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书白要是信了这是巧合那只能说明读书读傻了。他浑身写满抗拒地走过去,迎着三道目光,恍若坐上了一把铺满荆棘的刑椅。回头,轻声问候道:“俞老师好…… 裴… 大夫好。”
裴禛弯眼笑道:“身体好些了么,傅同学。”
看见他傅书白只觉得天灵盖疼,敷衍地应了几声,脸色难堪地正身坐着。徐致远还在旁边添油加醋,声音里含着轻盈的笑意:“书白,饿不饿?一会儿去华懋饭店吧,你想吃什么。”
傅书白转头看着他,要不是被俞尧的目光笼罩着,他已经脱口而出一句,不用了我已经被你膈应饱了。
他最终还是屈于了少爷的钱袋,紧了紧西服敞口,说:“…… 行。”
一时尴尬滋生。徐致远虽看不到俞尧的神色,但是相当地从容淡定,甚至还有些恶作剧成功的小喜悦。有模有样地欣赏起电影来。
这场是《桃花泣血记》重映,看了个开头徐致远便猜出结局定然伤感,默片的无声本是悲剧最好的衬托,败笔是不知哪个自大的放映员全程放了一首凄凄的哀歌。
当然徐致远鉴赏能力有限,共情差强人意,观影一半做出唯一可供参考的评价就是 “阮玲玉真好看”。
正当他啧啧感叹之时,傅书白忽然牵过了他的手,徐致远悚然一惊,但立马换上一副含情脉脉的神色。
傅书白微笑着给他铺平手掌,接着在他手心缓缓地写了几个字——“你是狗吧。”
徐致远亦回以微笑,牵过他的手,也缓缓写道——“滚你的蛋。”
这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在外看起来都是亲密无间的。二人如此一来一回地问候着彼此的种族和亲戚,写到手心被划得发红,一直到电影结束。
主题似乎很应景,正好结束了徐致远可以跟身边人假模假样地感叹一声恋爱自由,就好像自己是个被悍母的封建观念缠足的 “贞洁之士” 一样,被徐太太知道了定要罚他抄书。
临了,徐致远装作好像才想起俞尧也在场一样,回头问道:“对了小叔叔,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去吃饭。”
俞尧神色复杂地看着他,说:“不了,我和裴医生有约。”
裴禛笑道:“小少爷有朋友陪着,我们这些’老古董‘在场,岂不是饭局都要变得拘束?”
他一说话徐致远脸上的春风满面就消逝了一半,他瞪了裴禛一眼,说道:“好吧…… 那罢了。”
“书白,我们去吧。” 徐致远说。
傅书白憋坏了,正想着推开门灌口冷风洗洗耳朵醒醒神,但即将离开时,又听到后来跟上的两人的对话。
俞尧说自己的围巾落在放映室了,要回去取。裴禛愧然说自己也没注意提醒,表示在原地等他回来。
俞尧前脚刚走,徐致远忽然又对傅书白说道,自己有东西落在放映室了。
但是傅书白心知肚明,奄奄道:“你来的时候带东西了吗?什么东西能落下?脑子吗。”
“我说落下就是落下了,你在这等我一会儿。” 他看着莞尔笑着的裴禛,说道,“你无聊的话跟他聊天解解闷呗,正好一个神棍一个庸医 ,聊得来。”
傅书白:“……”
……
徐致远正好在门口撞上取围巾回来的俞尧。他的下半张脸埋在厚实的围巾里,露出来的只有漂亮的眼睛和额头,像只该被人捧在手心里的柔玉。
他头发上沾了一点不知哪里来的羽毛绒。
徐致远看着他时心中一跳,俞尧往哪移他便往哪移着挡路。
俞尧声音裹在围巾里,闷闷地,问道:“怎么了。”
“没事,” 徐致远道,“我就想问问你真不来和我们吃饭嘛,你可以…… 把庸医一起邀来。”
俞尧说:“不了。”
“行吧。” 徐致远其实没落什么东西,他往里面走着,想进去走一圈装装样子,但是俞尧唤住了他。
“致远,” 俞尧问道,“那和你一起看电影的,是你的男朋友么。”
徐致远的心跳霎时脱了轨,仿佛隔着呼出热气,看什么都朦胧不真切。他把激动的心情压下去,笑道:“小叔叔,为什么这么问。”
这对话似曾相识,徐致远煞有介事地蹭着下巴,脑中想着:“哦,我好像也问过。”
俞尧不答,幽幽地盯着他看。
他清了清嗓子,学着俞尧曾经的语气说道:“咳,尧儿,你好像对我和傅同学的关系有什么误解……”
“我…… 不会反对你,但是如果你想认真,要慎重考虑。” 俞尧垂下睫毛来,停顿了一下,无奈道,“我暂时不会跟镇平安荣说,但倘若你考虑好了的话,我可以帮你说情……”
“不对不对…… 你这不对,” 徐致远嘶了一声,眉头蹙起来,又凭着高大的身材把俞尧逼到角落,说道, “你接下来应该说,你为什么会误会,然后我解释误会,你我再争论一番,化解矛盾——小叔叔,吃醋应该是这么吃的。”
