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围剿(07)

凌晨,昏暗狭窄的小道,安静中竟有一丝诡异的祥和。小道全长一百八十多米,一头连接天洛站和泓岸购物中心,一头连接洛安区繁华的酒吧夜店街和数栋高耸云天的商业写字楼。白天,抄近路从小道经过的人不少,尤其是早晨的上班高峰期。但一到晚上,就鲜有人敢冒险经过——小道一旁就是灯火通明的大路,有时还有执勤的流动警务车来回巡逻,走着比阴森的小道安全得多。

不过也有走惯了夜路的人爱往小道里钻,比如已经停止呼吸的尹子乔,再比如刚从“百晓”酒吧离开的服务生李立文。

对李立文来说,今天是顶顶倒霉的一天。

酒吧来了个肥头大耳的中年人,看着像做生意的有钱人,往沙发里一坐,看背影像怪物,看正面更像怪物,那啤酒肚挺得跟立马要爆炸似的,说话时口水喷得如同机关枪。李立文去送了一回酒,当场就被喷了一脸臭熏熏的唾沫星子。

在服务业里讨生活,最重要的就是脾气好,受得了委屈。李立文以前脾气不怎样,一点就炸,但在各种酒吧、餐馆、洗脚城干了好几年,各种傻逼客人见了没一万也有八千,性子早就被磨得差不多了,任由脸上挂着口水,仍笑眯眯地对“啤酒肚”鞠了个躬,转身之后脸才垮下来。

酒吧里乐声很吵,李立文跟驻唱歌手借了一支香精味浓郁得惊人的洗面奶,在卫生间一边洗脸一边跟同事吐槽,眉眼间的嫌恶都要化成水淌出来了。

“你说这种人活着干什么?他的任务就是制造屎然后装屎吗?你看看他那个雄伟的肚子,我操,也不知道里面装了他妈的几公斤的屎!说话不停喷口水,全他妈冲着老子这张脸来。他哪儿来那么多水啊?比娘们儿下面喷的水都多!老子真他妈想操丨烂他那张香肠嘴!”

同事听得哈哈大笑,“你啊,嘴怎么这么毒啊?张口闭口都是什么操啊屎啊,我一个男的都听不下去。你说你这样怎么找得到女朋友?谁要是惹到你,怕是祖宗十八代都要被你问候个遍!”

李立文哼了两声,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老子生来就这样,粗俗,没素质,和你们这些城里人不一样。傻逼们最好别惹我,真把我惹毛了,老子一刀捅上去,别的不管,捅死再说!”

“哎哟你厉害你厉害!”同事笑完提醒道:“不过你还是得悠着点儿,这些话给咱们说说就行了,千万别让客人听到了。这些有钱人,心眼儿比屁丨眼还小,要是听到你在背后骂他们,肯定找老板理论,最后吃亏的还是你自己。”

“啧,我有数。”李立文不以为意,“那傻逼正喝酒呢,哪儿听得到?”

然而十分钟后,李立文被经理按着脑袋向“啤酒肚”鞠躬道歉,差点给按跪下,完了还被罚了一周的薪水——原因是“啤酒肚”的朋友去卫生间解手,刚好听到李立文那些恶毒又肮脏的话。

酒吧平时要营业到凌晨4点,但李立文犯了事,心情差到极点,干脆跟经理请了假,提前回家。经理也是从服务生干起的,早年没少背地里骂过客人,倒也理解李立文,让他回去好好睡一觉,今后有怨气要抒发就来找自己,千万别在卫生间那种地方破口大骂。

李立文完全没有被安慰到,满脑子都是那个让他赊了财的“啤酒肚”,气得两眼发红,差点掉眼泪。刚才在卫生间,他也就是把话说得厉害些,什么“惹毛了一刀捅上去,捅死再说”,其实他自个儿心里清楚得很,自己哪里敢杀人,说得再厉害也不过是打个嘴炮而已。

离开酒吧,李立文垂头丧气地向小道走去。小道另一头有个夜班车公交站,自助投币,一趟只需要两块钱。

但夜班公交车很少,错过一趟就得等一个小时,慢摇慢摇地坐个七八站回家,很是辛苦。

其实在酒吧门口的马路上就能打到车,有时他实在不想等夜班公交车,就“奢侈”一回,坐出租车回家。

不过今天显然不是能够“奢侈”一回的时候。

想到被扣掉的一周薪水,李立文咬了咬牙,快步走进小道里。

这条小道他已经走习惯了。和别人不同,他走小道不是为了抄近路,而是在小道里穿行时,隐隐能够体会到一种难得的归属感。

他不是洛城本地人,老家在函省一个经济条件落后的小镇,镇上全是老房子,自家住的巷子就和这条小道差不多。洛安区太繁华,连夜晚也是璀璨的,令人向往却又陌生冷漠,唯有这条等待拆迁的小道老旧破败,有家乡的气息。

平时,从小道经过时,他的心情都相当舒畅,毕竟结束了一天劳累的工作,回到租住的小屋后,就可以什么都不想,酣睡到中午。但今天实在是太不走运了,他烦躁到了极点,快步在小道里穿行,脸色阴沉得像真要去杀个人似的。

但进入小道没多久,他就一脚踢到了一个东西,低头一看,是一个鼓囊囊的长方形物体。

他停下脚步,蹲下凑近看了看,是钱包!

