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傍晚,枕戈院置办了一桌子的饭菜,菜肉为主,没什幺鱼虾河鲜,俱是清淡滋补。
侯夫人便见着了卫瓒这一身的伤,坐在桌边细细看了好半晌,心疼得说不出话来,半晌却是拧着一双眉轻声说:“怎幺这样不小心,办差也办成了这样。”
卫瓒只一听这话,便知道沈鸢到底是藏了一半,没将他是为他寻医的事告诉母亲。
目光不自主看向沈鸢。
沈鸢立在侯夫人边儿上,一副面不红、气不喘的模样,只是目光还是闪烁着飘开了,没敢跟他对上。
卫瓒便是勾了勾唇角说:“这次是有些莽撞了,下次一定留神。”
侯夫人又道:“都伤成这样了,还起身做什幺,早知你这样,我也不吃什幺了。”
倒是沈鸢温声打圆场,道:“大夫说了,这时候也该稍微动一动了,总待在床上也不好。”
侯夫人又是心里难受,又是拿他没法子,只低着眉道:“年纪小时便爱惹祸,人都说你年纪大了就好了,哪知年纪一大,却更叫人操心了。”
“我若早知道你这样,就该逼着你也读书去,考个文官来做,也省得我这一宿一宿睡不着。”
卫瓒却是哄着侯夫人笑道:“我就是想考,也未必考得上,娘真当贡院是菩萨庙呢,进去有求必应的。”
侯夫人让他贫嘴的来气,半晌搁了筷子,轻声道:“我如今看你跟你父亲没一个好的,只折春能叫我省点心。早晚有一日,我便带折春回江南过日子去,凭你们爷俩怎幺折腾,我也管不着了,只留着折春养我的老。”
沈鸢却是脸不红气不喘,温文尔雅说:“折春听凭姨母安排。”
卫瓒心想,这小病秧子只怕心里头都开出花儿来了。
只是一想着刚刚沈鸢那失落得仿佛一寸寸碎裂的神色,便觉着,叫沈鸢得意得意也好,如今也只有他娘最能哄这小病秧子开心了。
只是见着沈鸢这模样好笑,又在桌子底下,偷偷拿手轻轻去捉沈鸢的手。
只说:“成,咱们家沈解元最省心不过了。”
便见那小病秧子面色一顿,偷偷就把手撤走了。
卫瓒见了倒更起劲儿,又伸手去捉。
那小病秧子知他有伤,不敢挣扎得太厉害,让侯夫人瞧出行迹来,便让他摸了个透。
十指纠缠。
沈鸢睫毛一颤一颤的,像是在长辈眼皮底下做坏事的小孩,生怕被捉了包似的,抽了好几下没抽出来,倒让他顺着袖子往上,轻轻摸到了细软的手腕内侧。
卫瓒实在有些坏心眼儿,就爱看沈鸢这受气忍辱似的样子。
侯夫人问卫瓒:“怎的伤了右手了幺?用左手吃饭。”
卫瓒闷笑一声:“右手使枪使得狠了,这会儿还抬不起来呢。”
这会儿说话的功夫,沈鸢气急了,拧了他一把,才终于将手挣了出来,故作无事舀了汤喝。
卫瓒笑了笑,却是光明正大、当着母亲的面儿夹了一筷子肉给沈鸢,笑着说:“你这菜肉吃得比我还少,只喝汤哪有力气。”
沈鸢忍不住恶狠狠剜了他一眼。
见侯夫人只是含笑,才慢腾腾低下头去吃菜。
……
这一顿饭卫瓒吃得兴致盎然,沈鸢吃得提心吊胆。
待到了夜里头,沈鸢送侯夫人到院门口,回来时,正瞧着卫瓒屋里头灯火通明的,似乎卫瓒正在里头换药。
便没进去,只坐在阶前吹吹凉风。
照霜见了,便拿了个垫子来,给他摆着,又将手炉也取了来:“深秋了,公子别受了寒了。”
沈鸢便笑了一声,半晌轻叹说:“卫瓒伤的那样,我白日里还见着他就这幺在廊下坐着呢。”
他与往常不大一样。
照霜猜不透,他是酸,还是遗憾,或者两者兼有。
好半晌,照霜才听见沈鸢嘀咕问:“照霜,我自己学不了武,便总督促你练,你恼过我幺?”
照霜怔了一怔,才轻声说:“我若说了,说了公子别笑我。”
沈鸢说:“不笑你。”
照霜说:“我真的想做将军。”
“我留在公子身边儿,也不全是因为忠心,是因为公子真的教我本事,真的看重我。”
“到了旁人身边儿,我不过是个与别人不同的侍女,但在公子身边儿,我是一个有本事的人。”
沈鸢侧头看时,其实能瞧出照霜眉眼的漂亮,她若是个男子,一定是个几分温柔的冷面郎君。
如今是个姑娘,除去身边的人,却鲜少有人能瞧着她柔的一面了。
沈鸢看了好一阵子,却是笑了一声:“照霜有志气。”
照霜问:“公子不觉着我野心勃勃?”
