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子枭并没有夸大,无极宫戒严后,没有宗天子的允许,出入都很困难。宗子珩现在形同被软禁,也不知道外界的情况,简直是度日如年。
在一个深夜,宗子珩正在床上辗转反侧,突然听到屋内有细微的响动,他警戒地掀被而起,一手抓过床头佩剑,循着声音看去,只见铺洒着银白月华的地上,有一个小小的人影。
非常小,不足巴掌大。
“……许大哥?”宗子珩压低声音,不确定地问道。
那小小的人倏地变回了正常的人,正是许之南。
许之南将公输矩收入乾坤袋,做了个“嘘”的手势,将窗户关严,用灵力探查四周,确定没人后,才返回宗子珩床边。
宗子珩激动道:“你就这么进来的?”
“不这样根本进不来。”许之南道,“帝君不知道在害怕什么,整个无极宫现在被围得密不透风,你被禁足了吧。”
“说是让我养伤,其实,确实是不许我出去。”
“你的伤怎么样了?”
“没大碍了。”
“听说李不语给你吃了真元玉练丹。”
“嗯。”
“这仙丹他一年也只能得到一颗。”许之南多少有些不解,他从未听宗子珩说过自己与无量派有什么交情,倒是人人都知道无量派是帝后的娘家。
“我以前救过他,其实不过举手之劳,但他总想还这人情。”宗子珩看着许之南,“外面怎么样了?是不是很乱?”
“乱,非常乱。”许之南凝重道,“整个修仙界人心惶惶。”
“闫枢,陆兆风,没有任何消息吗。”
“一个宗师级的修士,可以把脸画成别人,还拿着赶山鞭这种等级的法宝,除非他自己出来,不然谁能找到他。”
宗子珩深深拧起了眉。
“地宫发生的事,你没有告诉别人吧?”
宗子珩苦涩地说:“自我醒来后见到的人,全都是我要隐瞒的人。”
“我和梦笙也没有透露半个字,此事远比我们想象的牵扯更深。”许之南直勾勾地盯着宗子珩的眼睛,“你可有了准备?”
宗子珩暗暗揪紧了被角。他听得懂这句话的深意,但恐怕穷尽一生,他也无法做好亲生父亲想害自己的准备。
许之南的眉宇间有一股怆然之色:“自大名宗氏一统修仙界,已近三百年,三百年来,九州无战事,但这平静之下尽是暗潮汹涌,也许马上就要巨浪滔天了。”
“外面,到底怎么样了?”
“华俊成把跟随闫枢来蛟龙会的十七名五蕴门弟子,全杀了。”
宗子珩神情一滞。
“不仅如此,华英派还要求五蕴门交出所有闫枢一派的修士。刘正现在暂代掌门之职,他想与闫枢割席,但他不同意按照华英派的标准清算本门弟子。华英派指责五蕴门是专门窃丹的邪教,欠了华英派两条人命,这样下去,两派很可能会开战。”
“我父君如何调和?”
“帝君明显偏袒五蕴门,但华英派怨恨太深,目前看来,无法调和。”
宗子珩又感觉到头开始疼了起来。
“子珩,你告诉我。”许之南的声音平静如水,“帝君真的与闫枢勾结,吃了我师弟的丹吗。”
宗子珩不敢看许之南的眼睛:“我不知道。”
“帝君真的想要你的丹吗。”
“我不知道!”宗子珩低吼道。他真的不知道该相信什么,为人臣子,他心中还有一丝微弱却不灭的希望,希望一切都是陆兆风的阴谋。所以他不敢把他大伯的事告诉许之南,他知道如果他说了,至少在许之南眼中,是证实了一切。
“这几天我想了许多,从头到尾,所有的事情,我才明白,我们无意间被牵扯进了一场阴谋,这个阴谋直指九州之上最有权势的人,你、我,衍之,还有许许多多的人,不过是一群遭殃的池鱼。”
“你的意思是……”
“闫枢说的话,必然不可尽信,但关于他的身世,我这几天派人去查了,几乎没有出入。据他那天说过的话,以及他的所作所为,我想,他的最终目的,你应该也猜到了吧。”
宗子珩僵硬地点了点头。
“他想要九殿下做宗天子,对他来说,最好的复仇不外乎如此了。”
“我绝不会让他利用子枭。”宗子珩恨道,“我不能让他毁了子枭。”
“已经晚了。”许之南道,“如果他没有在你面前曝光身份,那么他的计划还会在暗中进行,但现在不行了。”
“可我不会告诉任何人。”宗子珩直勾勾地盯着许之南,“你和飞翎使也答应我了,不会告诉任何人。”
“子珩,你是在自欺欺人。”许之南不客气地说,“是,我和梦笙答应你了,绝不食言。但即便我们三人都不说,陆兆风也早晚会有所行动的,有一天,全天下人都会知道九殿下的身世。”
“……”
“你若真想保护九殿下,就要早做准备,此事一旦曝光,九殿下会被抛扔进漩涡之中,到时候,你也自身难保,更遑论……”
“无论发生什么事。”宗子珩目光坚毅无比,“就算拼了这条命,我也会保护我弟弟。”
许之南轻声说:“陆兆风想拿你的丹给九殿下吃。”
“我知道。”
“若九殿下知道真相,他会如何,你想过吗?”
