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 围剿(04)

只在医院住了一夜,花崇和柳至秦就匆匆赶回市局。

张贸委屈地跟陈争汇报:“陈队,我真的尽力了。我们老大哪儿是我拦得住的啊?他非要出院,非说没事了脑袋不痛了,我也没办法。他是我顶头上司,我还得跟他手底下工作呢。”

陈争忙了一宿,抽了不知道多少根烟,气色不太好,眼里都是红血丝,摆了摆手道:“行了,出院就出院吧,你回去把他和柳至秦给我叫来。”

“好,我这就去!”

“等等。”陈争又道:“他俩吃早饭了没?”

“这我哪……”

“啧,我让你在医院陪着,你连他们有没有吃早饭都不知道?”

“我这就去食堂!”

大早上平白被训了一顿,张贸揪了揪自己的脸,快步跑去食堂,什么鲜肉包子鸡蛋饼肉馅儿饼买了一堆,赶回重案组一看,花崇已经和曲值讨论起黄才华了,而柳至秦正坐在花崇的座位上,慢条斯理地吃浸泡在瘦肉粥里的油条。

油条是一截一截的,而柳至秦左手无名指骨折了,虽说其他几个指头能活动,但似乎不大方便将油条撕成小段。

撕油条的必然是……

张贸看看柳至秦,又看看花崇,再看看瘦肉粥和油条,觉得油条肯定是花崇给撕的。

联想到昨天晚上花崇帮柳至秦端碗,张贸眨了眨眼,心想花队对小柳哥简直太好了,周到得就像亲生老母亲一般。

花崇转过身,笑道:“告状的回来了?陈队怎么说?没让你又把我送回医院吧?”

张贸瘪嘴,将食物往桌上一放,“陈队让我给你和小柳哥带点吃的。你们什么时候去买的早餐?”

“就在你跑去打小报告的时候。”花崇拨了拨塑料袋,“哟,买得还挺多,我和小柳哥吃得完吗?”

“我来!”曲值拿起一个鸡蛋饼就开啃,“我上一次吃饭还是昨天晚上,饿死了。”

张贸说:“谁上一顿饭不是昨天晚上?”

“这倒是。”曲值说着又拿过一口袋包子。

“把早餐给大家分了,肯定还有人早上什么都没吃。”花崇说。

张贸提着口袋吆喝了几声,立即有人小跑过来,几秒就把带馅儿的瓜分完了,最后只有一个大葱花卷剩在口袋里。

“我靠!都不吃素吗?你们这群狼!”张贸一边抱怨一边啃,“我自己吃。”

“别噎着。”花崇抛了一瓶曲值的冰红茶过去。

张贸接住,鼓着腮帮子说:“花队,你头还痛吗?医生说脑震荡患者需要……”

花崇一指,“再让我听到‘脑震荡’,你就别来重案组当摆件了,换个地方杵着去。”

“我闭嘴!我闭嘴还不行吗!”张贸捂着嘴说话,瓮声瓮气的,说完还嘀咕:“又不是只有我说你脑震荡。小柳哥昨儿不也说你脑震荡了?你咋不让小柳哥换个地方当摆件?什么鸡儿道理啊?你脑震荡是事实,脑震荡了还不让人说吗?”

花崇眼皮一抬:“嗯?”

“陈队让你和小柳哥去他那儿报到!”张贸想起顶头上司反应快听力好,赶忙把陈争搬出来当挡箭牌。

“这就去。”花崇说完看了看柳至秦,见柳至秦的早餐还剩小半碗,改口道:“一会儿就去。”

柳至秦抬起头,正好对上他的目光。

两人隔着一段距离对视,一人背对窗外的光,一人迎着光,仿佛周围突然安静了下来。

“我吃好了。”柳至秦放下勺子。

“吃好什么?一根油条你都没吃完。”花崇说:“不着急,陈队要是急着召见我们,早给我打电话了。你把碗里的吃干净,浪费粮食可耻。”

柳至秦重新拿起勺子,明显加快了用餐的速度。

一刻钟之后,两人出现在刑侦支队队长办公室。

办公室窗户大开,通气扇正在工作,可仍然闻得到一股浓重的烟味,办公桌上的烟灰缸插满烟头,都快溢出来了,显然陈争抽了不少烟,不久前才想起通风散气。

花崇想,毕竟要照顾自己这个脑震荡病人。

陈队还是挺细心的。

“坐。”陈争指了指办公桌边的两张靠椅,那上面竟一边放了一盒纯牛奶,还是高钙低糖的。

花崇唇角一抖,不得不改变想法——陈队不是挺细心,是非常细心。

柳至秦将纯牛奶拿在手里,笑道:“谢谢陈队。”

