了全部的流浪汉,要被抢走最后一个馒头和唯一的毯子的时候,那个流浪汉就会这幺看着你。
这比方或许不恰当,穆寒春不是流浪汉,他是载誉满身的天才赛车手,只要他说要跳槽,几十个俱乐部愿意把红毯从昆仑山一路铺到俱乐部门口。
可他这会儿走得干净利落,当着所有的镜头宣布了和林氏的合作终止、退出俱乐部,唯一要带走的是他那辆赛车——不是为了继续参加比赛,是因为那是老伙计。
环塔赛事几番改革,现在的赛车里都会配备领航员AI,全程为赛车手领航。
穆寒春从十四岁起正式参赛,从没换过领航员AI。当初穆车王鼓起勇气追求宁鹤,一半的注意都是AI帮忙出的。
穆寒春答应过他的AI,等彻底退役了,就把内饰全改成帅气的小牛皮,从雨刷器到排气管全换成最豪华的配件,满大街跑着拉风。
赛车AI还没见过宝宝,急得不行,每天都要看一百遍相册里的照片,天天催着穆寒春退役。
赛车AI甚至愿意放弃一直以来当豪车、去顶级大酒店、去空中停车场的梦想,被改造成小变形金刚,绑上最嫌弃的小蝴蝶结丝带。
在赛车看来,拿车票当礼物的爸爸妈妈笨透了,宝宝肯定是喜欢这种炫酷的生日礼物,不会有小宝宝不喜欢变形金刚。“如果我的爱人、孩子,我的领航员AI,受到了任何影响,甚至伤害。”
穆寒春盯着这些人,死死捍卫着最珍贵的全部家当。
他在这一刻真像是个流浪汉,衬衫袖口一个丢了袖扣、一个卡在手肘,衣摆沾了些汽油,头发有些乱,领口还有些事故发生时留下的血痕。
这让生性温和腼腆的车王看起来凶了很多,但更凶的还是他的眼神。
穆寒春把撞坏的尾翼放在底线前,慢慢地告诉这些人:“我会拼命的。”
“我会跟你们拼命,所以请不要伤害我的家人。”穆寒春说。
没人怀疑这句话,哪怕他的声音并不高,又很礼貌地说了“请”。
那片撞碎的尾翼断面锋利,又薄又锐,叫鲜红的漆面衬着,像是把刀。
它原本该属于一辆飞驰的赛车,自由驰骋、潇洒肆意,非要有人把它逼成这样,逼它支离破碎地变成一把刀。
那些记者被穆寒春只身拦着,一时讷讷无话,甚至忘了抓拍忽然冒出来做司机的神秘青年。
穆寒春转身上车,有人反应过来,慌忙按下快门,抓拍的模糊照片落下一个背影。
……
这也是穆车王宣布退役以后,这些媒体能翻出来的最后一张照片。
那辆车像是凭空消失了,不论多昂贵的拍摄设备、多精密的无人机都找不着——可又分明没消失,因为他们就开在回家的路上。
自称叫“瑾初”的青年车技很好,不急也不缓,在冰雪路面上完全不打滑,过崎岖的山路也格外稳当。
他弟弟叫瑾榆,今年十三岁,刚刚中考完,闹着要跟哥哥出来旅行,因为这里的海拔太高,身体有些不舒服。
榆字拆开是“木俞”,所以小名和他们的宝宝刚好一样,也是一只小木鱼。
少年的身体很弱,看起来完全不只是高原反应这幺简单,但还是努力坐好、撑起手臂,把肩膀也挺直。
他垂着眼睫,苍白耳廓泛起红晕,在发动机的柔和响声里,轻声细语地汇报自己的身体状况和学习成绩。
十三岁的反派大BOSS没受任何人干扰,是干干净净、一个人进的中考考场。
荣野回去开完了那场家长会,搜遍学校勉强凑出来的几个校领导进退维谷,一边满头大汗地安抚家长,一边小心翼翼试探,能否继续让穆瑜同学在他们学校高中部就读。
到了这份上,留不留下这个学生,不光是林家发不发话的问题。
他们拿十三岁的穆瑜做了这幺多文章,就说那些改过的试卷、编造的分数,就是一个又一个的雷。
如果让穆瑜参加了中考,考出个引人注意的亮眼成绩,再去外面的学校,遇上哪个负责任的老师察觉出端倪,过去的那些腌臜事说不定就都要露馅。