“他会和我在一起。”宗子珩毫不犹豫道,“就算陆兆风是他的亲生父亲,他也不会背叛我。”
许之南看了宗子珩半晌,暗叹一声:“九殿下得你做兄长,是不幸中的大幸。”
“他没有做错任何事,他仙途无量,大人的恩怨是非,岂能让他无辜受累。”
“九殿下确实无辜,可惜他终究无法独善其身。”
宗子珩无言以对。
俩人相对沉默了一会儿, 许之南又道:“我今日来,其实是来向你讨那个交代。”
“我明白。”
“你想知道帝君究竟有没有吃过人丹吗?”
宗子珩心中一紧:“难道你有办法证实?”
“有一个办法。”许之南目光愈冷,“我从陈星永那儿得知一件事,如果帝君真的吃了衍之的丹,就会具备一些修炼元阳功法的人才有的能力。”
“当真?”
许之南点点头:“只要吃了人丹,就能获得金丹主人的部分修为和能力,但是天下修士以剑修为主,同是剑修,吃了人丹也只会提升灵力修为,不会有别的明显不同,只有元阳功法不一样,它可以改变人的身体。”
“我见父君的外貌无明显变化。”
“不在外貌上。”许之南伸出双臂,分别卷起了两边的衣袖,露出两截一样修长健硕的小臂,但两只手臂的肤色深浅有别。
宗子珩恍然大悟:“你的意思是……”
“衍之已经修到可以再生肉身,如果帝君吃了他的丹,应该具备这样的能力。”许之南看着宗子珩道,“这是我目前想到的唯一办法。”
“难道你要我去……”宗子珩转过脸去,“普天之下,谁能伤到人皇?何况他是我父君。”
“确实难以验证。”许之南淡道,“我不会要求你违逆孝道,我自己会想办法的。”
宗子珩惊道:“许大哥,你想做什么?”
“其实并不需要很大的伤,只要一点小伤,伤口愈合速度若快于常人许多,也必是有元阳功法的功劳。”
“许大哥,你不要冲动,这太冒险了!”
许之南看着宗子珩,一双眼眸像寒秋的雨水,能将人彻底打透:“你是担心我,还是担心你父君?”
宗子珩哑然。
“他如何对你们母子,天下人皆知。虽然我也不敢肯定闫枢所说的话几分真几分假,但他真想挖你的丹,我也不觉得意外。”
宗子珩的脸色变得愈发苍白。
原来,就连外人也这样想。
“我绝不会让我纯阳教弟子白白牺牲,他是人皇,是天子,都阻止不了我为我师弟讨回公道。”许之南看着宗子珩,“如果帝君真的如闫枢所说,是吃人丹的魔修,你还会维护他吗?”
宗子珩的眼睛红了,像是一只被逼到了绝路的小兽。
“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若他身为人皇,却犯下魔修之恶行,就不配做人皇,对吗?”
宗子珩想到古陀镇自己险些丧命,想到他大伯,想到宗明赫昔日对他们母子的种种,心念动荡不堪。
许之南突然站起身,然后单膝跪在了宗子珩面前。
宗子珩色变:“许大哥,你做什么?”
“大殿下可还记得我曾经说过的话?”许之南不肯起来,他仰视着宗子珩,“我见此事只有一条出路,可以还修仙界太平。九州需要一个仁爱正直的共主,没有人比大殿下更合适、更名正言顺。”
“许大哥,你快起来,这话不可……”
“为何不可?”许之南目光炯炯,“梦笙与我的想法一样。你身为长皇子,天资高绝,年少有为,再得了纯阳教和苍羽门的支持,人皇之位,舍你其谁?”
“我……”
许之南声色俱厉道:“你难道不明白吗,你只有做了人皇,才能保护九殿下!”
宗子珩僵在当场,浑身血液好像也在这一刻冻结。
多年以后,当宗子珩回望自己短暂的一生,只见冥冥之中有一双司命之手,将他不住地推搡向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