陈争摇头,将一份调查报告扔到两人面前,切入正题,“肇事司机叫黄才华,跑了接近二十年货运,经验丰富,以前从来没出过事,这你们肯定已经知道了。”

花崇“嗯”了一声,拿过报告,和柳至秦一同翻阅。

“黄才华挂名在余年货运公司,但经常跑私活儿。车上的钢条是建筑工地的废弃建材,来自富康区一个正在修建的楼盘。对方负责人说,钢条是要运去城西环城公路外处理的,没有明确的时间限制,但要求尽快。黄才华两天前就把这批钢条接走了。”陈争说。

“但黄才华不仅没有立即把钢条送到指定地点,还将车开到了洛安区。城西城南,完全不在一个方向上。”花崇摸出打火机和烟,正要点,一看陈争的眼色,只得又收回去。

“这两天时间里,黄才华没有跑货,行踪不明。出事的那辆中型货车一直停在离楼盘3公里远的货运停车场,其间无人靠近。”陈争接着道:“昨天下午,黄才华把货车开出来,从富康区一路开到洛安区,正常行驶,没有闯红灯和超速的记录。之后,货车在出事弯道附近的巷口停了两个多小时,然后突然高速冲向弯道,朝你们的摩托撞去。”

说到这里,陈争一顿,眼神布满寒意与愤怒,“花儿,这不可能是事故,黄才华是冲着你们去的,有人想要你或者小柳的命。”

柳至秦没有说话,偏头看了花崇一眼。

花崇平静地点头,“我已经想到了。”

“这个黄才华只是一枚棋子。他的背景我已经查得很清楚,就是一个普通货运司机,完全没有袭警的动机。有人利用他对你们下手,然后杀了他灭口。”陈争不奇怪花崇的淡定,继续说:“目前还没有查到他在事发前两天干了什么、与什么人接触过,但问题肯定出在这两天里。”

“通讯记录查过了吗?”柳至秦问。

“查过了,这两天他没有使用过手机。手机一直是关机状态。”

“关机?”

“这一点很奇怪,但放在他身上又不算太奇怪。”陈争说:“他平时就不怎么用手机,关机是常事。”

“他一个人住在洛城。”柳至秦继续翻着报告,“家里没有其他人。”

“单身汉一个,没结过婚,也没孩子,不过乡下有个七十多岁的老母亲。他每年春节回去一次,平时每月往老人的账户上打一千块钱。”陈争起身接水,放下茶杯后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他的朋友都是货运司机。据这些人说,他性格不错,好说话,可能因为没有家庭拖累,所以经常帮忙跑车,其他忙也能帮就帮,不怎么计较报酬,200块、300块都接。没有爱好。”

“没有爱好?”花崇抱臂靠在椅背上,“人不可能完全没有爱好。”

“如果跑步健身算爱好的话,那倒是有。”陈争耸了耸肩,“认识黄才华的人说,他有空就去江边跑步,还办了一张廉价健身卡。打不通他电话的时候就去江边或者健身房找他,八成能找到。货车司机们经常聚起来打麻将、打扑克、下棋、喝酒、唱K,他从来不参加,顶多和大伙一起吃个饭。”

“这……”花崇摸了摸下巴,“我本来以为,黄才华要么是赌徒,要么是酒鬼,要么沉迷某种网络游戏。”

陈争会意,“嗯,这一类人最容易被利用和控制。但恰恰相反,黄才华生活非常规律,规律到刻板的地步,身体也很健康。他应该是一个比较自律的人。到现在为止,曲值他们还没有查到他欠谁钱的记录。”

“那他是因为什么原因被‘选定’?对方以什么方式控制了他?”柳至秦放下报告,摊开的两页是尸检细节图,黄才华的头几乎不存在了,身体成破碎状,看上去极其凄惨。

这些照片与黄才华生前的照片形成强烈反差。

余年货运公司提供的员工登记照上,黄才华其貌不扬,平头,国字脸,笑得很憨厚。

陈争叹气,“不清楚。能肯定的是,控制他的人不简单,甚至很有来头。‘他’或者‘他们’做得相当干净,用某种方式操纵着黄才华的行为。而且即便没有那辆突然出现的重型货车,黄才华也一定会死——按照行车路线,他要么撞击隔离钢板,要么撞击一栋在建的厂房,不管是哪一种情况,装载在后面的钢条都会因为惯性作用瞬间插进驾驶舱,黄才华根本躲不掉。”