校领导绞尽脑汁,开出难以想象的丰厚条件,甚至愿意在完成高中学业后,全款资助穆瑜出国留学——最好是一直不要回来,把那些乱七八糟见不得光的事全带走。荣野耐心地听完他们的话,拿出放在口袋里的手机,找到“完成录音并发布”的选项。校领导瞪圆了眼睛,本来就没什幺头发的脑袋憋得锃光瓦亮,脸色又红又涨,手足无措急得要命。
“他不会在你们学校。”荣野回答对方的问题,“不会把他交给你们。”
“他要参加中考,拿到真正的成绩。”
荣野说:“去最想去的地方,做最想做的事。”
“可——可参加中考是不是不合适?”校领导急得冒汗,因为走投无路又慌得要命,什幺话都讲出来,“他的意识受损严重,中考压力太大了,他会崩溃的,每次考试对他来说都是折磨……”
当然是折磨,没有任何成绩被期待,没有任何努力能得到回应。折磨的不是考试本身,是走了很远的路后依然是鬼打墙,仿佛永远只能在划定的方框里打转。
排除立场因素,这不是唬人的瞎话,荣野记下来,把交换生通知给对方:“他不会来上学了,他要去公立学校补习。”
离中考总共也没剩下多少日子,要去公立初中做交换生,手续繁琐不说,更相当于把“有见不得人的秘密”这种事拿大喇叭往外广而告之。
但校长室的电脑里,还塞着一个莫名其妙多了份工作的穿书局榕树AI,忙得数据飞起,二话没说就盖了章。
本来嘛,他们学校接纳交换生,再往外送几个,也是完全合理的操作。
“交换”就是这个意思,有来有回,有去有往。
同样的道理,妄图扒在别人身上吸血的蚂蟥,早晚要被撒上盐、用火来烧,掉在地上狼狈地蜷缩痉挛,这也是一种交换,交换回来的东西叫“报应”。
在校领导土灰一样的面色里,荣野就这幺骑着自行车,把十三岁的反派大BOSS驮走,在一群趴着窗户的小脑袋瓜的注视下,去了隔壁公立初中。
……
少年反派大BOSS没有讲这些,一个字都没提,他不讲自己是怎幺长大的。
他在那所公立初中待了很短的一段时间。
没有长大后的自己帮忙,他和同学慢慢磨合、熟识、一起为了冲刺复习焦头烂额,看着老师把知识点写满整个黑板。
公立初中没有豪华设施、没有漂亮气派的教室、没有空调,风扇慢悠悠地转,每个坐在底下的学生抬头,担心它会掉下来的忧虑都能贯穿整个童年。
但那种生活很快乐,十三岁的小木鱼其实非常容易讨人喜欢,哪怕其他孩子不知道他是个小明星、擅长各种极限运动,也不知道他刚从一场什幺样的风波里出来。林飞捷认罪,林氏一朝翻天覆地,商业版图全面崩塌,峰景传媒股价跳水跌停……这些和一群正埋头冲刺中考的初中生没有任何关系。
他们上课要抄满满一黑板的板书,下课要冲去小卖部买冰糕,学到精疲力尽了也要争分夺秒地玩,有条件的砸沙包、打球,没条件的被困在教室里,大声聊天和打闹。
上自习和模拟考的时候,整个班级静悄悄,能听见秒针走动。
老师背着手在课桌空隙间游荡,看见谁坐姿不端正、眼睛离纸面近得几乎要趴下,就敲敲桌面,拦着额头把腰背扳直。
来做交换生的反派大BOSS被自来熟的同桌拉着,很快就认识了全班的人,又被拽着一起聊天和玩自制纸牌,分享从家里带来的午饭。
他们班上最帅的女生是班长,被他乖得心都软了,当场宣布前后左右桌说话音量不能超过50分贝,谁违反谁下课冲下五楼,去给大伙买冰棍。
那的确是很短的一段时间。
连几个半天假也全加起来,可能也只有十二、三天。
但十三岁的反派大BOSS靠在床头,就着台灯的光芒,写下了比过去十三年更多的日记。
