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事情, 看戏三人就不知道了,反正悄摸摸地顺着墙角往外爬时,还能听到五皇子寝殿中皇帝的震怒声。
岁晏一边爬一边小声道:“二皇子这回可惨了,谋害胞弟啊, 这罪名可不小。”
宋冼跟在他身后, 将头上的花扯掉, 道:“我还是很想知道那神医为什么一直在看太子?”
江恩和没好气道:“别废话了, 赶紧把岁忘归送回东宫去,要是被太子知道我没把他送走还把他带来这里看热闹,我怕是没有好果子吃了。”
一提到太子, 被坑了个半死的宋冼顿时哆嗦了一下, 回想起之前岁晏的可恶行径, 一巴掌拍在岁晏的背上,怒道:“都是你干的好事!”
岁晏回头瞪他:“怎怎怎就是我干的好事了?你给我小心着点, 再动手动脚我就去找太子告状,到时候看咱俩谁倒霉?”
宋冼:“你要点脸!”
岁晏:“不要不要!”
三个人顶着一头的碎花瓣踮着脚尖跑到了东宫——原本宋冼看完戏就要跑路的, 江恩和却一把将他扯住了,他怕自己背着岁晏一路到东宫会累得口吐白沫, 自然要抓个壮丁来当苦力。
宋冼拼命掰着他的手就要跑:“我才不背这个王八蛋, 要背你自己背!”
岁晏就靠在墙上, 百无聊赖地来回看自己修长的手,口中漫不经心地喃喃道:“殿下啊, 有个叫宋冼的今天把我推了一把, 哦对, 没错,就是上次那个欺负我的姓宋的,这回我的额头都撞肿了,疼得我……唉。”
宋冼将一只手臂塞到江恩和怀里:“拉着我。”
江恩和忙一把将他的手臂抱紧。
宋冼立刻挣扎着朝着岁晏喷火,胡乱扑腾着朝着岁晏扑去:“混账东西!我哪里推你了?你给我好好把话说清楚!”
江恩和拼命抱着他手臂:“哥!哥!算了算了!”
岁晏小心翼翼地摸了摸自己被撞得红肿的额头,嘶嘶吸气,含糊道:“我说是你撞的就是你撞的,你看看太子殿下到底信谁?”
宋冼:“岁、忘、归!”
江恩和:“哥!哥!不值得不值得!狗命要紧!”
两个为保狗命的怂货一边骂骂咧咧一边任劳任怨地将岁晏给背回了东宫,宫人见到三人跌跌撞撞地跑进来,连忙去接:“小侯爷哎,这是怎么了?哎呦,这额头怎么都出血了?”
宋冼和江恩和瞧出来这人正是经常跟在太子殿下身边的宫人,连忙紧张地去看岁晏——执掌他们生死的人。
岁晏揉着头,被人扶着,蹙眉道:“没事,没注意撞了一下,洒点药就好了。”
两人这才松了一口气,心道这岁忘归混账是挺混账,关键时候还是能说人话干人事了。
宫人忙将人迎进了偏殿。
宋冼和江恩和原本是想要直接撤,但是奈何背岁晏累了个半死,便打算去偏殿喝口茶再走。
宋冼刚走进偏殿,随意扫了一眼偏殿一些鸡零狗碎的东西,勉强认出来之前都是岁晏院里的,顿时低骂了一声。
他凑到岁晏身边,低声道:“你这是把整个侯府都搬过来了吗?我原本还以为你只是过来住一段时间的,看你这架势,你还打算在这里常住到过年啊。”
岁晏哼唧:“我打算嫁过来当太子妃,你管我?”
宋冼:“……”
宋冼气咻咻地将茶一饮而尽,转身就要走,岁晏却突然叫住了他。
宋冼回头,没好气道:“有话就说!”
岁晏翘着腿坐在椅子上,肩上蹲着一只毛茸茸的金丝熊,姿态极其懒散随意,他淡淡道:“回去告诉三殿下,最好不要插手这件事情,否则下一个弄不好就是他了。”
宋冼瞳孔一缩,这才明白为什么今日那江湖神医总是一直在瞥端明崇了。
他艰难道:“这其中,有你的手笔吗?”
