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怎么样了?”
“……伤口……找不到……”
“他醒了吗?……”
细碎的小声交谈似乎是从很远之外传来的,绕着尚在朦胧的神智外旋转,飘飘荡荡犹如烟雾般难以捕捉
戈修有些艰难地掀起眼皮,太阳刺眼的光晕透过绿叶间的缝隙照射下来,在他的眼睑和脸颊上摇晃着,带来针刺般的灼痛感,他下意识地侧过脸,避开那头顶过度陌生的光亮。
耳边骤然响起一个惊喜的声音:
“他醒了!他醒了!”
随即,一连串杂乱的脚步声从远处迅速地围拢了过来,头顶刺眼的阳光晃动的人影被遮挡住,关心的话语从四面八方响起:“你还好吗?”“感觉怎么样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叽叽喳喳的声响吵的戈修头昏脑胀,他浑身上下犹如被重物压扁过似的,浑身上下的骨头和与之相连的每一块肌肉都在叫嚣着疼痛,注意力在这种情况下几乎很难集中,他抬起犹如灌了铅似的胳膊挡住自己的眼睛,从沙哑的喉咙里勉强挤破碎的音节:
“……闭嘴。”
周围乱糟糟的声音骤然一停,似乎对他意外粗鲁的态度十分惊讶。
就在这时,一个优雅低沉的男声从人墙外传来:“你们都聚在这里干什么?”
说话的人似乎很有威信,那些围拢在戈修周围的人顿时噤若寒蝉,乖乖地散开了一条通道,让那人走进来。
戈修下意识地向着声音扭过头去。
他的双眼早已习惯于黑暗,此刻被突然置于光亮的白日之下,几乎很难看清任何东兴,保护性的泪水因刺痛而盈满眼眶,使得他的可见范围更为狭窄。
在模糊重影的视野当中,戈修只能看到对方的灿若骄阳的金发和穿着银白色端肃法师袍的高大轮廓。
——都是浅色调。
戈修在心底里咒骂一声,赶忙挪开疼痛的双眼。
辛亏对方此刻并不知道他此刻的心理活动。
男人走到近前来,温和地对他说道:“您好,我是光明法术学院的魔法导师德瑞特尔,昨晚,亚当斯和艾米莉去周围巡逻的时候遇到了您被某种不知名的黑暗生物纠缠,于是将您救下带回我们的营地。”
他三言两语将之前的经过讲述清楚,然后关切地问道:
“您现在有什么需要吗?水或者食物?”
戈修感受了一下自己饥肠辘辘的身体,缓慢地点了点头。
紧接着,他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模糊的视线扫过自己身上早已在之前那张战斗中被扯的破破烂烂的衣服,然后用嘶哑的嗓音言简意赅地补充道:
“……衣服。”
德瑞特尔点点头,向着身后的一人低声耳语了几句,然后手掌一挥,头顶上的阳光似乎被什么东西骤然遮住,视线范围内变得黑暗下来。
戈修眨掉眼眶中的生理性泪水,顿时适应了许多。
他这时才发现自己此刻并不在室外。罩在头顶的似乎是个巨大的旅行帐篷,帐篷内部是牛皮般的白棕色,质感柔和,造型奇特而富有异域腔调,刚才落在身上的日光似乎是从帐篷顶端增加采光的窗口照射下来的,而此刻那个窗口却被某种特质的窗帘牢牢遮盖住。
正在戈修打量着自己身处环境的时候,刚才那个人再次走了进来,手中端着一个托盘。
托盘上是精致的银器,银质的酒杯中盛放着水和果酒,盘子里是蜂蜜面包,少量的熏肉,以及一碟还带着露水的新鲜蔬果——和深渊底部那些蠕动着等待被吸收的肉块几乎有着天壤之别。
……之前的记忆和画面犹如潮水般涌来。
以及那个在昏迷前,闪过脑海的最后一个念头:
他自己就是通往大陆正面的钥匙。
戈修若有所思地眨了眨仍旧模糊的双眼,有些艰难地撑起自己的身躯。
——其实在开始被魔族追杀的时候,他就有些有所模糊的猜测了。
高等魔族几乎是整个大陆反面食物链顶端的存在,而他们居然会如此大费周章地试图搜寻一个普通人族的所在地,本身就极其值得深思。更何况,即使在最开始的短兵相接时,那个最先发现自己位置的魔族也完全没有伤害他性命的意图,甚至就连那些被他完全拆解开来的魔偶当中,那些咒术石上刻着的咒文也有保证他存活的前提指令。
那么,在被强行封印在环境恶劣的大陆反面三万年后,这些黑暗种族最渴望的会是什么呢?