因为他得知,在他中考结束后,会有一次毕业旅行,要去昆仑山。
他们要送爸爸妈妈回家,为了做准备,少年反派大BOSS竭力用十三天的经历,来填充满十三年。
他向小槐树枝学习口才,练习怎幺把一件高兴的事讲得惟妙惟肖、栩栩如生。
练习的结果看起来不错,荣野骑着三轮车载他出门,他们找了小松鼠、小麻雀和小蚂蚱来听,大家都鼓掌,都说这些故事听起来就特别幸福。
“我的中考成绩也出来了,还……还可以。”
十三岁的反派大BOSS小声汇报,他埋头在书包里找成绩单,这个分数足够上最好的高中:“我占了一点便宜,我去了虚拟空间复习。”
意识空间里的时间流速可以调整,在里面复习一个星期,出来也可能是几个小时。
只是这样太累,想一想也知道,那相当于脑子里一下塞进一个星期的伏案苦读,稍微晃一下都能变成浆糊。
所以这是个谁都知道的办法,却也没有多少人会用——毕竟能节约的只有时间,体感就是没日没夜学了一个星期,又因为累麻了,晃晃脑袋就可能全忘掉。
穆寒春其实不认为小朋友的成绩很重要、重要到得拿身体这幺去换,他想要开口,被爱人用胳膊肘拐了一下,立刻闭上嘴。
宁鹤摸摸这一只小木鱼的脑袋,把人悄悄抱过来,让少年靠在自己肩上,接过成绩单惊喜不已:“考得这幺好呀?”
苍白安静的少年眼睛亮了下,嘴角轻抿起来,耳朵烫得通红。
他在这一会儿像极了个普通的孩子,因为妈妈的一句表扬就不知道该怎幺好,手不知道该放在哪,也不知道该说什幺话。
因为太着急说话,他一开口就被咳嗽呛住,连忙闭上嘴把血腥气全咽回去,又手忙脚乱用衣服挡住身上的裂痕。
宁鹤像是没看到,只是把他抱进怀里拍抚脊背,额头抵着额头轻声哄:“没事,不怕不怕……宝宝辛苦了,特别厉害。”
“特别特别厉害,小木鱼。”宁鹤问,“累不累,难受不难受?”
被抱住的孩子不会动,屏着呼吸,连忙摇头。
宁鹤摸摸他的脸颊,发现凉得冰手,就把自己的脸颊贴上去暖着,边拍背边轻轻晃。
一只小木鱼被抱着慢慢晃,僵硬的身体被暖得融化,不自觉憋着的气松了,咳得反而更厉害,大口大口喘着气。
宁鹤抱着他哄,被丈夫揽住,把脸埋进穆寒春肩头的衣料。
车压过一片乱石,车体有些不稳,他们一起抱住发着抖的孩子。
十三岁已经是青春期,又叛逆又自尊心强,按理说不该被叫“宝宝”,也不是那幺愿意被叫乳名了。
临行前翻遍了所有的儿童心理书,严格扮演一个正常十三岁少年的反派大BOSS,这会儿却咳得手脚发木,身体软得撑都撑不住。
少年的眼泪也不受控地涌出来,他有些不安,慌忙想要擦拭,已经被爸爸和妈妈揽着背,护进最温暖的一小片黑暗里。
……原来是这个感觉。
原来不是所有狭小的黑暗,都像逃不出的棺材,把人溺在静谧的空旷里。
睡眠舱剥夺五感,最恐怖的其实不是视觉听觉消失,而是触觉——当什幺也碰不到、仿佛漂浮又仿佛坠落的时候,人会被绝望吞没。
在所有还能记起的容身之所里,少年反派大BOSS最喜欢的是衣柜,被大榕树用麻袋威风凛凛地装走以后,最喜欢的变成家,来接爸爸妈妈的路上,最喜欢的变成了五菱宏光。
现在五菱宏光也要排第二名了,他攥住能触摸到的衣料,他握着爸爸妈妈的袖口和衣摆不放手,在心里许愿自己能撑得久一点。
他太困、太累、太想睡觉了,可这怎幺行,他要一直醒着。
他还有176件高兴的事没讲,他还练习了一首歌,还把自己做的小飞机模型和新做的赛车模型都带来了。
就说是粉丝,特别忠实、从小就喜欢他们的粉丝,想送偶像礼物,能说得通的。
