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月光

我爷爷说:“真蠢。”

岩石不算高,下面还有些杂草掩护,除了一些吃到一些皮肉苦,我并没有伤到。

我皱着眉头说:“你不能拿这个开玩笑,男人可生不出我爸。”

老头居高临下地睨了我一眼,问道:“你还能站起来吗。”

我呲牙咧嘴地去搬了快不算沉的石头,自食其力地爬了上去,在老头语出惊人之前,先确定自己的前后左右没有可以踩空的危险地方。

他从怀里掏出那张合照,用细长瘦瘪的手指 “啪” 地一指,沉声说:“这个是你奶奶。”

我沉默良久,说:“…… 我记得这个人,” 我看着他指的那个漂亮男人,说,“他长得比你帅。”

爷爷吐了口烟圈,说:“眼光还不赖。”

……

老头子说我的曾爷爷是个叫大地主闻风丧胆的 “土匪”,从良之后归顺联合政府,一步步地当了个挺大的军官,而我的曾奶奶是留洋回来的女大学生,家境殷实,本人在淮市租界的一家报馆里做编辑。

我问他,我的曾祖父母是怎么走到一起的。

老头子说,我的曾奶奶思想开放,不讲门当户对,就看中曾爷爷身上那股狠痞的正气,在他还是个没出头的毛小子的时候就瞒着父母结识了,后来能顺利成亲诞下爷爷,受了不少阻力。

爷爷继了我曾祖母的外貌,但是曾祖父的气质传给他的时候走歪了路,刚正走没了,就剩下带着邪气儿有余的痞。

爷爷大名徐致远,但他本人并不 “宁静”。

……

十八岁的徐致远是个老子都管不了的混蛋。

徐老爷子教育儿子无非就是棍棒本事多,但徐太太最忌他动手,把徐致远划到自己手底下管着,以至于徐老爷子的棍子够不到他的屁股,徐致远也学会了在母亲面前装乖甜,人后再竖起尾巴当狼的一套。

他经常在浮夜笼罩的百乐门听曲跳舞,偶尔搂个穿短袖旗袍的小姐绕帐调情。

徐致远觉得和女人鬼混是一种盛大的艺术,每个男人 “各有千秋”,像他钟情是中国画——譬如女人穿旗袍,那些丰腴曲线把丝绸撑得光滑圆润的,就缺少了留白的美感。

他喜好高挑小姐身上空荡荡的衣褶。裹着瘦腰的单色布料挑绣几只春意盎然的芍药花瓣,那简直是文艺复兴的青萍之末,爱神的画廊独发给他徐致远一人的邀请函。

傅书白是个当地大学的哲学系学生,徐致远感情最好的酒肉朋友。那时他也搂着自己的小姐,醉醺醺地对这番附儒风雅的长篇大论发表评价:“徐致远儿你有病。”

徐致远觉得时代在进步,而教育在原地踏步,最令人敬佩的是学生程度,不回头地撒丫子往后退步。

他跨过挤搡的美腿,踹了傅书白一脚。

心中嫌弃着,“文艺复兴” 都听不懂,果然什么阿猫阿狗都能上大学。

徐太太有时会因报社公事出差,每到这段时间徐致远就落到了徐老爷子手里,他鬼混起来都谨慎警惕。

夜总会歌舞升平,人多眼杂,而他又忍不住来这种地方,来了只能小心翼翼地在角落里转。父亲的人缘广泛,若是他在这里明晃晃地撞见年长的熟面孔,被徐老爷子拖回去打个三天下不了床是保底。

于是他与星光闪烁之间总隔着一条明暗交接线,他习惯在黑暗处醉生梦死。

某天酒酣时,他听见一段悠扬而陌生的独奏,一抬眼皮,见着个亮堂堂的身影,后半辈子的沦陷始于此。

……

我熟悉这种 “初见” 的故事套路,于是问:“你看见我奶奶了?”

我爷爷虚晃一枪,说:“没,我看见拉小提琴的了。”

我:“嘶……”

老头子虽然人看上去粗俗,但的确是会演奏这种 “高雅” 乐器的人。他曾胡子拉碴地,站在大岩石上穿着汗衫又蹬着泥靴拉《月光》,可谓是人立鹤群,容光焕发。

……

徐致远眯着眼看着演奏者,可能是醉意上头,又或者是这种音色在嘈杂热闹的舞池中像一条独立于世的涓流,卡住了他心底的一根弦。徐致远回去跟徐太太说,他想学小提琴。

徐老爷觉得这是一件好事,他这个逆子只要肯好好待在家里学习,就算是学女红他也会支持。

傅书白不以为然,他甚至觉得徐致远的脑子真的无聊出了毛病。直到在一次既明大学的文艺演出,他看见音乐系活泼漂亮的女学生成群结伴地说笑时,才锤着掌心恍然大悟,感叹徐少爷就是他娘的天才。

他把这些气质出众的俊男美女每周一次地聚集在一起,做一个所谓的音乐沙龙,给徐致远做 “指导”。

多亏了傅书白这位优秀的狐朋狗友,一个月过去,徐致远连新乐器的弓弦都没研究明白,又回归了 “采花撷蜜” 的老本行。

十月的一个周末,徐致远西装革履地踩着秋意,提着小提琴盒,照旧赶赴爱神的音乐会。那所旧教室的旁边种着许多银杏树,金黄的树叶落了一地,铺满了冬青墙。

跟浪漫不沾边的徐致远,就在这里一见钟情了。

徐致远没见过这么漂亮的男人。

就像是上天窥见了他所有的审美偏好,提前做好了模子,亲手刻进了这个人挺直的骨子里。

他有柔软的半长发,和近乎病白的皮肤,脸上缺乏波澜,正在认真地去纠正一位女学生琴颈上的手指。

傅书白远远地见到徐致远愣着出神的模样,挤眉弄眼地朝他暗示,又笑容暧昧地拿下巴指了指那漂亮男人。

徐致远登时心神领会,他走上前去跟这群人打招呼,手装作不经意地从口袋里滑出来,点着漂亮男人的腰线下移,揉捏了一下他的臀。

徐致远朝他露出一个寓意不明的笑,说:“都来的这么早啊。”

“……”

这个美人并没有像之前的小姐或者兔子一样,顺势贴近他,再娇滴滴地嗔怪一句 “徐少爷别闹”。

而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给他的小腹极重的一拳。

徐致远捂着肚子,懵然地蹲在地上,惊讶的表情和旁边学生的犹如复刻。

“…… 镇平只说,若是少爷流氓耍赖,尽管收拾就好。” 男人平淡道,“没想到是这么个流氓法。”

徐镇平就是徐致远的爹,我的曾爷爷。

徐致远付出了胃里差点翻出酸水的代价,知道了这个男人是被自己老子请过来教他小提琴的,按辈分,他该叫声叔。

见面的第一眼,徐致远就对他小叔叔耍了流氓。

……

近六十年过去,回想此事时,“当事人” 半点悔改都没有。

在大岩石上,爷爷骄傲地对我说:“他后来,就变成了你‘奶奶’。”

他叫俞尧。

尧舜的尧,我姓的那个俞。

爷爷见到他的时候是十月份,老头听着鸟鸣,说:“正好是丹顶鹤南迁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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