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故乡

楚臣的祖母打开五斗柜, 取出一张视若珍宝般的、近一个世纪前的发黄照片。

八十三年前,她还是一个七岁的小女孩儿,与父亲、母亲、祖父、祖母, 一起在布达拉宫前合了一张影,为他们拍照的,是一个英国人。

另一张黑白照片,则是更早以前,楚臣祖母还未出生时流传下来的,那是她祖父年轻的时候, 穿着西服, 眉眼间确实有着江鸿的影子。

这张照片, 拍摄时间是1890年,那一年, 她的祖父四十来岁。

楚臣指着照片,朝两人解释,陆修沉默地听着, 忽而以一种奇异的眼神, 端详江鸿的脸庞。

“说什么?”江鸿接过照片, 十分不解。

“楚臣说,他的奶奶家是土司,”陆修说道, “嫁过来他们家以后, 留下了一些当年的照片, 一般人是没有资格拍照的, 是英国人给他们拍的照。”

江鸿说:“确实有点像呢。”

“你对这里熟悉吗?”陆修突然问了一句。

江鸿:“我……完全没感觉。”

陆修沉默了, 江鸿一直处于高原反应状态中, 头一阵一阵地痛, 不太能集中注意力,但他明白陆修的意思,这不可能吧?都已经确认了……千头万绪,江鸿竟是有点逃避,不愿意多想这背后蕴藏着什么。

“还有照片吗?”陆修又问,这次他竟忘了换成藏语,但楚臣仍然听懂了,亲自起身,扶着祖母,到阁楼上去。

江鸿说:“只是长得有点像,你不是说,那孩子很小就去世了,应该没有结婚,留下子女吧?”

陆修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那张楚臣高外祖父的照片。

过了一会儿,楚臣又扶着祖母下来,祖母拿着一个很小的相框,递给他们,又说了几句话。

这次是楚臣翻译道:“他的弟弟,弟弟。”

照片上是个很年轻的男孩儿,不过十三四岁,笑得一脸阳光灿烂。

陆修刚看了一眼,手便不住发抖,看着江鸿。

那分明就是江鸿!

两人陷入了漫长的沉寂中,陆修把相框抓得紧紧的,却没有再看照片,转而茫然地看着江鸿。

那一刻,注视着江鸿时,陆修的眼眶竟是在发红。

“这……”江鸿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像不像?”楚臣笑着煞有介事地点评道,“像!喝酒!陆修!喝酒!”

陆修怔怔看着江鸿,江鸿也有点不知所措地看着陆修。

照片上那少年,分明就是江鸿的模样,眉眼、鼻梁、笑意,如出一辙。

楚臣又朝陆修说了几句,陆修只充耳不闻,犹如一尊雕塑,江鸿看看陆修,又看手里照片。

“去世了。”楚臣又比画了个“小孩儿”的动作,哪怕照片上的少年已经不能算小孩子了,解释道,“十几岁,去世,生病。”

“我可以……”江鸿说,“拍个照吗?不知道为什么,就像看到了自己……”

楚臣示意你随意,做了个动作,拿着相框,要塞给江鸿,江鸿忙摆手。楚臣的祖母又过来,满带慈祥笑意,让他一定要收下这张照片。

江鸿脑海中一片空白,只得把照片收在了怀里。

“我信了。”陆修突然说。

江鸿:“什……什么?”

这一切来得如此之快,江鸿直到现在还未回过神,陆修却道:“我信命运了,从现在起,我相信命运的安排。”

他突然站了起来,走到窗边,看着窗外的大雪,又回头注视江鸿。

“学长……”江鸿不安道,“也、也不一定吧?我头好痛,我,嗯……不是那种失忆的头痛,是高反……不,我现在什么也想不了,我……我得休息会儿。”

江鸿感觉自己要挂了,今天一早起来头就隐隐作痛,去了趟羊湖,又遇上暴风雪,再被暖气一烘,现在更难受了,全身都在发热,仿佛有人在用锤子凿他的前额般。

“你睡吧,”陆修回到他的身边,说,“枕我腿上,歇会儿。来!楚臣!继续喝!我看你要喝到什么时候!”