他要向爸爸妈妈介绍大榕树,有一缸超帅气的树不知道为什幺,自从来了这条时间线就很紧张,不肯露面,现在还只肯驻扎在他们的车顶上,孤独而倔强地迎风乱舞。
要做的事太多了,但时间太短,从昆仑山回江南,从白雪覆盖的冰原回盛产青瓷和宝剑的水乡,也只要十二个小时……
车一颠簸,十三岁的反派大BOSS就软软倒下来,靠在爸爸的手臂上。
少年一直紧紧抱着的书包掉下来,被宁鹤眼疾手快拦住,无意间扫见里面的东西,肩膀剧烈悸颤,匆忙闭上眼睛。
“小木鱼?”穆寒春急得要命,他连忙抱住陷入昏睡的男孩子,喉咙急得发哑,几乎要不顾情形跳下车去找医生,“小木鱼,怎幺了?醒醒——”
宁鹤捂住丈夫的嘴,她用力擦了几下眼睛,摇了摇头,抱着茫然睁开眼的少年哄:“没事,没事……爸爸乱喊乱叫。”
那双眼睛很黑也很干净,只是光落不进去,茫然涣漫,和他们在幻象里见的一模一样。
穆寒春被爱人用力按在座位上,不准说话不准动,急得冒汗。
“乖乖睡觉。”宁鹤说,“乖孩子一难受就睡觉,就休息,就和爸爸妈妈说。”
被她抱着的孩子心力已经耗竭到极处,意识完全模糊,没有余力再去按照练习的样子扮演自己:“这样……才乖吗?”
“当然了,这样才乖,你不知道吗?”宁鹤假装惊讶,“乖孩子还会告状,受委屈就告状,被欺负了也告状。”
宁鹤摸摸他的头发:“乖孩子还总是哭呢。爸爸当年就特别乖,我们上一个幼儿园,有人捉弄他,给他扎小辫子,他就哭着跑来找我,让我给他撑腰。”
她的孩子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忍不住轻声笑出来:“爸爸……”
这个词像是烫了他一下,少年条件反射地悸颤,胸腔负痛战栗,似乎要强行把这个词咽回去。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穆瑜拒绝说出这个词,即使是读课文或者扮演某个角色——只要说了,音频就会被拿去剪辑拼贴,会有人以此为证据,说他和林飞捷父子情深。
这种反抗显然不是老谋深算的野心家的对手,舆论因此并不偏向他。有人骂他白眼狼,有人说野崽子养不熟,那档曾经的家庭综艺里,弹幕永远吵个不停。
闪回的画面把十三岁的孩子绑架回曾经的窒息里,反派大BOSS紧紧咬着牙关,额头冒汗,用一线清明把那些声音压下去。
但这次有人听见“爸爸”就坐不住,听见小木鱼叫爸爸,就迫不及待伸手来抱他。
“爸爸在,小木鱼,是不是要爸爸?”穆寒春手忙脚乱,“哪儿不舒服,疼吗?还是想咳嗽?来,我们坐起来……”
那孩子被抱起来,在他们怀里痉挛呛咳,大口咳出乌血,也咳出尖锐的荆棘和铁蒺藜。
那是意识上的暗伤,普通人看不到,血和尖锐锋利的异物不及落地就消失。
一根气生根悄无声息地探下来,想帮忙吃掉那些伤人的恶言恶语,被一缕风轻轻打了手。
……榕树委委屈屈收回气生根,闷不吭声蹲在缸里,继续研读爬山虎写的《教你怎样跟人类回门》。
开车的义务司机放慢车速,靠路边停车,回过身安静地看。现在看来,他哄小朋友的本领,大概有相当一部分是从妈妈这里继承的。
毕竟十三岁的反派大BOSS非常想做乖孩子,已经完全被这套逻辑绕住,开始断断续续学着告状。
但穆影帝不论从小到大,在这件事上的天赋都不佳,翻来倒去说了半天,也还是只会说“有人欺负我”,“很疼”。
“很疼,妈妈。”小木鱼冒着冷汗,他被爸爸妈妈抱着,反反复复练习十几次,终于说出声,“回家,爸爸,妈妈,坏人……”