岁晏笑了,朝他一眨眼,狡黠道:“你说呢?”
宋冼半晌才试探着道:“这是你给太子出的主意?”
岁晏愣了一下,才忍不住笑出了声:“我哪来这么大的能耐能左右太子啊?你还真把我当太子妃了?”
宋冼正肃然思考这个问题,被岁晏最后一句话气得险些翻白眼。
他瞪了岁晏一眼,风风火火地离开东宫。
岁晏和宋冼在说话时,江恩和一直在一旁吃糕点喝茶,也不想窥探别人谈话的内容,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
直到宋冼离开后,他才放下了手中的茶杯,正色地对着岁晏,道:“我决定替太子殿下查尹令枫的案子。”
岁晏笑了,道:“你今天还被端熹晨吓得吱哇乱叫,怎么突然就这么胆大了?”
江恩和想了想:“只是突然觉得,我好不容易入了翰林院,若是性子再这般胆怯无为,迟早成不了大事……”
岁晏好心地替他补充:“……更何况还没人养你。”
江恩和立刻瞪了他一眼。
岁晏咬着唇笑,喝了一口茶,才道:“好,那就祝你旗开得胜了,等事情了结,我带你去我府上介绍一个美人儿给你。”
说到美人,江恩和顿时泄气:“不了,我只想见月见美人,自从她被人赎身离开后,我就再也没去过挽花楼,其他美人根本入不了我的眼。”
岁晏唏嘘:“痴情人啊。”
那就更得让你见一见君景行了。
江恩和在东宫待了片刻,也起身告辞了,临走前将那剩了半袋花生的香囊塞给了岁晏,正色道:“往后我再也不往翰林带零嘴了,这个就送给你了。”
岁晏:“呃……”
这倒霉孩子该不会不知道他之所以接了这个棘手的案子,就是因为上次那个香囊吧。
江恩和不舍地看了那香囊一眼,才转身掩面而去。
岁晏再次唏嘘:“造孽啊。”
说完,把里面的花生带出来吃完,随手将那香囊扔到了炭盆里,飞快烧成一滩灰烬。
岁晏自言自语道:“这回殿下应该不会冷落我了吧。”
他正得意着,没一会,江恩和突然去而复返,刚进门就嚷嚷道:“我又仔细想了想,还是把香囊给我吧,我放在书案上用来自省。”
岁晏:“……”
江恩和眨着眼睛,期待地看着他:“我香囊呢?”
岁晏一歪头,指了指炭盆,无辜道:“我刚才手没拿稳,掉里面去了。”
江恩和:“……”
江恩和气得眼睛发黑,一连骂了他半天,被宫人扶走的时候嗓子都是哑的。
“别再让我看见你,王八蛋!偷香囊的贼!”
岁晏也不怒,反正挨骂也不痛不痒的,反倒是一旁的宫人为难道:“小侯爷,这江小公子也太无礼了,要我同太子殿下……”
岁晏笑了笑,道:“不用,不碍事的,孩子一个罢了。”
宫人无语地看着他,心道你都比别人小几个月,竟然还说别人是孩子。
端熹晨药香上瘾一事闹得满城风云,皇帝雷霆震怒,让人将端如望带到御前当面对质。
端如望领命到了五皇子寝殿,一看到眼前的场景便大概知晓发生了什么,他瞥了那瑟瑟发抖的神医一眼,又看了看一旁满脸淡然的端明崇,轻笑了一声也没有多做辩解,直接面不改色地认了。
皇帝气得胸口剧烈起伏:“你……你到底是为了什么?熹晨可是你的同胞兄弟,你……你就算……”
端如望笑了笑,道:“父皇,我也是为了五皇弟的身体着想,您也听到那神医说了,若是再耽误一些,熹晨可能要衰竭而死。”
皇帝哪里不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他现在气得头脑发蒙,唯恐自己怒极做了不可挽回的悔事,便下令先将端如望软禁在二皇子殿中,稍候再议罪。
皇帝步履踉跄地被人搀扶着离开。
端如望站在原地,盯着端明崇看个不停,片刻才猛然笑开了,他轻轻一拱手,道:“太子殿下当真是好手段。”
端明崇正在看一旁的窗棂,闻言疑惑地看着他:“二皇兄何出此言?”
