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轮已然缓缓漂浮回了燕危的手中。
他先是卡了不死技能的零点救了许妙妙, 此刻又是在没有身体指数和感知力的情况下启用月轮最深奥的能力,连续两层消耗下来,月轮刚回到他的手中,他便晃了晃, 险些没有站稳。
燕危深吸一口气, 顾不上洁癖, 抬起手用袖口擦了擦额头的冷汗。
光影随着列车的行进而微微晃动着, 卧铺间的拉门外,晏明光站在许妙妙身旁,朝燕危伸手:“出来。你该休息。”
如白昼般如皎月般的光渐渐淡去,月轮转动了几圈,在燕危的手上彻底安静了下来。他借着暗淡白光往外看,只能隐约瞧见晏明光的轮廓, 见不到对方的表情。但必然是冷然中带着独特的温和。
燕危下意识便绕过丁笑和许妙妙,走到了晏明光的身边。
林情说得对。
他只是在装傻。
即便知道了他仍然缺少一些微末却关键的记忆,即便知道了晏明光仍然隐瞒了他一些事情,即便知道他缺少的微末记忆或许和晏明光的秘密息息相关, 他也无条件地觉得——这个人不会背叛他。
如今回想起来,上一次去顶层副本, 副本里那个恶意假扮的晏明光和眼前这个实在相差甚远。那个不入流的恶意只会凭借着楼的便利, 汲取楼内世界流淌着的所有恶念,钻一些规则的漏洞,浑身上下都充满了腐烂且肮脏的气息。这东西即便和晏明光一张脸, 那也是天差地别的感觉。
他当时真是脑子糊涂, 这都能认错。
许妙妙已然被附着在傀儡身上的丁笑扶了起来。丁笑似乎有些茫然, 正在低着头回想着什么, 许妙妙方才大起大落, 此刻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就这样眼眶微红,无言地等待着丁笑回神。
林情依旧神情严肃地站在后方,戒备地提防着走到四周。他从始至终都没有什么太大的波动,他没有伤心惋惜这种会拖累登楼的情绪。
燕危借着晏明光的力站稳,低声说:“今晚出事之前,它来找我了。”
晏明光侧头,垂眸看向他,神情微顿。
“他想骗我放弃,我没理他,没说别的,他就离开了。”燕危抬眸,特意对上了晏明光的视线,“它有来找过你吗?我们都是当初登顶却格式化重来的玩家。”
晏明光眼眸微动,想到了方才和丁笑在卧铺间里时发生的事情。
当时……
他因为动了那个触发死亡的文件夹,拿着的时间极长,熄灯时间都没有到,脏东西便悄然出现在了他的身侧。
丁笑就在对面的下铺上看着,脏东西先是从下铺床板下的阴影中飘出,又前后左右探出不少鬼怪。晏明光抬手间,轻而易举地按住了周遭的鬼怪,狭窄的卧铺间如同被按了暂停键,一切都静止不动。
丁笑叹道:“您还是一样……”
她说着,突然也不动了。
晏明光自然清楚这是发生了什么。
眼前,离他最近的鬼怪动了动,青紫的唇微动,飘渺阴测的笑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那恶意笑了一会,对他说:“我攒了好久的力气,本来想附着在燕危身上几分钟来找你叙叙旧,你怎么给他披了件我穿不透的衣服呢。我这回降临副本,力气用光了,没机会了,真是可惜,以后可没有压制数据的副本能让我附着玩家了呢。”
