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洛区最东边的昭蚌街,曾经建有整个函省最大的炮弹生产厂。上世纪末,炮弹厂从主城迁出,转移到郊区,工人、设备、弹药分批撤走,厂房被推倒,但用于堆放弹药的防空洞却保留了下来。
那些防空洞不是炮弹厂修建的,而是几十年前,人们在战火中为了躲避空袭,夜以继日挖掘而成。和平时期,防空洞失去了本来的作用。70年代,炮弹厂建立后,就征用了临近的四个防空洞,将其划入厂区之内,用作库房。
随着城市不断发展,明洛区成了洛城的富人聚居地,中心区域别墅一栋连着一栋,配套设施水准极高,而本就在边缘地带的昭蚌街更加被边缘化,成了明洛区一块难看的牛皮藓。如今,很多生活在明洛区的人要么根本没听说过昭蚌街,要么认为昭蚌街不算主城的一部分,顶多算个城乡结合部。
因为政策原因,昭蚌街始终未被纳入主城改造范围,防空洞还在,老旧的楼房也在,不过住在那儿的人,却换了一拨又一拨。
明洛区服务业发达,需要大量人力。这些服务行业的从业者多是外乡人,断然租不起明洛区的天价精装房。西边富康区的破旧老房倒是租得起,但两区一东一西,虽有地铁相连,每日往返也着实不方便。
所以很多人,选择住在富人们眼中的城乡结合部——昭蚌街。
陈广孝今年33岁,带着老婆何小苗从农村来洛城打工已有十多年。他们没什么文化,初中毕业后就没再念书,刚到洛城时只能在餐馆当服务员、在足**给人做按摩,后来攒了一些钱,才开始自己当老板,最初是在富康区盘了个小门面,白天卖酥肉油饼,晚上卖烧烤。五年前,陈广孝半夜接到明洛区的订单,对方直接给了他1000块钱,让他无论如何把辣烤美蛙送过去。他跑了一趟,才发现明洛区营业到深夜的餐饮店极少,更没有其他几个区随处可见的“苍蝇馆子”。
陈广孝与何小苗一合计,干脆利落地打掉富康区的小门面,东拼西凑,在明洛区开了家专门在晚上营业的烧烤店,生意好得超乎想象。
但生意再好,也是小本经营。陈广孝即便忙得一天只能睡三个小时,也不能为妻女在寸土寸金的明洛区租下一套像样的房。五年里,他们一直住在昭蚌街的老房子里。
陈广孝和何小苗的女儿陈韵10岁了,漂亮又可爱,性格开朗,很会说笑话。街坊都说,这姑娘长大了说不定能当明星。
陈广孝一听就乐,与何小苗商量之后,支了一笔钱,给陈韵报了课外辅导机构的少儿朗诵班,早早为女儿的将来铺路。
陈韵在朗诵班表现突出,在学校成绩也好,陈广孝每次抽空去接她放学,都满心欢喜,觉得光明的前途正在朝女儿招手。
而女儿发达了,他和老婆也自然会跟着沾光。
然而昨天,陈韵却毫无征兆地,突然失踪了。
暴雨倾盆,陈广孝和何小苗找遍了学校、朗读班,问遍了认识的人,也没能发现陈韵的行踪,最后他们急切地赶到昭蚌街派出所报警,偶然听到一位民警道:“怎么又有女孩儿失踪?”
“又”这个字像一记闷锤,重重敲击在陈广孝头上,他恐惧地望着民警,“还,还有姑娘失踪?”
民警没有正面回答他,只说警方一定会尽全力寻找。
一天过去了,陈韵仍是音讯全无。陈广孝整日整夜未合眼,又将能想到的地方找了一遍,依旧是一无所获。而何小苗已经绝望地哭起来——她闲来无事时看过很多法制节目,知道女孩儿一旦失踪,就极有可能遭遇侵犯,先侵犯后杀害的案例不少,而陈韵那么漂亮……
陈广孝无法安慰妻子,只得再次赶到派出所,渴望听到好消息。
可是警察的话却让他眼前一黑。
“我们正想联系你。”前一日记录案情的民警神情凝重,“刚才接到报案,有人在炮弹厂的废弃防空洞里,发现了一名死去的女童。”
大雨造成交通堵塞,花崇等人从洛观村往洛城赶,在收费站外被堵了十几公里,来到现场时已是凌晨。
防空洞外拉着警戒带,地上全是被雨水搅烂的稀泥,洞里被探照灯照得亮如白昼,女孩已经被带回市局进行尸检,地上用白线勾着尸体位置示意图。
“花队!”曲值穿着雨衣,急匆匆地跑来,满脸急躁,“你要是再不回来,陈队都要亲自办这个案子了!”