端如望看着他茫然的样子,笑得更甚,他输得极其有风度,含笑着朝端明崇行礼,没再多说一句废话,转身被人带着离开了。
在端如望离开后,端明崇脸上的疑惑缓慢消失,他盯着无意间落在窗棂上的花瓣,不知道在想什么,片刻后才漫不经心道:“起吧,陛下没有开罪你已是大恩,你将药方留下,此事便了了,孤派人送你出宫。”
一直跪在地上,似乎被人遗忘的钱神医又磕了一个头,颤声道:“是。”
他哆哆嗦嗦将药方从怀里掏出来,递给了一旁候着的孟御医。
孟御医摊开瞥了一眼,朝着端明崇微微点头。
端明崇随意地抬手一挥,两人行礼告退。
东宫中,岁晏心情甚好地在摇椅上晒太阳,怀里的兔子和金丝熊在他身上乱蹦,伺候的宫人唯恐碰到岁晏刚刚洒了药的伤口,躬身劝道:“小侯爷,这太阳都要落山了,您还是回寝殿歇着吧,太子殿下应该很快就会回来了。”
岁晏没多少睡意,他直起身子,道:“我从御花园移过来的海棠花开了吗?”
宫人忙道:“开了开了,正在后院呢。”
岁晏想一出是一出:“那我去瞧瞧。”
他休息了一下午,双腿已经好了许多,拒绝了宫人的搀扶,一个人颠颠走去了后院。
已经开春,移过来的海棠盛开得如火如荼,阵阵幽香弥漫散开,令人心生怜惜之意。
岁晏辣手摧花,折了一枝在指间轻轻转了转,将上面沾着的水珠抖露下去。
他正满心欢喜地凝视手中的花枝,一旁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岁晏一回头,迎面便瞧见了匆匆走来的端明崇。
岁晏一喜:“殿……”
他还没说完,端明崇便大步走来,一把将他抱住。
岁晏:“……”
岁晏浑身一僵,手中的花枝突然一颤,直直落在了地上。
岁晏小声吸气,艰难道:“殿下?”
端明崇似乎是刚从五皇子寝殿回来,身上还残留着那奇怪的药香,抱着岁晏的手臂在微微发抖。
岁晏这才发现有些不对劲,他试探着伸手抱住端明崇的背,小声道:“殿下,出什么事了?”
端明崇抱着岁晏满是药香花香的身体,急促喘息着,半天才喃喃道:“我不动手,他们便要害我……还要害你。”
岁晏一愣。
端明崇将头埋在岁晏颈窝,哑声道:“我这么多年来步步退让,只是不想同他们兄弟相残,为什么……他们却觉得我软弱可欺,迫我这般紧?”
