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灵法师动作莫名一僵。
这种感觉非常奇怪。犹如向深渊坠入前的瞬间失重,冰冷的手掌骤然攥住心脏般的悚然感袭来,令他不由得一个激灵。
惨青色的枯瘦手指犹如鹰爪般死死地扣着少年白皙纤细的脖颈,甚至来不及思考,就本能地用力收紧,锋利青黑色指甲陷入柔软的皮肤中,冷硬突出的指关节施力,几乎在下一秒就能够将那脆弱的颈骨拧断。犹如碾碎一块饼干般轻而易举。
但手指却寸毫难进。
仿佛陷入了什么无形的禁锢似的——手掌下的喉骨随着呼吸的节律轻柔地颤动着,几乎能够触摸到温暖的血液在血管中奔流的噪声,只要轻轻捏下去,就能将那向外辐射着热量的生命掐灭在指尖——但是他不能。
亡灵法师这才看清是什么阻挠了他的动作。那是一层极薄的黑暗元素,紧紧地贴合在少年的皮肤上,轻如鸿毛,但是却韧如龙鳞。他心底顿时大骇,这种对黑暗元素近乎可怕的掌控力……怎么可能出现在一个学院的学徒身上?
一声叹息响起:
“可惜了。”
亡灵法师猛地瞪大双眼,他的手指骨节咯咯作响,仿佛被什么无形的力量缓缓地撑开,因施力而紧绷的手背青筋爆出,枯瘦的手指难以抑制地微微颤抖着,但是却无可抗拒地大张成虚空握掌的姿势。
“……我还挺喜欢现在这个队伍的。”
少年静静地补充道。他的神情依旧无辜,但瞳孔却漆黑如渊,内里仿佛有种能够将灵魂卷入其中的引力,眼眸深处那种近乎魔魅的可怕力量几乎使人心生恐惧。
亡灵法师心底顿时警铃大作,与黑暗生物打交道培养出的敏锐嗅觉令他当机立断——口中吟咏咒术,试图以最快速度转移离开这里,但是,奇怪的是,那些听从他号召的黑暗元素却反应极其冷淡,仿佛被稀释多倍后似的,根本无法聚集起足够的元素施展复杂的高级咒术。
——就像是,它们已经背弃他似的。
他的面孔顿时扭曲起来,神情狰狞,抬手碾碎一个咒术晶石,庞大的卷轴瞬间施展开来,深紫色的繁复暗纹在半空中亮起,无数由禁术驱动的骷髅和低等巫妖源源不断地在空旷的场所中出现,漆黑空洞的眼眶中闪动着魂火,静静地等待着命令。
古老而繁复的咒术从他的口中涌出。
所有的炼金产物向着那看上去毫无威胁的少年攻去。
戈修神情寡淡地掀了掀眼皮,似乎有些无聊似的。
他兴致缺缺地抬了下手指。
下一秒,所有的骷髅与巫妖都停止了动作,仿佛被冻结在原地似的。
那青蓝色的魂火在眼眶中疯狂跳跃着,僵硬冰冷的关节发出刺耳的咯咯声,然后——骤然弯曲。
“咚”……“咚咚咚”
那些由魔法驱动的尸首一个接着一个直挺挺地跪了下来,坚硬的膝盖骨撞击地面,发出令人牙酸的脆响,那场面如此壮观而可怖,几乎让人不寒而栗。
黑压压的一片青黑色头颅弯下,以绝对的臣服姿态向着少年俯身跪拜。
亡灵法师目眦欲裂,嘴里喃喃念叨着:
“……不……不可能……这怎么……不可能!”