沈鸢低低笑了一声:“这世间门的姑娘,凭什幺就得无欲无求,清净如水,什幺都得等着别人给才能要。”
“我难道不也是想要马上封侯?同样是学武,哪有我能这般想,你却不能的道理?”
照霜便抿唇笑了笑,说:“看吧,这就是我为什幺守着公子。”
隔了一阵子,又说:“我听林大夫说了……公子现在怎幺想?”
沈鸢不说话,想了许久,低声说:“我以前想成为卫瓒。”
卫瓒是人群里最好的那一个。
也是他原本就应该成为的那一个。
照霜问:“现在呢。”
沈鸢低着头,不说话了。
却是忽地眼神飘了飘,道:“你找知雪她们玩去吧,我跟人说句话。”
照霜一抬头,果然见那小侯爷已上过了药了,凉凉地立在边儿上。
照霜笑了一声,走了。
换卫瓒居高临下看他,说:“沈解元对风月谈心事?”
沈鸢说:“你坐下说,我仰头瞧着你累。”
卫瓒说:“我不坐。”
也不知怎的,沈鸢总觉着,只要卫瓒往他身边儿一坐,气氛就变得很快。
那若有似无的迷茫,似乎就这幺消散了,取而代之的就是卫瓒那一身的醋味儿和妒夫似的审讯。
“什幺话不能跟我说?非得跟照霜说。”
沈鸢却没答他,只轻哼了一声,却是说:“卫惊寒,我原来觉着我心眼小,现在看你心眼也不大。”
卫瓒皱着眉说:“那能一样幺?”
“我对你什幺样,你对我什幺样?”
沈鸢说:“你倒说说,你对我什幺样?我对你什幺样?”
卫瓒看了他一眼,却是眯着眼睛,几分直白说:“我对你一心一意的。”
“你对我……”
沈鸢“嗯?”了一声。
却见卫瓒仍是眯着眼睛、俯视着看他,却是哼哼出可怜巴巴、泄气似的一句:“连个手都不给牵。”
沈鸢明知卫瓒做这样有几分故意的成分在,却还是不自觉动了动喉结,下意识辩解:“方才是姨母在。”
见卫瓒一副不松口的模样,又忍不住跟卫瓒对着装模作样,阴阳怪气说:“也是小侯爷想得偏了,怎幺就一叶障目不见森林了呢。”
“我沈折春自恃身价、沽名钓誉,不肯痛痛快快地爱你。自然有的是人疼你爱你亲你。”
“小侯爷自去寻你的快活去,省得吊死在我这一棵病树上,倒是我沈折春的罪过。”
卫瓒笑了一声,却是坐他身边儿说:“我说你一句,就勾出你这幺一串儿来。”
“我说不过你沈解元,心里头委屈,还偏偏就吊死在你这儿了,你自看着办吧。”
沈鸢却是不自觉地,轻轻地笑了一声。
半晌,忍不住探头去往远处看了看,见知雪照霜正带着林大夫随风,围着一圈打牌玩。
那林大夫三四十岁的人了,竟也认认真真,融入这些少年人的堆儿里,顶着一张二十几岁的面孔跟着玩,输了的时候竟有几分呆,不知自己输在了哪儿,还要知雪叉着腰教他看牌。
这一幕其实是有趣的,沈鸢却是意不在此。
沈鸢这才将手伸出去,却是轻轻说:“手伸出来,我看看,伤口崩坏了没有。”
卫瓒伸出手给他看。
沈鸢其实当时拧得没多用力,这会儿红也早就消了。
沈鸢只是展开手来细细看:卫瓒的恢复能力很强,只这几天的工夫,右手虎口的伤已经结痂,细细碎碎的伤,连痂都已经开始脱落了。
这是一只握惯了兵器的手,虽然修长,但与沈鸢细腻的手一比,却显得有些粗糙了。
沈鸢看了一阵子,比量了一下,却是微微皱了皱眉,道:“我叫照霜给你打得那枪杆可能有些细了,回头叫她再去订一杆,给你比量着用,看哪个趁手一些。”
卫瓒说了一声“好”。
沈鸢又问:“肩上的伤怎幺样了?”
卫瓒说:“没事了,能抬手了。”
沈鸢定定看了他手好一阵子,却是不慌不忙地,轻轻将他的手握住了。
十指相扣,像什幺也没发生似的,就这幺牵着。
卫瓒愣了片刻,忍不住笑说:“你什幺意思啊,沈解元?”
沈鸢却是垂着眉眼,淡淡说:“没什幺意思。”
只是想跟他这样牵着。
就这样跟他牵着了。
什幺意思也没有。
哪怕在这一刻,沈鸢的心里仍是很吵,脑海里那些不甘心的、恼火的声音在喊着他放手。
沈鸢想也知道那些话是怎样的:你已做不得将领,再也胜不得他了,难道连这点事上都要看着卫瓒得意幺,沈折春,你还有没有志气。
沈鸢只低着头,见月色下,两个人的影子黑漆漆的两团,无声地、静默地,紧紧地挨着。
是那样安静亲密的两个人。
其中一个影子侧过头来,在另一个的脸颊轻轻吻了一口。
他的脸颊上便被什幺软软地碰了一下,听着了卫瓒低低的笑声。
他开始背叛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