“…… 你不要靠这么近,” 俞尧轻轻把靠上来的他推开,嗔怪道,“你在说什么…… 什么吃醋。”
“尧儿,” 徐致远发愁道,“你说庸医是全淮城最好的内科医生…… 我看你是全淮城品种最纯的榆树木头。”
俞尧:“……”
徐致远哼了一声,伸手,将他头上的羽毛碎屑摘下来,吹走,转身离去了。
俞尧疑惑,出口提醒道:“你不是落了东西回来取么?怎么不捡回来就走。”
徐致远的声音很远,带着幽怨,道:“落了个榆木脑袋的小叔叔,刚捡回来。”
……
西餐厅里,有女人在弹钢琴。
漂亮的演奏者穿着优雅的灰旗袍,刺绣牡丹在腰间开着,她手指跃动的时候,仿佛有风在吹花瓣。
徐致远醉眼朦胧地盯着不停跳动的琴键,思绪也随着黑白在变,看着看着,他发现杯里的红酒残余得只剩底了。
瘾劲上来顾不得优雅,干白又接着倒上,徐致远一边托腮望着弹琴人,一边问傅书白他怎么会认识裴禛。
傅书白说,别提了。
他之前费了好几包烟跟中心医院的门诊大夫搞好关系,就为了装病请假的时候能派上用场。结果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也没有,他终于要去开个假证明的时候,撞上裴禛值班视察,一时没料到这年轻医生的高职。
…… 之后傅书白便进了那家医院许多科的 “特殊名单”。他又不愿意再花烟钱在别的医院大夫身上。所以他往后装病只能从跌打损伤上装,可真要因为这个开出证明来,学校肯定让他减少外出运动,与他的本心相悖了。
从某种意义上说,裴禛堵上了他的一计逃课的歪门邪道。
傅书白说完了自己,又问徐致远,你又怎么招惹他了。
徐致远一五一十地告诉他。
傅书白嗤笑一声,说徐致远被裴禛耍了,他结婚了,戒指不离手,一心一意着呢。
徐致远微愣。
“真的?” 徐致远收回目光,他从来没注意过裴禛的手上,听见傅书白的说法,忽然莫名其妙地如释重负。
等着嘲笑他的傅书白却皱起眉头,说道:“远儿。”
“做什么。”
“如果按你以前的性子,知道他逗你玩一定是火冒三丈暴跳如雷了,绝不可能是轻松。” 傅书白道,“怎么回事,你…… 到底对俞老师……”
徐致远拿银勺轻磕空酒杯,脆声让傅书白的话中止,他擦着嘴,说:“吃你的。”
几杯入肚之后,烈味会冲走许多皮面的包装,傅书白没有多做嬉皮笑脸,愁容满面地担忧道:“你完了…… 徐致远。”
徐致远难得没有踹他,而是扯开话题,问起他的近况来——就比如牵连他卷入南墙事件的吴桐秋。
总是滔滔不绝的傅书白这次却说,没什么好说的。
看见他眼里被酒意冲刷出来的忧郁,徐致远问他,吴同学是不是个大美女。
傅书白瞪他一眼,说道:“你既然心里都有俞老师了,我劝你’忠贞‘。”
徐致远死不承认。
灰旗袍的女人弹了许多首曲子,声音很慢。
两人好像有很多话可以说,又好像无话可说。
气氛太过沉迷,本来酒力适中的徐致远受了感染,酒量浅成了一捧,倒进去两瓶就醉了。
他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傅书白好像摇过他,说了些什么。等他一些意识稍稍回笼的时候,看到了裹着红围巾的俞尧。
他们好像是在车上,外面下起了大雪,这好像是秋去冬来之后的第一场。徐致远以为在做梦,上海不轻易下这么大的雪。
而俞尧则是前脚刚回家,外面就落了鹅绒,直到傍晚外滩的道路和秃树上都镀上了薄薄一层。
雪愈下愈大,徐镇平和李安荣都回来了,俞尧担忧天黑路滑,便穿上外套和围巾,去徐致远说的那个饭店接他回来。
“醒了就先别睡了,” 俞尧说,“到家再睡。”
徐致远懵懂地看着这个 “梦里的俞尧”,放肆地一头依到了他的肩上。
俞尧看着车窗外没有说话。
徐致远静了一会儿,唤了声小叔叔。
“嗯。”
他又叫:“…… 小叔叔。”
俞尧看向他,心想他大概是睡毛了。听到他改口叫自己 “尧儿”,接着是一连串的呓语,道,“我…… 认真跟你说,你过来听……”
俞尧便把耳朵侧过去,虽然柔软的耳廓被徐致远呼出的热气染了层湿润,他还是忍住痒意凑近了。
“…… 小叔叔,我好像完了。” 他说,“…… 我可能有点……”
俞尧皱了眉,他什么也没听清,模模糊糊地猜了个 “你”“我”,想要再近点好更真切一些,忽然这厮传来一阵鼾声。
虽然不算大声,但比起之前的呢喃,已经算震耳了。
俞尧无奈。
这小混蛋又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