晏明光神情不变,淡然道:“滚。”
恶意又大笑了起来。
笑声渐行渐远,鬼怪随之消失,周遭一切流动了起来,列车“哐当”“哐当”地前行着。
随后便是那东西想方设法钻入了另一个鬼怪体内,去找了燕危。晏明光在隔壁车厢,对此一清二楚,但他给燕危留了保护,也知道燕危不可能被恶意打动,也就没有出现。
再之后,许妙妙求救声传来,丁笑遇险身亡,燕危切割残余意识投掷到了许妙妙的傀儡上。
晏明光闪过的思绪不过一瞬间,他垂眸看着燕危,收敛着所有的思绪,半真半假道:“来过,很快就走了。”
燕危点了点头:“那和我遇到的一样。这玩意躲在楼内世界,合着是在天天做梦?别说是和这种东西同流合污了,光是上一次登顶,那些和我一起入九十九层的玩家全死了,我就不可能和他和解。”
晏明光不再多言。
过了片刻,丁笑总算恍恍惚惚地开口了:“我记得的东西不是很多。刚才我听到了妙妙的喊叫,就想跟着晏明光一起出来,但是还没行动,鬼怪就涌了一个又一个。我用道具挡住它们,李茂突然出现,然后我就……我记不太清了,好多东西都记不太清,我认得你们,记得一些彼岸花的事情,但是也很少了,我……”
许妙妙立刻转头看向燕危。
燕危说:“正常的。你……”他顿了顿,颇为别扭道,“死了。我们刚才发现的时候,你的意识还没有彻底消散,我尝试着用月轮把残存的那一小块灵魂意识从你的……尸体上切了下来,就好像我从林情身上切出林缜一样。然后利用许妙妙的傀儡术可以捏造吻合躯体这一点,把你的这一小块灵魂意识投掷到了傀儡上。我切割的时候留意了,你这块意识特别小,留存的记忆很少,应该只有一些特别深刻的了。”
许妙妙咬了咬下唇,丁笑却温和地笑了笑:“我明白了,我已经死了,现在只是一个寄存在傀儡上的残存意识。”
燕危无声地叹了口气。
他对许妙妙说:“抱歉,这是我能做到的最好的方法了。死亡是无法逆转的,意识也只是保留,并不是代表着复活。刚才情况紧急,我怕拖久了消散的意识会更多,没有和你提前告知——你以后可能会和丁笑形影不离,要么你和对待其他傀儡一样把她收进你的骨杖里,要么就是把她放出来和你一起行动。她某种程度上来说……”
丁笑莞尔:“我成了妙妙的道具?”
燕危无言。
她确实不能算是个人了。
或许也是因为记得不多、也不是个完整的灵魂,许妙妙一脸丧气,丁笑反而没什么感觉,一如既往地维持着笑容,说:“那记得,遇到好看的人一定要把我放出来。”
许妙妙蓄在眼眶的泪水都噎了一下。
“……好的。”
“该回去了,”林情说,“我凝神听了一会,后面一节车厢有动静,是今天死亡名单上那两个人住的地方。今晚不太平,走道还是容易有问题,还是先休息,明早再说。”
燕危眉头微皱:“那两个人又碰了文件夹,又在今天的死亡名单上面,活不了。我们现在算是……四个人了,两两一间吧,11号车厢一间,12号车厢第一间,现在这间有……丁笑的尸体,就先不住了。”
其余几人自然没有异议。
燕危又说:“丁笑,你还能不能记得你昨天看的回溯?”
丁笑诧异道:“我昨天有看了什么吗?”