但是他却没有吸引到对方一丝一毫的注意力。
戈修闭上眼,缓缓地深吸一口气。
这种被黑暗元素包围的感觉是如此熟悉。
如此……令人愉快。
身周零星逸散的黑暗元素犹如接受到了无形的感召,极度迫切地向着戈修疯狂涌来,在大陆正面十分稀薄的元素犹如庞大的漩涡般奔涌聚集,极端亲昵而缠绕着呼唤自己的主人身边,它们是那样的活跃与亢奋,即使仅仅能够勉强感知到元素存在的法师都能感受到身边温度的骤降,那恐怖而不详的阴暗感觉侵入肌骨,令他们本能地感到畏惧和瑟缩。
身材纤细的少年虚空而立,眼眸微垂,神态安详而平静。
他皮肤苍白,仿佛被光明神亲吻过的面孔俊美而神圣,漂亮的近乎非人,甚至还带着几分稚气,
然而,在他的身后,漆黑的漩涡凝聚成粘稠的阴云,犹如某种没有形态的生物,以忠诚的姿态守护着他,以他的位置为原点疯狂地扩散蔓延着,侵蚀着空气中的每一丝光明。
无数死气沉沉的头颅地低垂,向他臣服,向他俯首,构成一幅极度诡异的画面。
亡灵法师几乎已经完全丧失斗志。
之前禁锢着他的力量已经消失,他跌跌撞撞地向后退去,枯瘦的身形颓然跌在森白的骨椅上,手指战栗蜷缩,长长的指甲在骨面上刮擦抠挠,发出难听的摩擦声。
他惊恐地望着戈修:
“你……你究竟是什么东西……”
戈修被他的声音从那种玄妙的状态中扯回了现实。
“不瞒你说……”他笑了,露出了尖尖的虎牙,看上去纯质而可爱:“其实我也不太清楚。”
空气中一片死寂,安静犹如坟场。那种几乎让人将心脏揪起来的沉重压力使人喘不过气来。
——无人能够预料到这样惊人的转折。
人们难以置信地仰头注视着眼前超乎想象的情景,神情惊恐而茫然,凝滞宁沪的肢体犹如雕塑,久久无法回身。
戈修抬眸掠过眼前的人群,所有的人在接触到他目光的瞬间都不由自主地浑身一僵,本能的恐惧在敦促着他们逃跑,但是脚下却生根似的无法移动。
一张张熟悉的脸庞上写满同样的情绪,充斥着同样的陌生,戒备,畏惧,惊恐。
埃德眉头紧皱,目光中充满了敌意,手中被光明咒术加持的长剑在黑暗中闪动着微弱洁净的白光,德瑞特尔的杖顶警惕地对着他,眼神复杂,表情凝肃。
戈修漫不经心地收回视线。
毫不意外。
白骨宝座此刻失去了咒术的支撑,连同其中的亡灵法师一起重重地跌落在地,地面上伏跪着的巫妖和骷髅仿佛抽去灵魂的傀儡似的毫不动作,冷酷无情的地注视着他们曾经的主人在泥泞中挣扎。
戈修缓缓地落到了地面。
众人的身体瞬间紧绷,下意识地向后退却。
他从口袋中掏出一颗糖,不急不徐地剥开外面包裹着的糯米纸,将糖果塞到嘴里,微微眯起双眼,犹如一只被顺毛摸的猫咪——但是却没人胆敢将他看作以前那个无害可爱的受害者,他们胆战心惊地注视着眼前的少年,仿佛凝视着某种未知而致命的威胁。
戈修没心没肺地勾起唇角,戏剧性地向他们鞠了一躬,口中有些含混地说道:
“多谢款待。”
说完,他就毫不留恋地转身向着远处走去。
但是还没有走出去几步,背后一个声音突然响起:“等等!”
戈修步伐一顿,微微侧过脸来,从眉骨到脸颊的线条曲折流畅,长长的睫毛微垂,姿态近乎娴静,似乎在等待着对方的后话。
埃德攥着手中的长剑,肩膀和胳膊上的肌肉紧绷,摆出毋庸置疑的攻击姿势,声音冷硬而不近人情:“你要去哪。”
他知道自己无法阻挡对方,但是他也不能就这样让他从自己的眼前离开。
要知道,按照戈修现在展现的实力……很可能会成为教廷这么久以来最大的威胁。
就在这时,天空中聚集的阴云缓缓地消散开来,将澄澈的夜空一点点地展露出来。
戈修若有所感,抬头向着天空看去。
阴云消散的天空中,一轮圆满的明月高悬。
圆而亮,犹如一点洇在幕布上的湿痕。
戈修瞳孔一缩。
细细的鲜红血痕从他的脖颈以下缓缓地攀爬出来,那股熟悉的刺骨疼痛在皮肤下叫嚣。
他冷冷地扫了一眼背后不自量力的骑士,甚至懒得回话,手指轻抬,黑暗元素凝聚而成的阴云裹挟着他的身躯,在转瞬间就消失在了众人的眼前。
数里之外。
戈修膝盖一软,栽倒在地。
身躯上的猩红纹路如同第一次一样挣脱肉体,摇晃摆动着逐渐升起,法阵张开,在清冷洁白的月色下闪烁着明亮而诡异的红光。
熟悉的,浓郁的黑暗元素的气息从法阵中央蔓延开来,一点点地渗透进周围冰冷的空气当中。
糟糕了。