当然是离开。
而他本人很显然就是打开这扇大门的关键。
而另外一个与之相关的要素,必然就是月象了。
戈修慢条斯理地将嘴里的食物咽下,伸手端起银杯润了润唇,杯内淡红色的果酒漾出清甜的芬芳,波光起伏的酒液上倒映着他漆黑的眼珠。
现在的问题是……
那些指望他受尽折磨的陪审团,会平白给自己一个如此便利而重要的身份吗?
德瑞特尔无声无息地离开了帐篷。
璀璨的金色阳光透过浓密的树盖洒下,落在他的发梢眼底,犹如敞亮天光,有种难以言喻的沉静和温和。
一个身穿银色铠甲的高大男子站在不远处的树下,他的胸甲上镌刻着象征着光明神的圣白冠冕。他快步向着德瑞特尔走来,盔甲上的优雅银纹随着动作闪烁着圣洁的光辉,他问道:
“怎么样?”
德瑞特尔沉着而缓慢地摇摇头:“酒水里掺进了少量的圣水,他喝下时没有什么异常反应。”
男子脸上的凝重神色未消:“这不能代表什么。普通的人类也可能成为黑暗神崇拜者的役使仆从……”
“埃德。”德瑞特尔打断了他。
他皱着眉头,在读音上加重语气补充道:“一个伤痕累累的普通人类。”
那个被唤作埃德的骑士似乎并没有被说服:“他身上的黑暗元素气息你也不是没有觉察到,我身上携带的探测咒术石在好几里之外就开始预警了,还有你们向我描述的那个可怖生物——背负双翼的漆黑巨狼,我成为圣殿骑士二十年了,仍旧从未听说这种生物的存在。再加上他身上的那些伤口……据我所知,没有任何光明神的法术能够造成那种形态的创伤。”
他用铁手指握住剑柄,说道:“德瑞特尔,让我把他带到最近的光明神殿,交给主教判断吧。”
德瑞特尔眉头皱的更深:“一个备受黑暗元素折磨的人类是没法和你急行军那么久的,更何况,你不是还有任务在身吗?”
埃德沉默了半晌,脸色瞬间变得难看了起来。
德瑞特尔端详着对方的表情,轻轻叹了口气,打破了空气中的凝滞:“……现在的形势有那么糟糕吗?”
埃德凝重地点了点头:
“其实在最近百年内,教廷就断断续续在大陆各地发现了黑暗元素活跃的踪迹,但是圣殿骑士处理及时,很少让其威胁民众,但是最近不一样……”
他顿了顿,语气低沉:“这三个月以来,太多了。”
德瑞特尔一惊,追问道:“什么意思?”
“圣殿骑士现在正在大规模招募,因为人手已经远远不够用了,这个星期我们已经发现了至少三个亡灵法师的存在的证据,虽然教廷上面并没有明确说明,但是现在流言四起……”埃德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三万年的封印,可能松动了。”
气氛一时沉寂下来。
“你呢?你这次的任务是什么?”德瑞特尔突然开口问道。
“这次只是检查附近一处黑暗元素的异常波动。”
德瑞特尔深思良久,缓缓地开口说道:“既然如此,让我们同你一起去吧。”
“为什么?”埃德有些不解。
德瑞特尔向着背后的帐篷扬了扬下巴:“我们发现这位因黑暗元素而受伤的人类的地方,距离你的任务目的并不是非常远,他很有可能知道些和你的任务有关的信息,再者,你与我们同行,也防止他的确存在着什么不为人知的危险,无论是从安全还是效率来说都最为保险。而且……”
他缓缓地吐出一口浊气,宝蓝色的双眼里闪动着忧虑的光芒,声音骤然低沉了几个度:
“其实封印松动的可能性,我的老师在八十年前已经有所预言。未来的形势肯定更为险峻,我宁愿我的这些学生能够提早面对,提前习惯,而不是在危险袭来时慌乱的手脚。”
不过,德瑞特尔尚有顾虑。
他看向埃德:“这次任务的危险系数高吗?”