看来是忘记了。
这个回溯对于丁笑来说也算不上是人生中记忆特别深刻的事情,不记得很正常,燕危也就是试一试。丁笑能让李茂亲自动手,死之前甚至没有机会发出呼救,触发的死亡威胁比许妙妙遇到的还要大,这其中的区别只有她看过的回溯。
她必然忽略了某个特别重要却没有注意的细节。
燕危也隐约间觉得,他似乎也漏了哪一点。
这一点很细微、很微妙,渺小到他扫了好几遍进入副本以来的记忆,都没有把这一点不对劲的源头抓出来。
他总觉得,车头不是餐车厢。
但此刻丁笑已经算是死了,那个细节也随着死亡的那一部分灵魂意识消散,不可能找得出来。他也只能继续尝试从他的脑海中抓取那总是一闪而逝的不对劲。
燕危交代了一些需要小心的点,不再多说。
他本来想让晏明光照看着点许妙妙和现在已经不是玩家的丁笑,但想到许妙妙今晚兴许会和丁笑有些话说,还是安排了从情绪角度出发基本可以当成的林情和许妙妙一间。他自己,则是和晏明光回到了十二号车厢的卧铺间。
后半夜过得格外的快。
和晏明光待在一起,燕危的警惕心总是会降低很多,没过多久便睡着了,但这一觉却比不上从前那样安稳。也不知是不是今晚发生的事情太多,燕危即便睡着,脑海中也闪过许多思绪。
他先是梦到了他当初救丁笑的时候。
那个副本是在一个遍布温泉的山上,山上处处都是凶残至极的鬼怪。
副本里的鬼怪一拥而上,四方天昏地暗,当时还算得上经验稚嫩的小姑娘不小心误入了百鬼当中,眼看就要被鬼怪撕碎。好在小姑娘似乎有什么道具,燕危眨眼间,小姑娘突然往前移动了好大一段,短暂地将鬼怪甩在了背后。
他救过很多人。
丁笑有句话也说的对,他当时想救所有人。
所以燕危转身便回头,抓住了小姑娘的手,拉着对方追上晏明光,同晏明光一起往前跑着。
跑到了前方一处温泉岸边,晏明光牵着他的手,他拉着小姑娘的手,毫不犹豫地往下一跃。
水花声响起,氤氲的热气升腾,月轮漂浮在水面上,划出了一道完美的屏障。不会思考的鬼怪迷失了目标,绕在几汪温泉旁寻找,岸上仿若敞开的地狱之门,魑魅魍魉横行。
水面倒映着肮脏污秽的鬼影,燕危和晏明光在水面下,温泉水干净而澄澈。
温热环绕周身,本来平静的水下被他们的一跃而入带起了咕咚咕咚的水泡。玩家有数据加持,在水下也视力超群,燕危勉强睁着眼,看到晏明光就在身侧。
这人似乎也在水下看着他,一把将他顺着水流拽到了怀里,微微低头,亲上了他的双唇。
温热的水中,燕危身上升腾而起的温度似乎比温泉水还要炙热。
那小姑娘在不远处的水中,睁大了眼睛看着。
之后他也再没在副本里碰上过丁笑,也不知道他登顶重来的这几年,小姑娘俨然成了几大组织的当家之一,在超高层的副本里进进出出。
他走得太快,除了晏明光,一切故人都是短暂的过客。
——也不知现在的丁笑是否还会记得那一刻。
朦朦胧胧间,燕危又想到了这个副本的种种。
究竟有哪里不对劲?
他就差一点,就能抓到那个不对劲的根源,但总是差点力道-
天明。
雨似乎当真缠上了这辆列车一般,断断续续下了几天,早晨众人还是在雷声轰鸣中醒来。
昨晚死亡名单的两个人果然死了。
还有两个不在死亡名单上的玩家,应该是白天找物品的时候触发了什么,整个头颅被切成了两半,一同惨死在卫生间里。
加上一开始死亡的赵景臣、何栋、曹群还有之前三人间多出来的一个人,进来的十六个玩家,一共死了九个人。八十九层副本,能进来的大多是楼内世界凤毛麟角的超高层玩家,大多就算不能通关,也能找到降楼通道离开,死亡的人数不会太多。
可这一次,副本开局就压制了所有人的数据,到现在死了超过半数的玩家。
现在还活着的只有七个人:三个别的玩家,还有燕危、晏明光、林情、许妙妙——丁笑已经算不上活着了。
燕危来到餐车厢的时候,餐车厢里的气氛已然降至冰点。
不是因为昨晚接连死了五个人,而是因为餐车末尾的小黑板上,一个数字都没有出现。小黑板上留着浅浅的白色粉笔痕迹,黑板擦表面一层覆盖着粉末,显然是用来擦拭掉了昨晚的死亡名单,粉笔却不见了踪影。
看样子,这个黑板上不会出现新的数字了。
林情:“今晚没有人被盯上?”
燕危摇了摇头,低声道:“不,是死亡名单已经没有意义了。”
今天,他们所有人都要死。
可他们到现在为止,都没有找到那幅极有可能是阶梯的工人尸体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