在大陆反面,数百年才月圆一次。
然而在大陆正面,每月都会经历一次月圆。
很显然,自己身上这不知道是什么的法阵,才不管究竟跳到天空正中间的是血月还是普通的月亮,只要月圆就会被触发。
不过,所幸的是,自从他来到大陆正面,每天所经受的疼痛要比往常要轻的多。
戈修深吸一口气,撑着自己的身子站了起来。
透过那悬浮在空中的猩红图腾,他能够听到从中传来的熟悉声音——来自深渊中生物贪婪的咆哮和触足蠕动的细微声响。
虽然戈修不知道这个法阵此时开到了哪里,但是能够肯定的是,这个通道是双向的。
而那些黑暗生物很显然已经注意到了这里的不同,甚至嗅到了空气中传来的鲜活的生命气息,正在蠢蠢欲动地试图钻过通道,到大陆正面来。
空气中的黑暗元素浓度在急剧增加。
——不幸中的万幸。
戈修缓缓地深吸一口气,黑沉沉的眼眸中倒映着法阵猩红的纹路,犹如漆黑的水面浮起的波光,诡谲而明亮。
他抬起手。
随着他的动作,空中愈发浓郁的黑暗元素欢欣地响应跳动起来,迅速地向着他的身边汇拢,凝聚成一面坚硬而厚实的墙壁,将那闪烁着红光的法阵死死地堵住。
倘若旁边有人,定然能够听到无数触足敲击啃噬屏障的声响从法阵的另一次传来,密密麻麻,几乎令人背后生寒,浑身发毛,诡异的声音在漆黑的暗夜中蔓延着,只有头顶的月亮在冷冷地俯视着空无一人的地面。
大陆反面,法师塔内。
梅尔维尔猛然站起身来,扭头向着窗外看去。
头顶的残月高悬,下方的魔城庞大而黑暗,是无数生物的栖身之所,似乎没有发生任何的变化。
但是……
他深吸一口气,闭上了双眼。
有什么不同了。
梅尔维尔疾步走到占卜桌前,无数骨牌被推倒,星星点点的星沙散落其间。
数分钟后,梅尔维尔注视着桌上的占卜结果,紫色的双瞳内亮起了狂热的火苗。
这是……生门!
他将所有家族内除了防御以外的魔族全部调集起来,派遣他们带着检测光明元素的咒术晶石,对整个大陆背面进行全面彻底的搜查。
魔族骨翼扇起的狂风卷过城市上空。
梅尔维尔抬头注视着他们远去的背影,表情是掩饰不住的狂喜和激动。
与此同时。
大陆正面,索那帝国中央,巨大的白塔高高矗立,神圣的神纹交织构成圣白冠冕,烈焰般的艳红和明黄相交织的旗帜在夜风中飘扬,上面用金银线绣着重剑,银盾与法杖构成的圣殿骑士团的纹章。
一个身穿重甲的骑士步履匆匆地推开巨大的殿门。
他将头盔脱下夹在胳膊间,沧桑的面孔上阴云密布,他来到主教祭司的面前单膝跪下:
“就在刚才,黑暗元素的浓度在帝国北部激增,而且,最近手下的骑士团监测到了许多亡灵法师不寻常的活动痕迹……下面可能真的寻找到了破除封印的方法。”
祭司面孔苍老,长长的银白色胡须垂在胸前,随着他的动作轻微地摆动着。
他也同样神情凝重,如临大敌。
沉思良久后,他才命令道:“你带着精锐的两万骑士,到黑暗元素浓度激增的地方一探究竟,不惜一切代价弄清楚最近亡灵法师异常动向的原因。”
骑士颔首:“是!”
·
随着时间的推移,戈修身体里的力气也在飞速的流逝。
黑暗元素构成的墙面在渐渐地变薄,随着对面的力道这里凸起一块,哪里凹陷一片,几乎能够看到对面生物尖锐巨大的口器的形状。
戈修咬紧牙关,头顶清冷的月色洒下,越发显得他的面容苍白如纸。
细密的汗珠从他的额头渗出,顺着面部线条向下蜿蜒滑落,滚烫的热汗划过冰冷的面孔,留下灼烧般的鲜明触感。
他的唇色刷白,尖锐的犬齿陷入柔软的唇面,殷红的鲜血从伤口中淌出,沾湿了齿端和唇角,犹如被碾碎的一痕花瓣。
就在这时,那屏障的对面传来一阵凄惨的哀嚎和嘶鸣,因元素罩的阻隔而显得遥远而微弱,但是却尖锐刺耳,仿佛金属摩擦声般划破夜空。
紧接着,是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再也没有什么东西来顶撞和啃噬元素罩了。
但是戈修知道,这并不是什么好事,这样的情形只能说明一件事——
更加强大的存在在靠近。
果然,几乎没有给戈修更多的喘息时间,一阵恐怖的庞大力道从屏障的另外一侧传来,那种令人心惊的可怖力量直接将戈修撞的后退了数步才堪堪停下。
一只手从屏障后穿了过来,惨白的皮肤上青筋爆出,坚硬的紫黑色指甲在黑暗元素凝成的屏障上划出浅浅的道子。
魔族!
