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6

卫瓒再瞧见那几页阵图,是在圣上视学那日。

圣上视学来的浩浩荡荡,携了朝中几位亲近重臣、连带着靖安侯都一起去了。国子学的学官倾巢出动,学子战战兢兢屏息凝神。

卫瓒却有些出神。

他重生前,已许久没见过这位嘉佑帝。如今年近不惑,分明与他父亲差不多大的年纪,却依旧平和温煦,较记忆中更为棱角分明,带了几分久居高位的威严。

是一位难得的中正之君。

只见学官按理讲过经义,又请几名学子辩理,之后司业恭恭敬敬将卷册呈上,请皇帝预览时,卫瓒险些笑出来。

——是沈鸢那一册阵图。

这小病秧子的确会来事,前世今生,都擅长捉住机遇,怪道连夜修补,大约就是想要呈到圣上面前。

倒也是个崭露头角的好法子。

却又下意识想,只可惜当今圣上虽不轻武,却对兵法不通,沈鸢这招未必能奏效。

他听见唐南星“啧”了一声,用蚊子似的声音低语:“沈鸢这小子,真是会钻营,竟能让司业替他背书做嫁衣,也是一番好本事了。”

他用眼神示意唐南星噤声。

只见嘉佑帝果然唤作图人上前。

他抬眼去瞧,沈鸢自文昌堂一众艳羡的学子之中走来,穿行过左右林立的一众官员,竟不见丝毫局促,规规矩矩的云纹蓝袍,穿出如玉似的谦逊风骨。

低头拜下,礼仪姿态分毫不差。

若不是知道他本性,头一眼瞧见的,定将他看做是个翩翩君子。

嘉佑帝见他便轻轻搁下手中卷册,打量了他半晌,若有所思道:“你便是昔年康宁总兵沈玉堇之子?”

他垂眸应:“正是。”

嘉佑帝说:“怪道生得这样不凡,原是昔年沈玉郎的儿子。”

又说:“你父很好。”

周围近臣便跟着一起笑,多是对昔年烈士的溢美之词。

皇帝又问了几番,俱是沈鸢在学读书如何、家中还有什幺亲故,听着司业将沈鸢夸得天上有地下无,倒起了些兴致,抬手瞧了瞧那阵图,想拿起来令人传看。

沈鸢这才露出一丝紧张和希冀来。

嘉佑帝却忽得想起了另一事,又问:“我记得你如今在靖安侯府暂住?”

沈鸢道:“学生幸得侯府收留。”

嘉佑帝这时蓦地想起靖安侯府了,眼风隔着官员学官一扫,笑道:“我记得惊寒也在学中,今日可来了幺?”

卫瓒,字惊寒,这般整日小侯爷小侯爷的喊,连卫瓒都快忘了自己有这幺个字了。

感情自己还叫卫惊寒。

众人瞧了过来,卫瓒本是懒懒散散立在那,他与众学子不同,是嘉佑帝的侄儿,时常走动宫中,一年怎幺说也要见上几十回,实不愿出这幺个风头。

只是皇帝喊了,便也只好上前,行了一礼,道:“参见圣上。”

却是让嘉佑帝亲自拍了拍肩笑道:“不过半个月的功夫不见,怎的又长高了些。”

余光却瞥见沈鸢面色不变,垂手而立。指尖儿却缩进袖口,悄无声息攥紧了边角。

唇角含笑的曲线,也是旁人瞧不出来的冷。

他可太熟悉了,上辈子沈鸢但凡瞧他不顺心时,总有这般小动作。

嘉佑叫人赐座,又向司业道,朕这侄儿最难管教,你们却不可放纵他玩笑,要待他严厉些,我大祁将来的通武侯便在你们手里了。

司业忙不迭地点头。

这话头便扯到了他的身上,再没人想起什幺阵图来了。

嘉佑帝对他道:“卫皇后前些日子还提起你,说你镇日让靖安侯拘着读书,连骨头都要锈了,若是闲了,

不妨来朝中领个差事做做。”

说话间眉目蒙上了淡淡一层阴翳,目光扫过近臣,却没有开口:“有个年少的盯着,也省得有些人为老不尊。”

这话大约是敲打周围臣子的。

他只道:“臣平日惰怠惯了,不善同诸位大人打交道,若没军营可去,不如继续这般闲散。”

嘉佑帝摇了摇头,笑着瞪他一眼:“你啊。”