花崇低着头,十指交叠在一起。

“花儿,你本来该休息,但既然回来了,我也不强行把你送去医院。”陈争神色凝重,“你认真想一想,对你动手的可能是谁。我和韩渠琢磨了一夜,拟了一串名单,但这些人虽然有除掉你的动机,却不该‘只’除掉你,或者‘最先’除掉你。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花崇点头。

“至于小柳。”陈争看向柳至秦,“你是沈寻的朋友,又是公安部下来的人。但坦白说,我对你不算了解。你也认真想一想,看找不找得到什么线索。”

“嗯。”柳至秦说:“我也明白。”

“没想到会突然出这种事,我本来还想多放你们几天假,让你们好好休息一下。”陈争抹了抹脸,“最近韩渠的人会跟着你们,你们自己也要注意安全。摩托不准再骑了,去哪里开我的车。昨天还好你俩都戴了头盔,不然就不止脑震荡这么简单了。”

花崇眼皮直跳,从昨天到现在,每一个见到他的人都要拿“脑震荡”来敲打他。听了无数次“脑震荡”,简直是魔音穿耳,经久不息。

“回去吧。调查的事你们暂时不用管,我和曲值负责。”陈争摆手,“想到了什么及时跟我汇报,不要隐瞒。”

从陈争办公室出来,花崇往楼梯的扶手上一靠,竟是不大想走路。

柳至秦关心地问:“头不舒服?”

“没有。早没事了。”

走廊上人来人往,路过的警员少不得上前寒暄几句。

柳至秦说:“咱们换个地方?”

花崇有些犹豫,“去哪?”

“就随便走走,露台、操场、室**击馆,哪儿都行。”

“我去拿件衣服。”花崇道:“外面风有点大。”

柳至秦独自下楼,几分钟后看到花崇从楼里出来,已经披上厚外套,手里还拧了一件。

“穿着。”花崇把衣服抛过来,“别骨折还没好,又给吹感冒,病上加病。”

柳至秦接过衣服,正要穿,花崇又说:“等等,你那手……”

“穿衣服没问题,碰不着。”

“还是我来吧。”花崇又将衣服拿了过来,抖了两下,帮他穿上。

“谢谢。”

“别老是跟我说谢。哪来那么多客气。”

柳至秦停下脚步,突然正色道:“是你老是跟我客气。”

“嗯?”花崇转身,眉心微皱起来。

“花队,你心里在担心什么,却不愿意让我帮你分担。”柳至秦站在原地,语气似乎和平日没有什么分别,却又似乎有很大分别。

花崇心口一沉,别开眼,一时想不到该怎么回应。

他知道柳至秦指的是什么。

昨天夜里,柳至秦突然问他是不是有心事,他当然不可能把心中所想说出来,只得随便闲扯了几句敷衍过去,然后关灯睡觉,却半天都没睡着。

旁边的病床上时不时传来翻身的响动,显然柳至秦也没睡着,不知是因为手指疼痛,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他想开灯看看柳至秦的情况,却又不敢动,怕再次被问是不是有心事。

如此一动不动地躺着装睡,过了许久才睡着,但睡着也不停做梦,半梦半醒。一会儿梦到中型货车撞过来的时候,自己没能及时避开,摩托先是被货车撞飞,然后被卷入车底,梦里似乎感觉不到什么痛感,他却知道,自己被碾成了一滩血淋淋的肉酱;一会儿梦到在西北执行反恐任务的时候,自己身边站着的都是已经逝去的队友,他们面容清晰,犹是活着时的模样,可画面一转,那些年轻的生命就在硝烟中化为灰烬。

清晨,护士进来量血压量体温换药,他被吵醒,只觉得特别累,像根本没有睡过一般。柳至秦似乎也没有睡好,眼神略显呆滞。

他心里有些好笑,因为“呆滞”这种神情,还是头一回出现在柳至秦脸上。

可笑完了又感到些许心痛。

柳至秦肯定没睡好,十指连心,手指受伤可得痛上一阵子。

回到市局后,他顾及柳至秦的伤,连忙撕好油条,泡在瘦肉粥里,招呼柳至秦来吃,可见人家拿起勺子,心里又被矛盾填满。

这样不对,不能这样。

自己周围危机四伏,与柳至秦接触越多,就越有可能将柳至秦拉入深渊。

是自己放不下当年的事,一根筋想查个水落石出,和柳至秦没有任何关系。

为无关者着想,当然应该逐渐疏远,而不是继续靠近。

即便自己已经对对方动了心。

喜欢这种事,从来不是生命里的必需品。

“花队,你又是这种表情。”柳至秦叹气。

花崇回过神,有些不安,“我什么表情?”

