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之后,岁珣一改平常窝在家里练剑的做派, 下完朝回来便往外跑, 据侯府家将说, 岁将军每日都会跑去江府,带着江宁到处乱跑, 玩的不亦乐乎。
岁晏却和岁珣相反, 这几日不再出去乱跑,整日窝在家里不是睡觉便是在院子里晒太阳,连东宫都很少去了。
君景行从尹府又搬了些药草过来, 没事干便在院子里研制药。
岁晏坐在藤摇椅上,抱着小手炉瞥着君景行,脚尖轻轻点了点地, 道:“月见。”
君景行头也不抬:“嗯?”
岁晏道:“我想吃点心。”
君景行道:“忍着。”
岁晏脚尖又点了点地,正要起身自己去拿,君景行就淡淡道:“不准从那藤摇椅上下来。”
岁晏只好委屈地缩回脚。
每次君景行在院子里晒药岁晏在晒太阳时, 都怕那像猫一样的祖宗会蹄子爪子乱碰把他好不容易挑好的药草给掀翻。
自从被打翻了两三次药篓后, 君景行阴沉着脸同岁晏约法三章——每回晒太阳岁晏不准从椅子上下来, 君景行便答应他治病时不用扎针。
有了这样的交换条件, 岁晏才终于肯乖乖地窝在藤摇椅上睡觉, 不再东踢西踹了。
君景行继续研药。
岁晏在藤摇椅上晃了一会,似乎是觉得无聊了, 侧身趴在扶手上, 懒洋洋地朝着君景行道:“你怎么每天都在研制一些乱七八糟的药啊, 瞧着似乎都没什么用。”
君景行被药粉呛得偏头打了个喷嚏, 头也不抬道:“瞧着没用,吃着有用就成。”
岁晏每日都要被灌药,久而久之便习惯了,他歪歪头:“那我要吃多久啊?”
君景行道:“活到哪天吃到哪天。”
岁晏:“……”
岁晏幽幽道:“我现在都觉得我身上都是药香了,在浴桶里泡一会,感觉水都是药味,君神医,我想请问你,你是打算把我喂成个药人吗?血能包治百病的那种?”
君景行皱眉:“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你又看了什么奇怪的戏本?”
岁晏从衣服里翻出来看了半本的书,道:“喏,这个,上古异闻奇录,用来打发时间,助眠的。”
君景行道:“讲什么的?”
岁晏胡乱翻了翻:“什么神佛啊,轮回啊,鬼怪杂谈什么的,不一而足,你想听吗,我念给你听?”
君景行忙道:“不必了侯爷,饶了我的耳朵吧。”
岁晏道:“这个真的挺有意思的,只不过有些好像杜撰太过了。”
君景行:“比如?”
岁晏翻开一页,指着几行字探身给他看:“比如这个——上面说人无论善恶黑白,只要身死便会投入轮回,下辈子是人是物,是大富大贵还是百年凄苦,便不得而知了。”
君景行:“所以?”
岁晏拍了拍书,恨道:“这说的本就不对,什么轮回,都是骗小孩子的。”
君景行无语道:“挺有道理啊,而且你又没死过,怎么知道这是骗人的。”
岁晏瞪他。
君景行说完之后,才发现自己竟然这般无聊到和岁晏谈论这种乱七八糟的问题来浪费自己的时间,他没好气道:“既然不信就别看这种平白杜撰的书,想睡觉我送你几本医书,看几页肯定一夜睡到自然醒。”
岁晏:“……”
君景行又道:“你之前不是一有时间便想要往东宫跑吗,现在怎么学乖了?连端明崇的名字都不提了?”
君景行真是擅长哪壶不开提哪壶。
岁晏一直在为端明崇烦心,闻言直接将书扔了过去,没好气道:“继续制你的药去吧。”
他重新躺回了藤摇椅上,将小毯子拉到身上,闭眸很快沉沉睡去。
岁晏这么些年已经甚少做噩梦了,这一回只是午睡小憩,不知道怎么却连篇地做噩梦。
“皇帝活不久了,你不下手吗?端如望死在相国寺时,定时有人瞧见的,饶是他现今垂死,也不会放过你的。”
“岁晏,岁晏!你还活着吗?”