大城市里一年发生的命案、失踪案不少,不是每一桩都会交由重案组处理。像什么普通民工遇害、抢劫致死之类的案子直接由各个分局的刑侦中队侦破就是;难一些或者性质比较特殊的转到市局,由刑侦支队的普通小组解决;社会影响最大、破案难度最高的才轮到重案组出马。
女童遇害,破案难度不一定有多高,但影响极其恶劣,不但会让万千为人父母者惶惶不安,还容易引起模仿,必须尽快侦破。
花崇一瞥曲值满脚的泥,又一看外面都快被淋成泥河的土路,皱了皱眉,问:“痕检科是不是没有提取到可疑足迹?”
“这么大的雨,外面的足迹早就给冲没了!”曲值抹着脸上的雨水,“里面倒是有,但已经比对过,新鲜足迹全是报案者留下的。”
花崇看着白线与洞口的距离,“如果这只是抛尸现场,不是第一现场,凶手不用走进防空洞,直接抛掷尸体,力气够大的话,也可以扔到尸体所在的位置。当时尸体情况怎么样?是什么姿势?徐戡有没有说死因是什么?”
“你让我缓口气,我他妈才去见了报案人,都是附近中学的混子学生,差点跟家属打起来。”曲值喘着粗气说。
“家属?”柳至秦道:“尸源已经确定了?”
“还没有,正在失踪人口里查找。”曲值气息不稳,显然累得够呛,“这事可能不简单,昭蚌街派出所接到报案电话的时候,所里还有个找不到女儿的父亲,叫陈广孝,是昨天报的警。这男的当场就吓懵了,以为遇害的是自己的女儿,派出所也觉得有可能是他女儿。”
柳至秦问:“结果不是?”
“认过尸了,不是,他女儿现在还是失踪状态。”曲值说:“但这事就邪门在,他认识报案的几个中学生,非说他们对自己女儿图谋不轨很久,一定是他们把女儿藏起来了,还说遇害的女孩是被他们杀死的。”
花崇听完,神色阴沉,自言自语道:“混子中学生,小女孩……”
柳至秦一听就知道他想到了什么,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
曲值拿出一个平板,点了两下,“这是现场的照片,痕检科拍的,你们先看看。本来我想等你们回来,再转移尸体,但陈队说不等了,立即尸检,我也没办法。”
花崇接过,语气很沉,“没事,有照片就行。”
说完,他蹲在白线边,开始翻开照片。
女孩姿势有些奇怪,呈趴卧状,脸侧向右边,双手贴在身侧,两条腿也并得比较拢。
之所以说奇怪,是因为很少有尸体会“趴”得这么规整。
花崇继续往下翻。
女孩身上穿的是红白为主色的连衣裙。因为泥水灌入防空洞,衣服的布料已经被弄脏。她没有穿鞋,腿脚上套着齐膝的“堆堆袜”,足底被泥水浸透,裙子向上掀起,两条腿几乎全露在外面。
花崇将照片放大,仔细看着片状尸斑,说:“她是在死亡约一天半之后才被抛掷在这里。”
柳至秦拿过平板,点头:“尸斑积蓄在两腿后侧,已经稳定不再转移,抛尸时距离死亡时间不会低于24个小时。被丢弃在这里之前,她是仰卧着的。”
“从照片来看,尸僵已经缓解了,不知道尸绿发展到什么程度。”花崇站起来,围着白线走了一圈,又来到洞口。外面仍是大雨倾盆,他没拿伞,也没穿雨衣,径直往雨里走。
曲值喊了声“花队”,柳至秦拿起立在洞壁边的伞,匆忙撑开,走了过去。
伞几乎挡不住飘飞的雨,但聊胜于无,花崇站在柳至秦身边,做了个往里抛掷的动作,“凶手站在这个位置,更远一点也行,将被害者面朝下扔了进去。当时尸僵应该还没有完全缓解,所以她的手、腿基本上没有因为抛掷这一动作而向两边散开,所以现在看上去,才是这种趴卧的姿势。”
曲值也站在洞口外,比划了两下,骂道:“这该死的雨,如果没这雨,我们起码能发现有价值的足迹!”
柳至秦举着的伞朝花崇倾斜,自己大半边身子都被打湿,“凶手正是因为这场雨,才把尸体扔到这里来。”
“没错。”花崇踩了踩脚下的泥地,分析道:“凶手来这里踩过点,知道至少两件事:第一,只要下一场大雨,防空洞外面的一切痕迹都会被冲刷干净;第二,极少有人会到这里来,并且洞中阴暗,就算走到近处,只要不进去看,也不会发现被扔在里面的尸体。只要来一场大雨,冲掉‘他’在洞外留下的足迹或者是车辙印,那即便后来有人发现尸体并报警,‘他’也很难暴露。这就是‘他’杀人后没有立即抛尸的原因——‘他’将受害人放在某个地方,等待大雨降临,并在雨落下来之前,把受害人丢入洞中。”
“这场雨已经下了两天两夜了。”曲值说:“凶手的抛尸时间是在两天之前?”