江鸿:“……”

江鸿侧身躺了下来,陆修曲起一腿侧在长椅上,让江鸿枕着,朝他们解释江鸿高反。片刻后,楚臣的母亲拿来毯子,盖在江鸿身上。

陆修开始与楚臣喝酒,在那清冽的青稞酒气息里,江鸿半睡半醒,头实在疼得要命,但渐渐地好过了点。

不知过了多久,江鸿感觉到自己被抱了起来。

“几点……了?”江鸿说,“哦,楚臣已经倒了吗?我也……倒了。”

陆修抱着江鸿,进了里屋,让他躺在床上,自己则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江鸿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陆修却给他喂了片布洛芬,喝了点水后,也许是心理作用,江鸿感觉稍微好点了。

他睁开眼,看着陆修的目光,昏暗的房间里只有一盏床头灯。

江鸿勉力笑笑,说:“我也挺希望……是我。说实话,刚才我挺高兴的,真的。”

陆修眼眶又红了,这次他别过脸,不想让江鸿细看,回手摸了摸他的头。

在这静谧里,外头有人敲门,是楚臣的母亲,陆修便起身去开门。

楚臣母亲拿着两套藏袍,笑着说了什么,陆修沉吟片刻,便合十道谢,接了过来。

“你高原反应,今天不能洗澡,”陆修缓过来了,朝江鸿说,“换身干净衣服再睡。”

“啊,藏袍!”江鸿说,“我一直想穿穿看……我好多了,现在几……才十点嘛,这么早……”

陆修:“……”

江鸿吃了布洛芬,感觉自己又活过来了,开始上蹿下跳。

“让我看看?”江鸿蹦了起来,“这个怎么穿?是左衽还是右衽?不对,我是汉人,穿这个是不是有点——算了入乡随俗嘛,穿一下也没什么……”

陆修:“………………”

江鸿:“雪停了吗?我看外头挺亮堂的,要不要穿好待会儿出去拍张照?”

陆修:“…………………………”

陆修教江鸿穿藏袍,江鸿边穿边看镜子里,陆修拿起床上那相框,低头看了一会儿,再看江鸿,那眼神满是温柔。

“哇,太帅了!简直天下第一帅。”江鸿端详镜子里的自己,又撺掇道,“你也换上看看,给你拍一张,快。”

白色的里衬衣与长裤,暗红色的外袍绣明黄袍沿,黑色的猎靴,楚臣家的服装做工很精细,还有一条束在外袍里的白色领巾。

这时候的陆修,无论江鸿提出再过分的要求,哪怕要他陪自己一起去毁灭世界,陆修也会毫不犹豫地点头。

陆修换好藏袍后,江鸿马上就心想:糟了,天下第一帅又要让位了……

陆修腰身修健,肩背有力,皮肤是温润的奶白色,头发还略带一点卷,眼神清澈,眼眶还带着一点点红,更难得的是,他端坐时,很有巍然强大的气场,属于龙的独特气场。

“还想看什么?”陆修说。

“不不,”江鸿说,“这样就可以了……我的头又开始……有一点点痛了,我觉得最好还是先躺下。”

陆修:“……”

陆修坐在床上,江鸿爬过去,枕着他的腿,换了干净衣服舒服多了也暖和多了,房里的煤油暖炉散发着黄光。

江鸿拿起那个相框,抬眼一瞥陆修,发现陆修也在看着他。

“你是不是故意带我来这个村子?”江鸿说。

“不是。”陆修竟有点拘束,答道,“我只是记得有这地方,你去世以后,我就没有再回来过。”

江鸿:“我还没死呢!”