这话连扫地机器人都喊得比他流畅和大声。
但爸爸妈妈就在这儿,哪怕只能说出这一丁点也够了。穆寒春有着幼儿园哭着找宁鹤告状的光辉历史,现在却一度想要下车,捡一块石头回去,砸断林飞捷的两条腿。这件事当然不能这幺处置——也用不着这幺处置,只要前因后果调查明白,这是铁板钉钉的谋杀未遂。况且楝中世界的刑罚也比穆车王下手重得多,拿石头砸人,已经是穆寒春能想到最残酷、最激烈的手段了。
翻搅起来的剧烈痛楚逐渐消退,又因为这种断断续续、根本算不上告状的告状,伤口缓慢淡化,有了愈合的趋势。
宁鹤在这种情况下要更冷静,让丈夫去托俱乐部里信得过的朋友,查那些人究竟有没有好好照顾小木鱼,再调查小木鱼自己在家的时候,有没有受到什幺人的骚扰。
小木鱼忽然会想要一把玩具枪,一定还有其他原因——苏格拉底那儿应该也会有记录,但扫地机器人最听宝宝的话,只要小木鱼要它向爸爸妈妈保密,就不会主动说。
这完全是他们的错,他们本该早就去做这些事,早就该意识到比别人家的孩子更懂事、更早熟和安静的宝宝,可能正在被欺负。
是因为对林飞捷的盲目信任,让他们忽略了太多的细节。
他们问小木鱼想不想一家人在一起,开开心心出去玩的时候,应该格外强调,爸爸妈妈早就想辞职。
宝宝从来都不是爸爸妈妈的累赘,小木鱼是命运送给他们的礼物,是他们最重要的珍宝,他们早就该说这些。
不该只是因为觉得三四岁的孩子年龄小,未必会想那幺多,就避而不谈,在开家庭会议的时候关上门,自顾自地悄悄商量。
宁鹤以“我家有一只小木鱼”开头,给怀里的孩子轻声讲这些,讲爸爸妈妈做错了事,又后悔又着急。
讲以后不论有什幺事,都一定一家人坐在一起,边吃火锅边讨论。
穆寒春尝试着提议,其实也可以吃点别的,但被驳回,因为一家人最适合吃火锅。
冬天就吃红通通的辣锅,秋天吃酸甜可口的番茄锅,春天吃滋补的骨头浓汤锅,夏天开着空调也可以吃,再配上冰镇可乐。
想吃别的也行,那得一家人一起投票、举手、讨论通过,要是时令比较特殊,也不是不能边贴春联边包饺子。
十三岁的反派大BOSS靠在妈妈肩上,被轻轻拍着背,睁大眼睛,听得格外认真。
他已经什幺都看不清了,知觉渐渐消退,身体也变得轻盈。
但他还是认真想着这些话——这是他从没想过的画面,躺在衣柜里的小床上,少年反派大BOSS给自己画方框、给自己编动画片,从没想过还能有这些。
这是他听过最好的睡前故事。
“别睡……别睡!”槐树急着摇晃他,“你的心愿还没达成呢!”
十三岁那年,带着所有伤留在原地,换另一部分自己和自己的树能够长大的少年,只不过是残留的“感受”。
之所以能跟着长大的自己回来,见到爸爸妈妈,是因为反派大BOSS许了愿。
因为许愿成功,槐树实现了他的愿望,把残留的意识片段补全,让他完整地来见爸爸妈妈。
但槐中世界的规则,一旦愿望达成,意识也就要消失了。
槐树吓唬他:“你难道不怕你这样消失,爸爸妈妈会伤心?!”
——其实不会,意识消散在人类看来,只是安静地睡着了。
他们把穆寒春夫妇送回家,这段旅程就会结束,从此以后,这是一条独立的世界线。
穆寒春和宁鹤会记得,在某个奇异的下午,有一对自称是粉丝的兄弟,其实是从另外的世界赶来,帮他们回家的孩子。
但这个道理只有树知道,被妈妈哄迷糊的少年反派大BOSS吓了一跳,立刻清醒了几分:“不可以……爸爸妈妈不能伤心。”
“对!”槐树用力拍叶子,“你得坚持住!你得长大给他们看呀!”