“很有可能。”花崇回到防空洞,又拿过平板看了片刻,心中涌起非常不好的感觉,阴沉着脸吩咐道:“曲值,别让那几个报警的中学生离开,带到市局来。小柳哥,我们先回去等尸检报告。”
曲值面露难色,“花队,你还是跟我去一趟派出所吧。我一个人可能搞不定。”
昭蚌街派出所处理得最多的是青少年斗殴和鸡毛蒜皮的家庭纷争。
这附近有一所闻名全城的中学,叫洛城十一中。别的中学出名,要么是因为师资雄厚,每年都能培养出许多考上清北的学子,要么是因为走素质教育路线,学生个个“身怀绝技”,独领风骚。十一中出名,是因为它汇集了一帮不学无术的混子,平均成绩在所有中学中位列倒数第二,打群架战绩号称全省第一。
在很多人眼中,十一中的学生等同于败类,说得客气些叫混子,说得难听些就是人渣。
这些混子成天惹是生非,为首的几个是昭蚌街派出所的“常客”,三天两头跑来“报到”,早就混熟了脸。
民警与闹事的混子、吵架的居民打惯了交道,自有一套解决纠纷的办法,但面对失踪案、命案却彻底慌了神。好在明洛区公安分局的刑警已经到了,市局重案组的精英也已经赶到现场,他们唯一需要做的,就是安抚情绪激动的陈广孝。
虽然防空洞里的女童不是自己的女儿陈韵,陈广孝还是跟疯了似的痛哭流涕。在那个死去的女孩儿身上,他仿佛已经看到了陈韵的命运。
比陈广孝更激动的是尚在做笔录的报案者,十一中的四个学生。陈广孝认识他们,认为他们是伪装成报案者的凶手。
染着金红头发的那个高个男生叫甄勤,十一中混子的一个头目,没有父母管教,家里听说只有一个年迈的爷爷。另一个打着很多耳钉的男生叫李修,长期与甄勤一起在昭蚌街横着走。其余两人也是混子,大概是他们的兄弟。
陈广孝对他们印象深刻,是因为他们到自己的店里来过几回。何小苗说,他们老是盯着陈韵看。
现在陈韵失踪了,而这帮人声称在防空洞里发现了女童尸体,他无法不往最坏的方向想。
是不是他们杀了那女孩儿,扔在防空洞里,再假装无辜报警?那自己的女儿呢?是不是也被他们害了?
刚才,他情绪失控,吼出了自己的猜想,若不是有警察拦着,甄勤说不定已经将他打得头破血流。现在,派出所里人声鼎沸,所有人都在争吵,他头痛欲裂,悲从心来,蹲在地上捂头掉泪。
须臾,不远处的大门走进三个没穿警服的人,其中一人他见过,听说是市局派来的警察,另外两人面生,但大约是直觉,他一眼就看出,对方一定是说得上话的警察。
他连忙站起,一边抹泪一边走去,想求对方帮忙找到自己的女儿。
甄勤正在与派出所的民警争执,隔着半条走廊都听得见他的声音:“你们什么意思?我们发现了尸体,好心报案,现在反倒被扣个凶手帽子?我丨操,那神经病说什么你们就信啊?我说什么你们怎么就他妈不信呢?我话就放这儿——那男人和他老婆是人渣,你们自己去查一查,看我有没有骗你们!”
花崇推开门,冷冷地扫了一眼。也不知是不是他开门的响动太大,里面的人突然住了嘴,全都看着他。他偏过头,问曲值:“就是他们?都在吗?”
“都在。”曲值说。
花崇点头,“全部带回去。”
甄勤怒目而视,“你是谁?带我们去哪?”