五脏六腑仿佛受到了重压,温热的铁锈味从喉管中蔓延而出,血腥味在瞬间充斥在舌面和口腔中。
戈修的双眼却仍旧亮的惊人。
仿佛恒久燃烧的星辰,源源不断地释放着热度和光亮,仿佛不管是什么样的情形都无法将他眼眸深处的光芒熄灭,就像是人力无法毁灭太阳,黑暗无法吞噬光明。
他当机立断。
下一秒,元素罩被撤下。
连接着大陆正面和背面的通道顿时畅通,再也没有了任何屏障阻拦。
从法阵后伸出的不再是一只手,而是一条胳膊,肩膀,头颅,腰腹部——
仅仅不过数秒时间,那个在屏障后的魔族就已经将大半个身子探出了法阵外——他注视着头顶青白色的满月,神情中狂喜和茫然相交织,几乎不敢相信,在经过了三万年的封印后,他居然真的能够看到传说中的大陆正面。
然而,还没有等他从这一幕的冲击力缓过神来,一串繁复的吟唱声就从他的面前传来——
那是由某种古老而富有力量的文字组合成的语句,每一个音节都带有令人灼痛的力量。
那是曾经德瑞特尔吟唱过的咒术,此刻居然被分毫不差地复制出来,从一个从未接受过任何训练的人类口中吐出——毫不停顿,极其熟练,就好像曾经做过千次万次一样。
钝化的光明元素在咒术的力量下聚集起来,攻击法术燃起的光球将黑暗照亮,瞬间毫不留情地向着魔族的身上砸去!
大陆正面被神明加持过的光明元素犹如火焰与利刃,对黑暗生物来说是极为可怕的威胁。
魔族一声哀嚎,向后倒去,刚刚探出来的身子瞬间缩回去一大半,只剩下一惨白的手掌仍旧牢牢地攥在了阵法的边缘。
隔着猩红的图腾,能够听到对面愤怒的嚎叫。
戈修缓缓地勾起唇角。
一张精致俊美如神子的面孔被月光照亮,越发显得圣洁而光明。
就在此刻,头顶的满月缓缓地偏移了一格,恰好离开了苍穹顶端。
巨大的猩红图腾毫无预兆地瞬间收起,消散在了夜空中。
“啪嗒。”
一只断手落到了地面上,截面光滑平整,汩汩地向外流淌着紫黑色的血液,五指僵硬地张开,似乎还在向远处探去。、
月色下瞬间变得一片死寂,仿佛所有的声音都被吞噬殆尽。
猩红色的纹路缓缓再次潜入了戈修的皮肤深处。
第一次张开法阵后感受到了极致疲惫和空虚感如同潮水般袭来,这次的虚弱感变本加厉,仿佛将身体里的每一丝能量都抽空,就连手指都无法抬起来。
——每次张开法阵,消耗的像是生命力。
戈修虚脱地栽倒在地。
每个关节每一寸肌肉都在叫嚣着疼痛和疲倦,耳朵里嗡嗡作响,只能听到血液急速撞击血管发出的嘈杂声响。
呼吸仿佛都是种煎熬。
在被衣襟遮盖一半的纤细锁骨上,一痕金红色的纹章骤然一闪,在苍白的肌肤上犹如一个烙印,在被觉察之前,就再一次被黑暗吞没。
就在这时,戈修感到了身体下方的地面传来了震动感。
那震动由轻到重,由远及近,轰隆隆的犹如闷雷。仿佛是千军万马在山谷间行军和奔腾。
他艰难地扭过头,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透过茂密的丛林,能在黑暗中看到重甲和刀锋的反光,在月色下犹如杀气腾腾的波涛,正在向着他这个方向涌来。
视线在懈怠。
身周所有的景物都在崩溃瓦解,变形成模糊抽象的色块。
在视线中的每一寸区域都被染黑之前,戈修看到一双脚出现在了视野当中。
紧接着,他感觉到自己仿佛被人抱了起来,离地的悬空和失重感令他头晕眼花,几乎没办法再记得任何事情。
戈修最后的记忆是——那人的动作轻柔而珍惜,仿佛拥抱举世无双的珍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