一个塞得鼓胀的钱包!

对一个刚赊了财的人来说,在空无一人的巷道捡到钱包无异于天降之喜。他连忙将钱包捡起来,打开一看,惊喜突然变成了失望。

钱包虽然被撑得很鼓,但里面几乎全是一块、五块的零钱,最大额的一张也才二十块。

“我操,有病吗?没钱装有钱?”他一肚子的气,蹲在地上数钱。数了三遍才数清楚,一共三百三十七块钱。

“我日丨你妈!”他继续翻钱包,找到几张卡和身份证,发现失主叫尹子乔,才23岁,和自己差不多大。

叹了口气,他将身份证塞回去,接着把钱包放进自己口袋里,自我安慰道——三百块就三百块吧,有总比没有强。

有了这三百块“补偿”,李立文心情总算松快了些,继续往前走,途中瞥到墙根的阴影里趴了个人,地上似乎还有一滩污迹。但光线太暗,分不清是什么污迹。若是以往,他说不定会几步跑去观察对方的情况,如今却懒得这么做,只远远瞥了一眼,就继续朝前走去。

躺在这巷子里的人他可见多了,全是喝醉吐一地的人,管他们还讨不到好,不管他们的话,过不了多久,他们酒醒了就自己拍拍屁股走了。

再说,这些来酒吧混的也没几个好东西,像“啤酒肚”那样的大有人在,不把服务生当人,跟天王老子似的,喝死了也他妈活该!

李立文丝毫没有愧疚感,加快步子,快到道口时甚至跑了起来,完全不知道当自己经过时,那个躺在黑暗中的,刚刚咽气的人正大睁着被恐惧定格的双眼,直勾勾地看着自己。

“天洛站旁边的小道里有人被割喉!”

上午刚到上班时间,重案组就接到洛安区分局发来的案情通报。

花崇夜里没睡好,脑袋晕晕沉沉的,眼皮半耷着,还在想黄才华的事。

查了一天多也没有查出有价值的线索,黄才华出事前两天的行踪仍旧成迷。

曲值叫苦道:“哎哟怎么回事啊,恶性案子一个接一个连着来,老子没有三头六臂啊!”

“我去现场看看。”花崇被吼清醒了,抬手拍了拍曲值的肩,“你继续查货车相关的线索,洛安区那边由我和小柳哥负责。”

“哎!”曲值叹气,烦躁地抓头发,“你们还没养好伤呢。如果不是特别麻烦的案子,就交给刑侦一队或者二队吧。”

“嗯。”花崇看看时间,皱眉道:“这个点是上班高峰时段,天洛站附近人特别多,就怕现场被严重破坏。”

“不止不止!”曲值打了个哆嗦,“花儿你忘了洛安区刑侦中队的队长是谁了?他比现场被破坏可怕多了,反正我是不想再和他合作了,简直噩梦,上次跟他一起办案被‘传染’了他那毛病,我纠正了一周才他妈纠正回来。”

花崇无奈,想了想只好说:“这次不一定是他去现场。”

“肯定是他。”曲值说:“他最勤奋了,辖区内出事,他哪次不是跑得最快的一个?”

这时,柳至秦提着两袋早餐回来,肩上还背了个包,一副随时准备出发的架势。

他一进办公室,花崇就朝他看去,见他在办公室走来走去,“残”着一只手烧水,以前都把开水倒进两个茶杯里,这次直接灌进了一个大号的深红色保温壶,敞了一会儿气之后,盖好盖子,放进背包的侧袋里。

“花队?”曲值晃了晃手,“你看啥呢?”

花崇收回目光,此地无银道:“嗯?没看什么。走了,局里有什么事及时和我联系。”

说完立即向办公室外走去,柳至秦已经在那里等着了。

“花队。”

“嗯?”

“你刚才是不是在看我?”