岁晏心头一酸,平日里他依赖端明崇成了习惯,几乎忘记了他现在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
他读了那么多的圣贤书,太傅皇帝教了他那么多治国修身之道,却从来没有人告诉过他,被自己的亲生兄弟暗害时要作何反应。
皇宫中人人心思波诡,他无人可信任,只能自己一步步摸索,找寻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自己既能活下去,也能像皇帝教导他的那样,温良恭谦让,兄友弟恭,做一代明君。
到后来,一杯毒酒斟上,他失败了。
若是那杯污名是被他饮下的,端明崇可能不会做的这么决绝心狠,中毒虚弱的岁晏是压垮他温良假面的最后一根稻草。
岁晏突然有些心疼起来,他开始后悔不该这么粗暴地去逼端明崇在一夜之间懂得机关算尽运筹帷幄,学着他一样将良知抛却,但是听到端明崇说这番话,他又开始暗暗庆幸端明崇能早一些看清楚他那些兄弟真正的嘴脸,不必到最后死的不明不白。
他轻轻环住端明崇的背,柔声道:“殿下做的没有错,你只是想保护自己,这很好。”
端明崇没说话。
岁晏轻声道:“每个人生而不易,他们想要害你,你难道还要引颈待戮不成?再者说了,你只是将他们所做的事情还了回去,算不得兄弟相残,怪只怪他们作茧自缚,自作自受。”
端明崇还是没说话。
两人安安静静相拥了一会,彻底缓和过来的端明崇才轻轻将岁晏放开,微垂着头,眼眶和耳根都有些发红。
“阿、阿晏……”
端明崇还是头一回像别人示软,将情绪收拾好之后有些羞赧,垂着眸不敢去看岁晏。
岁晏弯腰将地上的海棠花枝捡起来,笑道:“殿下之前总是一副成熟稳重的模样,我都差点忘了你比我还要小了。”
端明崇耳根更红了。
端明崇仔细回想起方才那副样子,突然发现挺矫情的。
端明崇心想,既然做都做了,就不要这般软弱不经事,开弓没有回头箭。
这是端明崇第一次同自己的亲兄弟暗施计谋,而且一招连带两个,原本他心中并没有太难受——在知道岁晏的身体是被他们害成这样的时候,端明崇已经下定决心不再优柔寡断。
只是在回到东宫,瞥见那个长身玉立在海棠花丛中的少年时,被他短时间强行铸得冰冷的心突然软了一下,无边委屈和酸涩铺天盖地而来,让他控制不住地上前一把抱住了夕阳下言笑晏晏的少年。
似乎只有抱住他,才能知晓阳光的温暖。
端明崇心想:“我定要好好护着他。”
折腾了这么久,天色也暗了下来,两人并肩回了偏殿。
岁晏记挂着白日里端明崇承诺的甜汤,洗了个手便在桌子前坐等着,两手乖巧地扒在桌沿上,像是一只等待投喂的金丝熊,身体还不自觉地左右晃着。
很快,晚膳便被一一端了上来。
岁晏满怀期待地瞥了一眼,脸顿时绿了——一桌子全部都是难吃的要死的药膳,他面前还单独放了一碗熬得黑乎乎的药。
岁晏视线跟着布菜的宫人飘来飘去,直到众人都鱼贯而出,桌上依然没有他的甜汤。
岁晏着急地跺了跺脚,想问又觉得没面子,只好眼巴巴地等着。
很快,端明崇净了手走进偏殿,看见他满是期待的眼神,疑惑道:“怎么不吃?在等我?”
岁晏不好说在等甜汤,只好点点头。
端明崇笑了,反正他只要一见岁晏,无论再糟糕的心情都能瞬间温软欢愉起来。
他将手中的干巾放在一旁,走过来坐在了岁晏对面,道:“我来了,快吃吧。”
岁晏焦急得要死,手捧着药碗一直不肯下口。
岁晏每顿吃什么,端明崇便跟着他吃什么,那种对岁晏来说难吃的要死的药膳,端明崇吃起来却面不改色。
他疑惑道:“阿晏,你怎么了?”
岁晏将药碗放下,往前面推了推,小声道:“殿下,今晚的饭菜,是不是少了点什么?”
端明崇看了看,道:“没少啊。”
岁晏暗示半天,端明崇都没反应,他咬咬牙,道:“殿下晌午的时候说的……甜汤……”
端明崇仔细想了想,“哦”了一声,温柔笑道:“那我当时是如何说的?”
岁晏急忙重复道:“‘晚上咱们还能喝甜汤’,殿下说的,我一个字没记错!”
端明崇笑了笑:“还有呢?”
岁晏愣了一下,瞥见端明崇这个似笑非笑的眼神,身体顿时僵住。
“你乖乖的,晚上咱们还能喝甜汤,要不然……”
晚上没有甜汤,那便说明自己偷跑去五皇子殿的事被端明崇知道了。
岁晏顿时心虚地低下头。
端明崇道:“我还说了什么?还记得吗?”
岁晏低着头捏着腰间的香囊拨弄个不停,嘴里含糊着不知道在嘟囔什么。
端明崇:“嗯?”
岁晏小心翼翼地抬眼看他,小声道:“您……您还夸我乖巧来着。”
端明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