埃德摇摇头:“青铜级而已。我仅仅上个月就处理了五起。”
德瑞特尔点点头:“那好。”
两个人向着树林的深处走去,一边走一边商讨着这次行动的具体计划,声音逐渐消失远去。
在奶白色的帐篷和地板之间堆叠着的缝隙里,一个细细的漆黑圆球悄无声息地向着帐篷内退了回去,在地毯缝隙的掩盖之下迅速地向着前方滚动,跳到了细长苍白的手指间,最终在掌心内停止了滚动。
戈修斜斜倚靠着身旁的小桌,一手撑着脸颊,双眼漫不经心地微垂着,用手指心不在焉地把玩着那颗漆黑的珠子。
他心情不太好。
倒不是因为对方的不信任和算计安排——毕竟如果是他,恐怕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没人会傻到相信一个昏倒在湖边,还满身黑暗元素痕迹的人。
他所在意重点是——自己好不容易养了那么长时间的宠物,居然就这么跑了?
戈修整个人都低落了下来,他没有骨头似的趴到了桌上,蔫哒哒地长叹一口气。
如果他还有机会回到先前的那个世界,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那本教他如何和宠物相处的书彻底销毁……无论是电子数据还是实体存档!
——简直就是误人子弟!
·
战争之神的神殿早已改头换面。
墙壁上的神纹被凿掉改换成圣白冠冕,神像被推倒重建,只能从外侧粗犷巨大的廊柱依稀看出些曾经的模样。
暗金色的大门下方的缝隙间,暗红色的血泊缓缓地晕出,顺着阶梯一级一级地流淌而下,将白色的石面染成了刺眼的鲜红。
圣殿内,灿烂的阳光穿透五彩缤纷的窗子洒下,使得那端立在神坛上的光明神像显得越发圣洁悲悯。
一个黑发黑袍的男子站在神像下,仰头注视那苍白而冰冷的石像,犹如一个普通的朝圣者。
——如果不是主祭司的鲜血从他的脚下蔓延开来的话。
护卫圣殿的圣骑士全副武装地从殿门外涌来,纵深极深的穹顶下顿时被兵器铁甲相互撞击的清脆响声和嘈杂的脚步声填满,无数经过光明法术加持过的剑尖闪耀着冷冷的白光,充满敌意地直直指向那个陌生的异乡人。
“我不喜欢你们对这里做出的改动。”
男人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点评道。
他的声音很沉,极具磁性的声线犹如献给神明的纯银竖琴,某种微妙而优雅的腔调在音色底部微微震动着,平淡的语气中带着些无动于衷的残酷意味,令人有种可怕的心悸感。
对他来说,圣骑士们的叫嚣和警告仿佛背景中的杂音,同微风的飒飒水声的潺潺相似——
同样的无关紧要。
下一秒,男人手指轻抬。
——圣殿内所有的声音都停止了。
整个庞大的神殿里充斥着死一般的宁静,安静的几乎令人有些害怕。
紧接着,那尊巨大的光明神像顿时崩裂瓦解,细白的粉末随着无声的风落入染红整个大殿的血泊当中。
男人优雅而缓慢地拾阶而上,长至曳地的黑袍在他的身后犹如乌云般翻滚,他掀起袍角,在高高的神座上落座,血色的竖瞳中倒映着被断肢和鲜血染成鲜红的殿门和廊柱。
以莱诺漫不经心地勾了勾唇:
“这样好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