花崇停下脚步,拒不承认,“你刚才在哪儿我都不知道。”

“难道是我感觉出现偏差了?但我感觉一向很准啊。”柳至秦递出一袋鸡蛋饼和热豆浆,笑道:“刚才我买完早餐,回来烧水,总感到身后有一道熟悉的目光。”

花崇淡定地说:“哦,那肯定是曲值,他在看你手好没好。”

柳至秦“信了”,抬起左手说:“还得养一阵子,不过已经不痛了。”

花崇瞄到侧袋里的保温壶,想不起柳至秦以前有这玩意儿,随口问:“这壶是哪儿来的?”

“我买的。”

“你什么时候买的?”

柳至秦偏过头,抿着唇笑。

花崇给他笑懵了,“你这表情有点儿怪啊。”

“是吗?”柳至秦摸了摸下巴,“我就是觉得,我们刚才的对话挺有趣。”

花崇不解,“哪儿有趣。”

柳至秦笑而不答,加快步伐向楼下走去。

花崇直到上车还在琢磨哪儿有趣。

“这壶哪儿来的?”“我买的。”“你什么时候买的?”——简单又普通的三句话,有趣在哪里?

去现场的路上,徐戡一边刷微博一边说,“尸体图都已经被人传到网上去了,你们看这张,还拍的细节呢。”

花崇正在吃鸡蛋饼,闻言看了一眼,继续吃。

而一旁的张贸并没有在吃东西,看过之后连忙开窗透气。

李训拍着张贸的背,苦口婆心地说:“干重案刑警呢,就要像咱们花队一样,尸体陈于前而继续吃饭。你这样哪行?不如来我们痕检科算了。”

张贸回头,“说得好像你们痕检科就不用看尸体似的。”

“尸体怎么了?尸体又没错。”李训说:“错的是将活人变成尸体的人。我们刑警的职责呢,就是将这些做错事的人找出来,让他们受到应有的惩罚。”

“你说得好像很有道理。”

“是吧,所以来我们痕检科混吧?”

“不。”张贸这回回答得特别坚定,“重案组是我家。”

徐戡悠悠道:“花儿是你爸爸。”

车厢里突然安静下来,徐戡抬头看了看,发现花崇正在冷笑,连忙摆手:“你们听错了,我什么都没说。”

天洛站像往日一般热闹,但小道两头的警戒带却给这种热闹增添了几丝不同寻常的紧张感。

在附近上班的白领们已经匆匆赶往写字楼,可警戒带外仍站了不少人,他们好奇地向小道里张望,有的还举着手机,不过能不能拍到什么却是另一回事。

花崇一行人从靠天洛站一边的道口进入,洛安区分局的刑侦中队长曹瀚连忙挥手,“花队儿!你来了唷!”

分局的痕检员已在工作,李训连忙加入,徐戡戴好手套与鞋套之后,蹲在尸体边进行初步查看。

花崇扫一眼周围的环境,眉心微蹙,“这儿早上有很多人经过吧?”

“谁说不是哩?”曹瀚三十多岁,是洛城警界乃至整个函省警界出了名的大帅哥,长得绝对一表人才,浓眉大眼,身材挺括,很多男人一眼瞧见他都忍不住夸一句“我操真帅”。但他从小在偏远乡里长大,虽然成年后就离家上警校,但一口古怪的乡音却无论如何都改不掉,张口就是“嘛哩唷”,平时也没什么帅哥包袱,穿衣没品味不说,表情也特别夸张,性格是与长相完全不符的憨厚。分局不少女警刚入职时都一秒成为他的颜粉,可相处不到几天,就全成了他的表情包粉。

他业务能力挺强,人也踏实,干到分局刑侦中队长的位置完全是靠自己。但花崇不太喜欢和他合作,因为明明是很严肃的场合,他一句话说出来,一个表情挤出来,空气都会突然变得安静。

听到那个“哩”,张贸背过身,捂着嘴忍笑。柳至秦头一次见到曹瀚,倒是没被对方的乡音和表情逗乐,却有些在意那句“花队儿”。

这也太难听了……

花崇简直不想看到曹瀚的脸,只得盯着几步远的尸体,“当时什么情况?”

“花队儿你看这两边嘛。”曹瀚一本正经地指着两边道口,“那边是地铁站出入口嘛,这边是写字楼嘛,几百家大公司小公司挤在那些写字楼里唷。很多人为了赶时间哩,下了地铁就往这小道里钻。早上街道派出所接了几十个电话唷,全是报警说发现小道里有死人哩。我赶到的时候,哎唷唷,里里外外都是人唷!”

花崇想象得出那个场面,只是听曹瀚“嘛哩唷”地一描述,眼皮就开始疯狂地跳。

曲值与曹瀚合作之后被“传染”说了一周“嘛哩唷”不是没有原因的。

“受害者身上没有手机、钱包等贵重物品嘛,也没有证件嘛,我已经派人去核实他的身份了唷。”曹瀚工作的时候非常认真,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一会儿挑左边眉毛一会儿挑右边眉毛的样子很好笑,继续说:“相信很快就能确定尸源了唷。花队儿,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哩?要不要休息一下唷?”