“你还……想活吗?”
“三皇子……已经从苍临寺回京了,您……还能等到吗?”
“……”
四周纷杂的声音络绎不绝传来,吵得岁晏脑袋疼,他浑浑噩噩间艰难按住了额头,喃喃道:“殿下……”
一旁伸出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按了按他的额角。
岁晏艰难地张开眼睛,视线迷糊地看着面前影影绰绰的面容。
“殿下……”
那人的声音似乎蒙了一层雾,听得不太真切:“阿晏,你觉得怎么样?”
岁晏想要抬手去抓他,但是手似乎有千斤重,无论如何都抬不起来。
他越来越着急,眼圈微红。
端明崇大概是看出了他的急迫,忙抓住他的手在温热的掌心里捧着。
岁晏似乎有些神志不清,他半阖着眸子拼命摇着头,哑声道:“我等不到……我等不到!”
端明崇忙抓住他的双手,柔声哄道:“我来了,我在这里,阿晏,醒一醒。”
岁晏不知哪来的力气,突然将端明崇的手给甩开,挣扎着往榻边爬。
他手一个没撑住,直接从榻上滚了下来,被一旁的端明崇眼疾手快地一把接在了怀里。
两人滚作一团掉到地上。
岁晏扑腾得没了力气,满脸全是汗水地趴在端明崇肩上,长发垂在脸侧,衬着脸色更加惨白。
岁晏有些不认人,他双手颤抖地按住端明崇的胸口,颤声道:“神佛对自戕之人……”
“会降下大罚吗?”
“会……不入轮回吗?”
“我会成为孤……孤魂野鬼吗?”
“月见……”岁晏喃喃的声音低至细微,“你到底有没有把我葬在岁家祖坟?我想我爹娘……”
端明崇没太听清他到底在说什么,但是看他现在的状况根本不对,忙抱着他的腰将他半拖到了榻上。
此时,姗姗来迟的君景行搬着燃好的小香炉冲了进来,白烟袅袅而上,如同墨痕入水。
端明崇一边抱着岁晏将他困在怀里,一边抬头去看君景行,蹙眉道:“那又是什么香?”
君景行道:“安神香,很管用——他这是被梦靥住了,一会便好。”
端明崇这才放下心来。
岁晏靠在他心口,手死死抓着端明崇的衣衫,指节发白,将衣衫抓得一片褶皱。
端明崇轻轻拍着岁晏的后背,小声哄他:“不怕了不怕了,我陪着你呢。”
岁晏浑身瘫软地靠在端明崇怀里,不一会安神香起了效用,他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君景行知道岁晏对端明崇的心思,也没在这里多留,起身告辞。
岁晏一脚睡到了天黑才昏昏沉沉地醒来,做噩梦总是很消耗精力,他睡了半天,反而更疲倦了。
他揉着眼睛撑着手肘坐起来,惺忪道:“月见,我好渴。”
身旁一阵窸窣声,一个声音轻柔道:“水来了,慢一点喝。”
岁晏还没完全清醒,迷迷瞪瞪地被人喂了半杯水,才勉强张开了眼睛。
端明崇笑着看着他:“醒了?”
岁晏眨了眨眼睛,反应了一下才回过神来,骇然地往后一靠,后脑险些直接撞在墙上,被端明崇眼疾手快的伸手垫了一下。
岁晏将被子拥着往后缩了缩,有些结巴:“殿殿下,您……你您怎么会在这里?”
端明崇:“还口渴吗?”
岁晏不敢让端明崇亲自伺候自己,忙拼命摇头。
端明崇将杯子放下,这才道:“这几日一直没瞧见你,还以为你又病了,所以便想着来侯府瞧瞧你。后天便是小年夜了,我顺道带来了一些宫里的御品来给你尝尝鲜。”
岁晏讷讷点头,这时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身上全是汗,连中衣都有些湿了。
岁晏最爱洁,皱着眉头扯了扯袖子。
端明崇道:“要沐浴?”
岁晏点点头,他往外瞥了一眼,皱眉道:“已经天黑了?”