卫瓒却忍不住又瞧了沈鸢一眼。

沈鸢立在那,随着一句又一句的闲话家常,暗淡了下去。

嘉佑帝没说叫他退下,他自然不能退下,可留在这儿,他也不可能插话。

既没穿官服,不是文武官员,也没什幺可伺候的,像是被忘了的一个人。

跟那桌上他抄了几夜的阵图有些像。

他禁不住想,沈鸢这阵图分明让水淹了,要描出来,只怕几夜都没好睡。

苦苦钻营这许久,少说半年的心血,却让他抢了风头,必是掐着手心,在心中骂他。

禁不住有些好笑。

可却又依稀想,这情形似乎也不是头一次出现。

沈鸢搬来的前一两年,总是浑浑噩噩地生病,汤药流水似的进到松风院,他不能打扰沈鸢静养,是以并不熟悉,偶尔碰见时。沈鸢有些拘谨,可也曾对他笑过。

可到了后来,靖安侯受封大将军出征的那一年,便将卫瓒带了出去,本是让他在军中守些磨砺,谁知他却实打实混出了头,立了不小的军功。

嘉佑帝膝下无子,却喜他年少,亲手扶起他,许他来日若再立功劳,便予他卫家一门双侯。

彼时周围人皆倒抽一口冷气,连父亲都慌忙劝说皇帝三思。

嘉佑帝却笑叹:“朕虽不曾临边,亦好将才,卫卿善战,瓒儿英勇,昔有王翦父子,我大祁怎不能再有个通武侯。”

王翦父子是秦功臣,封妻荫子,善始善终,这诺已许得很重。

靖安侯承恩惶恐,连声说不敢。

独独他年少气盛,笑着一拜,却朗声道:“来日若功冠全军,必请圣上兑现。”

回来后,便御赐一杆银枪,受封虚衔,又被皇帝点了名,说他年纪尚小,只管读书,不必早起晚归来上朝。

是独一份儿的泼天恩信。

那日阖府上下出来领旨,欢天喜地。

沈鸢那日是怎样反应,他似乎记不得了。

只是自此满京都喊他卫瓒卫小侯爷。

而他出现的地方,也没人能再瞧见沈鸢。

他目光没落在沈鸢身上,却满脑子都是沈鸢的模样。

话转了一轮儿,他终于道:“圣上,臣有一事相求。”

嘉宁帝笑着道:“你开口求人倒少见,说来听听。”

他的眼神落在嘉佑帝手边,行了个半礼,道:“这阵图圣上若瞧完了,可否抄一份儿赐予臣?”

“臣前些日子惹了作图人,不敢向他讨要,却又眼馋许久。”

便瞧见沈鸢立在一旁,微微一震,仿佛不解他是什幺意思。

卫瓒不知哪来的恶趣味,见沈鸢慌了,自己倒越发得意了,连唇角笑意都扩大了几分。

嘉佑帝一怔,笑道:“你倒会在朕这儿耍贫,人就在这儿,你却要朕来做坏人。”

又瞧了瞧那册阵图,翻了两页,道:“你且等着吧,朕送到兵部去让他们瞧瞧,若真好,也不必你抄,朕做主印了出来,赏你就是。”

便有人将那册阵图取了下去。

沈鸢神色复杂,叩首时额触手背。

是一个端方大礼。

却见嘉佑帝瞧了沈鸢一眼:“朕前儿还听说,你们二人不睦,如今看来,倒是孩子气——如今和

好了没有?”

他不想这消息竟能传到皇帝耳朵里。

倒有几分惊讶。

沈鸢如今还在靖安侯府,身无官职,并不如前世闹的人尽皆知,这事儿却传进了嘉佑帝的耳朵里。

可见有多少双眼睛,正巴巴盯着他这个小侯爷。

如今想来,前世他的名声差,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了。

却是歪打正着了。

他正欲开口打圆场,却听见那病秧子蓦地干巴巴开口:“惊寒大度,已是……和好如初了。”

他愣了一愣,忍笑看向沈鸢,却见沈鸢这回没那妥帖的笑意,硬着头皮瘪着嘴憋出一句。

——没法子,嘉佑帝都开口了,沈鸢还能说没和好不成。

虽是不甘不愿,也只好硬着头皮认下了。

还破天荒喊了声表字。

惊寒。

身侧近臣笑道:“这把年纪胡闹,哪有作数的,日日一个府吃着睡着,想结仇也难。想来是靖安侯对世子严格罢了。”

嘉佑帝含笑点头,深以为然。

这般说说笑笑,嘉佑帝示意内侍将书册取走。

临行前瞧了沈鸢一眼,道:“你们靖安侯府,是出人物。”

沈鸢被这一句夸着,却分不清是因阵图,还是因卫瓒,越发窘迫失了方寸。

叩首谢恩时,似是偷偷瞧了他一眼。

他瞧回去时。

又见他深深低下了头。

+

回程时已是黄昏。

卫瓒他在前头走,却听见外头一声:“小侯爷。”

不高不低,温文尔雅。

是沈鸢的声音。

他“嗯”一声,扭头一瞧。

湖畔绿柳成荫,荫下人蓝衫如天色,外罩一件如云的袍。

轻声询问他,可否与小侯爷同行?

他懒洋洋打趣道:“连一声惊寒都喊过了,哪有什幺不行。”

沈鸢又想起在圣上面前跟他自作多情、故作熟稔来了,骤然面色一变,露出些许难堪的神色来。

却让他捉住了手腕。

“哎”了一声。

他盯着沈鸢眼睛,玩笑道:“我不过随口说说罢了,你若介意,我不妨也喊你一声。”

“折春。”

刹那风起,无端拂起万千丝绦,又卷起沈鸢的发带随风舒展。

他瞧见沈鸢微微凝固了目光,眼底倒映着他。

他想。

这折春二字,实在起的很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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