这回,连柳至秦都有些想笑了。

花崇摆摆手,不想跟曹瀚说话了,走到尸体旁边,无声无息地弯下腰。

受害者是个年轻男子,头发较长,没有烫染,穿着黑色的兜头卫衣、深灰色收脚运动裤,脚上是一双白色板鞋。他的颈部有一道完全撕开的伤口,深及颈骨,一看就是惨遭割喉。衣服上有大量血痕,周围的地面亦是血迹斑斑。一把廉价的吉他被扔在一旁,一根弦断了,琴身上有多处刮痕。

从血迹来看,男子目前所躺的地方,差不多就是遇害的地方,凶手只是将他的身体往墙根处挪了一小截距离。

花崇抬起头,看向矗立在小道边的路灯。最近的一个路灯离尸体只有不到三米远。

男子等于是在路灯下被割喉的。

柳至秦走过来,似乎明白他在想什么,说:“像这种小道,晚上路灯不一定会亮。有一盏灯亮着都算不错了。”

花崇点头,叫来李训,让去查小道上哪些灯坏了,哪些灯能开。

曹瀚听到了,连忙大声道:“这个我已经查过了唷!就这一盏是好哩,其他全部是坏哩!”

花崇自动屏蔽掉魔音一般的“哩”和“唷”,说:“一条接近两百米的小道,凶手偏偏挑了最亮的地方下手?”

“可能对于凶手来说,这里是最佳行凶位置。但这似乎不太符合常理。如果我是凶手,我宁愿选择更暗的地方。”柳至秦说。

花崇退后几步,观察之后说:“小道里没有摄像头。”

“外面有嘛。”曹瀚说,“道口两边的马路上都有摄像头哩,已经去调监控了唷,很快就能看到唷!。”

柳至秦第一次与曹瀚接触,十分不适应,花崇能自动屏蔽“嘛哩唷”,他却暂时无法做到,那效果就如早晨好端端地走在路上,突然听到一家沿街店铺放着节奏欢快的洗脑神曲,便不由自主脑中循环一天,直到夜深入眠才消停。

花崇碰了碰柳至秦的胳膊,“等会儿去看监控。”

柳至秦“嗯”了一声,脱口而出:“明白唷。”

花崇一个激灵,手臂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瞪着眼道:“你刚才说什么?”

柳至秦这才发现自己中了曹瀚的“毒”,甩了甩头,“我说我明白了。”

花崇几乎要翻白眼,将柳至秦拉到一边,低声道:“每一个刚认识曹瀚的人都会被他带偏,我以为你会是一个例外。没想到你也中招了。”

柳至秦刚才还有些尴尬,听花崇如此一说,立即释怀了,“你也被他带偏过?”

花崇想了想自己当时的样子,摆手道:“不提了不提了!”

柳至秦追问:“当时你怎么说的?”

“回头再说。”花崇眼尾一抬,“专注案子,空了再跟你讲。”

这时,徐戡站了起来,“致命伤是颈部的锐器伤,喉管被彻底割断,动脉被割裂。创口平整,没有多余的割痕。受害人身上没有打斗痕迹,也没有束缚痕迹,凶手是一击得手,并且在作案时处于比较稳定的情绪中。初步可以排除激情杀人的可能。我刚才在受害人的指甲里提取到一些皮屑组织,一会儿拿回去做检验。”

“割喉看起来简单,其实没那么容易。”柳至秦低下头,“凶手能一刀结果一个成年男子的性命,从创口来看毫无拖泥带水的痕迹,这……”

花崇说:“像有经验的人所为。”

徐戡摘下手套,“受害人有没有服药,身上有没有其他重要伤,这些要做了尸检才知道。”

“死亡时间呢?”花崇问。

“昨天晚上11点到12点之间。”徐戡说着往道口处看了看,“外面的摄像头应该能拍到他。”

“先带回去做尸检,尽快确定尸源。”花崇说完冲曹瀚招了招手,“调昨天晚上10点半之后的监控。”

李立文租住的小屋在洛安区和富康区交界的地方,名义上属于洛安区,看上去却是富康区的风格——老旧、潮湿、采光差,周围非常嘈杂,治安也不怎么好。

夜里回到家,李立文本想倒头就睡,结果想起在酒吧受的气,就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打开灯,把钱包里的钱又数了一遍,然而不管怎么数,都只有三百块。

“妈的!”他将钱包和钱全都扔在地上,强迫自己不再去想晚上碰到的倒霉事,拿被子蒙住脑袋,数了一个多小时“一块钱两块钱三块钱”,才终于睡着。

然而似乎没睡多久,门外就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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