“警察,市局。”花崇言简意赅。
“凭什么?”甄勤说着冲了上来,作势要揪花崇的衣领,“你们这些警……”
花崇轻巧地一闪,手左右一劈,打开甄勤双手的同时,右脚向前一迈一勾,轻而易举地制住对方。
甄勤打惯了架,从未如此简单地就擒,一时懵了,回过头茫然地瞪着花崇。
花崇在他背上拍了一把,推着人就往外走。李修几人傻了眼,见甄勤被押走了,彼此看了看,只得跟上。
花崇将四人交给曲值,离开时带上了手足无措的陈广孝。
徐戡已经完成尸检,但还没来得及出报告。花崇和柳至秦直接去了法医工作间,换上隔离服,近距离观察尸体。
现场照片提供的信息有限,在解剖台边看则要直观许多。
女孩的左脸颊、四肢都有不同程度的擦伤,但这些擦伤全部没有生活反应,可以断定是死后造成。腹部的尸绿已经很明显,尸僵完全缓解,进入了尸体腐败初期。
“她死亡时间在四天前,也就是8月27号。”徐戡戴着口罩,声音听上去有些嗡,“尸斑积蓄于背部,呈稳定的片状。我去现场看过,凶手应该是在两天前,这一**雨还未完全降下时,将她从防空洞门口抛入,她脸上和四肢的伤痕就是在抛掷的过程中造成。”
花崇看着女孩毫无生气的青白皮肤,眉头紧拧,“死因是什么?”
徐戡没有立即回答,似乎正在犹豫。
花崇抬眼,“还没查出来?”
女孩身体上没有明显致命伤,但现在尸检已经完成,没有理由查不出导致她死亡的原因。
“病理检验要需要时间。”徐戡道:“我初步判断,她死于七氟烷过量造成的急性肾衰竭。”
“七氟烷过量?”花崇神经一下子就绷紧了,“你确定是七氟烷?”
“八丨九不离十,过一会儿病理检验就要出结果了。”徐戡叹气,“我也没有想到是七氟烷。”
“就是那个全麻手术常用的麻醉剂?”柳至秦加入讨论,“那这个案子的性质可能就变了。”
“是啊,从女童伤害,变成了器官买卖。”徐戡说:“七氟烷现在只有两个常见用途,一是正规医院做手术,二是非法交易中摘取活人器官,以供移植。医院里的麻醉师是最紧俏的职业,对技术要求非常高,因为一旦控制不好剂量,就可能出现医疗事故。而在黑市里,犯罪分子只管取器官,不顾被取器官者的死活,惯于加大剂量。如果是一个健康情况良好的成年人,说不定能挺过去,但如果是身体机能本就较差的孩子……”
徐戡声线一沉,“说不定在摘取器官之前,就因为各种突发症状而导致死亡,急性肾衰竭只是其中一种比较严重的情况。”
“凶手发现手术失败,器官没能拿下来,人也死了,于是有计划地抛尸。”花崇边说边思考,“但有一点我觉得很奇怪——通常在黑市上做器官交易的人都一个处理意外的体系,他们应该不会将尸体抛弃在防空洞里。”
“我也觉得这不符逻辑。”徐戡道:“但死者身上没有别的伤,我已经检查过她的阴丨部、**、口腔,没有被侵犯的迹象,凶手也没有在她身上留下精丨液、唾液、尿液。女童被害案很多都与性有关,我们过去不是没有处理过类似的案子。陈队通知我出现场时,我本来以为受害人的身体会非常糟糕,但检查后才知道,她的下丨体很干净,绝对没有被侵犯过。”
花崇沉思片刻,又问:“身份确定了吗?”
“应该快了。”徐戡说:“尸检之前就已经开始做DNA比对以及失踪人口查询,天亮之前肯定有结果。”
还未等到天亮,两个需要时间的检验就出结果了。
死者名叫王湘美,9岁,死于七氟烷严重过量造成的急性肾衰竭。上周,她的父母到长陆区楚林街派出所报警,称女儿失踪了,派出所立即展开侦查,并上报到分局,可惜最终未能救下她。
花崇马上召集重案组、技侦组、痕检科等部门开会。得知失踪女孩的死与七氟烷有关,每个人都很惊讶。
这至少说明,器官贩卖者已经将手伸向了孩子。而近来,光是昭蚌街派出所就接到两起儿童失踪的报案,一个叫陈韵,一个叫张丹丹,都是10岁,和王湘美一样是女孩,她们是否也已经遭到了毒手?
“七氟烷是重要的手术用药,渠道管控非常严格,但也不排除有人在私底下进行交易。曲值,你联系各个医院里的线人,我们得先把七氟烷的非法交易渠道挖出来。”花崇手边放着一杯冒着热气的浓咖啡,却没顾上喝,“冯浩,你把最近的孩童失踪案梳理一遍,该走访的走访,该与分局配合的配合,让分局和派出所都重视起来。袁昊,你们技侦组把……”
话音未落,一名刑警快步走到花崇身边,低头道:“花队,你带回来的那几个人把陈广孝打了。”
“操!”花崇低骂一声。柳至秦立即站起来,在他肩上按了按,温和而又可靠地说:“你继续布置任务,我去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