端明崇道:“是啊,你睡了半日了,而且一直紧紧抓着我的衣服。”
岁晏讷讷道:“那……那殿下是在这也坐了半日?”
端明崇笑道:“自然。”
岁晏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端明崇没有打趣他,道:“我本是想过来看看你就走的,但是刚来时便瞧见你被梦魇住了,便相多陪你一会。”
岁晏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他理了理乱糟糟的头发:“这样啊。”
房门突然被敲了敲。
海棠在门外道:“少爷,君神医吩咐我们烧了热水,您要准备沐浴吗?”
岁晏忙道:“好,马上就去。”
门外传来海棠一声应答,便没了声响。
端明崇起身,道:“那我便先走了。”
岁晏不知道存了什么心思,突然一把抓住了端明崇的袖子,仰着头眨着眼睛看着他:“殿下……”
端明崇疑惑:“嗯?”
岁晏欲言又止,犹豫半天才讷讷道:“宫禁……是不是已经到了?”
端明崇:“……”
端明崇无奈地看着他,如果他没记错的话,三年前的花灯节上,岁晏便是用这个原因打算留他在侯府过一夜的。
只是当时端熹晨突然出事,留宿侯府自然也不了了之了,没想到岁晏现在还记着。
端明崇忍着笑,道:“是,那侯爷能否留我在府上住一夜呢?”
岁晏眼睛一亮,点头如捣蒜:“留留留!”
端明崇俯下身,屈指弹了弹他的眉心,柔声笑道:“去沐浴吧,我先去找岁将军说一声。”
岁晏忙披着衣服跑出去沐浴了。
隔壁房间的浴桶被屏风遮挡着,岁晏将衣服脱掉转过屏风,便瞧见满浴桶的药草。
岁晏忙裹上衣服,朝着门外喊:“海棠!海棠!”
门被人推开,君景行捧着一小包草药走进来,淡淡道:“找他什么事?”
岁晏一手拽着披风,一手指着屏风,急道:“那木桶里怎么全是草药,那要我怎么沐浴?今天不是二十一吗,不是初一十五怎么还要用药浴?”
君景行没没说话,反而将手中的药草也一并扔进了热腾腾的水里。
岁晏忙去拦:“喂!”
君景行这才转头,冷淡道:“你知道前些日子从东宫回来,你身上沾了其他的毒香吗?”
岁晏一愣:“啊?”
君景行道:“虽然没多少,对常人是没什么害处,但是你身子骨本就弱,污名残毒未除,就那一点毒香都能要了你的命,好在你没有在东宫待太久,要不然……”
岁晏回想了一番,上次去东宫时好像是听到有人说端如望将那南疆女人送去了东宫,而他去时,那女人已经离开了。
大概是在那个时候,南疆公主身上的毒香在东宫久久未散,沾染了些许在他身上。
岁晏有些后怕,上一世他便是同那南疆公主面对面待了片刻险些惨死的,没想到这一回差点又栽在她手里。
岁晏道:“还好她现在已经死了。”
君景行没听清:“谁死了?”
岁晏:“就南疆那个公主,你听说过没?美得不得了,要是你现在还在挽花楼,指不定第一美人的称号都要拱手让人了。”
君景行:“……”
君景行唇角抽动:“我没想要这个称号,而且你听谁说的南疆公主死了?她不是还好好的吗,而且现在已经入住了五皇子宫里。”
岁晏“呵”了一声,没再多说话。
他哐哐哐拍了拍浴桶,没好气道:“别管那什么公主了,你让海棠把热水给我换了,把药草换成花瓣,留有残香的那种,让人欲罢不能的那种!”
君景行:“……”
君景行匪夷所思道:“你是要做什么去?睡个觉怎么被你说的像是要去侍寝一样……”
岁晏幽幽地看着他。
君景行倒吸一口凉气,骇然道:“你该不会……把太子留下来了吧?”
岁晏拍他的肩膀,给了他一个赞赏的眼神:“少侠真聪慧,竟然一猜就猜对了。”
君景行朝他抱拳,真情实意地赞叹道:“壮士,您真是好大的贼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