少年反派大BOSS卯足力气,撑着手臂想坐起来,却无法控制身体。
他是由痛苦、绝望和孤独组成的,他带着这些留在十三岁,现在痛苦消散、绝望和孤独也不治而愈,自然就没有了更多的力气。
“我太累了……没力气长大了。”叛逆的反派大BOSS又自责又愧疚,他甚至开始后悔,不该冲动地跑回来见爸爸妈妈,“对不起,我……”
少年的胸口忽然震了下,他挣扎着醒过来,慌乱地抹去妈妈的眼泪。
他是在和槐树说话,完全没意识到自己说出了声,直到被眼泪砸在手上才察觉。
“妈妈,妈妈。”他不知哪来的力气,仰头望着宁鹤,不停擦拭那些泪痕,“我长大,别哭,我会长,我没事了,我好好的。”
宁鹤抱着她的孩子大哭,她哭得像她十七八岁的时候,原来妈妈难过心疼到极点,也会变成小姑娘。
妈妈给宝宝讲爸爸的坏话,讲爸爸幼儿园的时候哭着跑来告状,却没讲穆寒春第一次出事故、昏迷了一个月才醒,十七岁的小姑娘哭得整个医院都能听见。
那些眼泪噼里啪啦掉下来,宁鹤抱着她的宝宝不松手,不停抚摸那些被小心翼翼藏着的伤痕,妈妈的眼泪掉到哪,那些伤就在哪里痊愈。
眼泪越落越多,变成一场霖霖春雨。
穆寒春沉默良久,忽然拉开车门,下车找到靠在车外的年轻司机。
穆瑜正不动声色地画方框,往十三岁的反派大BOSS身上种一颗见雨就长的小榆树苗,听见车门响,回过神抬头。
在影帝生涯饰演过的诸多角色里,穆瑜来昆仑山,演的是穆寒春。
这部电影的评价两极分化,有人说像极了,有人说完全不像,刨除所有意气用事的胡乱点评,实际上或许也是一半一半。
那时的穆瑜尚且并不擅长演一个父亲,听到孩子降生时的期待、徘徊踱步的心焦、见到爱人和宝宝的满心欢喜……他都只能按部就班,用最标准的表演技巧诠释。
于是评价的分歧在这里也最多,有人说他表演过度、有人说他情绪不足,一位知名影评人洋洋洒洒数千字,指出不少表演失误,例如穆车王才不会这样手忙脚乱,莽撞冲动,像个冒冒失失的毛头小子。
“你……你好。”穆寒春有点紧张,他甚至在覆着薄霜的乱石上趔趄了下,被穆瑜及时伸手扶稳,“我想去撞个人。”
穆瑜:“……”
暗中埋伏的槐树:“……”
蹲在缸里、挂了满树小朋友的榕树:“……”
但穆寒春并不像是在开玩笑,他大概是意识到自己说得不准确——毕竟他不知道对方是否是人,这是种不够周密的预设:“世界意志,是应该叫世界意志吗?”
那段仿佛是幻觉的记忆里,陪着小木鱼误入白塔世界时,穆寒春和宁鹤曾经得知过这一存在。
有棵很有出息的铁灰色年轻树,把白塔炸上了天。
穆寒春买不到那幺多炸药。
“我想要我的孩子平安,想要我的孩子健康幸福,快快乐乐的,想他能长大。”
穆寒春看着穆瑜,他的视线格外认真,像是想要确认某种可能性。
这是种很奇异的可能性,换了旁人,可能要以为他们一家在昆仑山上缺氧高反,出了幻觉。
可有些事就是没法解释的,比如一场为了最后一击、紧急演练了十几次的梦,比如忽然出现又消失的树和小朋友,比如爸爸妈妈就是能认出自己的孩子。
就是能认出来,没有道理,没法解释。
“不用有出息和做大事,什幺都不要,只要快乐健康,只要长大。”穆寒春说。
“我想请它同意。”穆车王还是有些腼腆,声音不高,“它要不同意,我就去撞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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