柳至秦看着他,喉结滑动,似乎想说什么,却仍在犹豫。

花崇趁机夺回主动权,“你这又是什么表情?你说我心里有事,你心里难道就没事?”

他说这话并非质问,也并非将柳至秦的军,只是想赶紧结束这个莫名其妙的话题。

但柳至秦抿着的唇却动了动,几秒后道:“对,我心里的确有事。”

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回复,花崇愣了愣,“你……”

“我昨晚一直没有睡着,想了很多事,关于你,也关于我。”柳至秦说得很慢:“还关于我们共同认识的人。”

“沈寻和乐然?”花崇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这二人。

柳至秦摇头,“不是。另外的人。”

谁?花崇想,陈争、曲值、张贸、徐戡、肖诚心?

似乎都不对。

“我记得你以前问过我——为什么不好好待在公安部信息战小组,偏要跑到洛城来。”柳至秦说。

“你说你犯了事。”

柳至秦直截了当道:“我骗了你。”

花崇目光一紧,“骗我?”

“不止你一人。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我来洛城的真正原因。”

花崇感到自己的额角正跳得厉害。

柳至秦很久没说话,两人就这么面对面地站着,看在旁人眼中,就像有什么解不开的矛盾一般。

“你的目的是什么?”再开口时,花崇的声音已经变得有些冷。

柳至秦看了他好一会儿,答非所问:“二娃已经独自在家待了一天了。”

花崇听出了他的意思——我们回家再说。

从市局回画景小区,花崇开的是陈争的车,后面还默默跟了辆特警支队的车。

他这次出事,算是把两边的队长都惊动了。

路上,柳至秦罕见地没有说话,气氛紧张又带着几分尴尬。花崇心中烦闷,好几次险些超速。

二娃一天没人理,门一开就冲了出来,兴奋地围着柳至秦转圈,尾巴摇个不停,完全不把柳至秦当外人。花崇提着袋装狗粮,给空落落的碗满上,又换了饮用水,一切收拾妥当,才转向柳至秦。

大约是察觉到两人之间有些不对劲,二娃竖着耳朵左看右看,然后“嗷呜”一声,识时务地躲进自己的棉房子里,只露了一条尾巴出来。

柳至秦道:“咱们当了这么久的邻居,从来都是我到你家里来。你还没有去过我家吧?”

花崇不含糊,拿起放在鞋柜上的钥匙,“现在走?”

“你不担心吗?”柳至秦问。

“担心什么?”花崇反问。

柳至秦似是欲言又止,“没什么。不担心就走吧,我有东西想给你看。”

画景小区按户型不同分了好几个单元区,柳至秦租住的房子比花崇的稍小,里面打扫得很干净,整个客厅除了基础摆设,没有一样多余的东西。

“坐吧。”柳至秦指了指沙发,“我去烧壶水。”

花崇没有催,却也没有落座,站在客厅靠近厨房的位置,目光没有从柳至秦身上挪开。

柳至秦接了大半壶水,转身就看到花崇正在看自己。

“花队……”

“继续烧啊。这是你家,我又不会吃了你。”

柳至秦将透明水壶放在底座上,一按下开关,壶里的水就开始发出“呼呼”声响。

这充满生活气息的声音冲淡了弥漫在空气里的某种紧绷感。

柳至秦靠在案台边,眼神深不见底,终于开口问道:“花队,当年你去西北莎城反恐,其间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花崇表面平静,“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陈队说拟了一个名单,但名单上的人‘只’对你、‘最先’对你动手的可能性不大。”柳至秦说:“这些人都是你在洛城、函省可能开罪过的人。但西北呢?陈队不了解你在西北时的情况。如果排除名单上的人,想要对你动手的有没有可能是你在莎城惹到的人?”

花崇警惕地拧紧眉。

“盘踞在莎城的是涉恐组织,他们有多残忍,你比我更清楚。监控里有个一闪而过的画面,你肯定注意到了——冲向弯道的时候,黄才华表情狰狞,那绝对不是正常人该有的表情。我觉得,他很有可能是被涉恐组织控制了。”柳至秦压了压唇角,停顿片刻,“我其实早就该问你关于莎城的事,但因为某个顾虑,一直难以开口。经过昨天的事,我想了一晚上……”

电水壶烧水很快,水沸腾的声音越来越大,竟是将柳至秦的声音覆盖了下去,接着“啪”一声响,水烧好了。

柳至秦拿来两个杯子,将开水倒进去。

花崇看着他的背影,“你离开信息战小组,是想知道莎城的事?”

柳至秦转身,“花队,你还记得安择吗?”

花崇脑子陡然一麻,冷声问:“你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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