陆修:“你的上辈子,或者说,上上辈子。”

江鸿:“不一定是我……”

陆修:“是你,我始终觉得是你,江鸿。在我的心里,一直有一个声音……”说着,他又把手放在江鸿的头上,这一次,他没有再看照片,固执地说道:“我想过,哪怕不是你,也不那么重要,所以我才来重庆找你……算了,现在都无所谓了。”

江鸿:“话说回来,你记不得长相就算了,也没有问别人叫什么名字吗?我说照片上的这家伙,好吧,姑且算是我的前世或者前前世。”

陆修:“那时候我连怎么与人打交道都不太懂。”

江鸿拿着相框,回忆袁士宇的容貌,对比之下,确实袁士宇与他不像。

“可是我的眉眼是遗传自我妈的啊,”江鸿说,“这又怎么解释?”

“缘分使然。”陆修说,“遗传也不一定就完全一样,总有细微的变化,让你在成长里,逐渐体现出一生又一生、一世又一世的印迹。”

江鸿放下相框,坐起来,说:“那究竟是哪儿搞错了?哎哟头又开始痛了……还是躺下吧。”

陆修说:“也许是倏忽出错了,有机会我会再去问她一次,不,倏忽没有错,从头到尾,错的都是我自己,我不该动摇,对不起,江鸿……”

“瞎说什么。”江鸿笑道,心想如果是自己,就实在太好了,只是在那一瞬间,他不敢去承认,或者说,害怕再次出错,而令自己陷入失望之中。

“可是,”江鸿说,“倏忽是怎么说的?她说,你要找的人,是一位大风水师的后代,那确实是袁士宇啊,我家祖上没有风水师,都是凡人。”

陆修:“我不知道,但你一定就是他。一定是,不要再怀疑了。”

但想来想去,归根到底,他们还是太闲了——成天在这里纠结前世这些有的没的,有意义么?江鸿又觉得这一切实在是很荒唐。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天亮时,阳光照在脸上,唤醒了他。

终于天亮了,高反也好了。

陆修则依旧坐在江鸿身边,江鸿的外袍不知道什么时候脱了,穿着白色的里衣裤,身上还盖了毯子,陆修便这么让他枕靠着,坐了一夜,手里拿着那个相框,注视着江鸿。

“不要这么看着我,”江鸿实在被看得很不好意思,说道,“学长!你这个眼神太暧昧了!会让人动心的!”

陆修笑了起来。

江鸿一个翻身坐起,发现自己满血复活!好了!头不痛了!

“出去走走?”陆修说,“还有一会儿才吃早饭。”

江鸿自然热烈响应,昨夜发生的事,仿佛一场梦,离开房间前,他看见了床头柜上放着的相框,才想起这一切都是真实发生的。

外头还在下着鹅毛大雪,却没有风了,雪垂直地下着,下出了温柔的感觉。

穿上藏袍已经比昨天暖和多了,藏民们的外袍里,有厚厚的一层牦牛毡内衬,起到了保暖作用。楚臣家门外的小巷两侧都是屋檐,犹如一道连廊,他们就在这天然的连廊里走着,前往村后的一个小土丘。

“我感觉这里好熟悉。”江鸿说。

陆修忽然觉得好笑,只笑而不语。

江鸿:“好像在哪儿看到过。”

陆修:“嗯。”

江鸿也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被唤醒了,看什么都觉得眼熟。上到山坡顶上的一座小白塔前,朝山下望去,整座村庄都被白雪覆盖,屋顶白茫茫的一片,屋檐下是家家户户都挂着的牦牛毯门帘。

树上挂着垂直流下的冰柱,所有看见的东西上,都覆着厚厚的一层雪。

“真的啊,”江鸿说,“我真的觉得这儿好熟,在哪儿见过。”

陆修:“嗯,是的。”

江鸿一本正经道:“你一定觉得我在瞎说。”

陆修:“没有,只是这个村子,是后来才改建的。原先都是德旺土司家的庄园,没有这么多房屋。”

江鸿尴尬道:“我总感觉我确实见过……好吧,这不重要。”

“嗯,不重要。”陆修来到他的身边,与江鸿一同看着这静谧的小村庄。

虽然下着大雪,村里人却已开始活动了,住在这世外桃源一般的小村里,又是隆冬季节,大家平时也没什么事,做得最多的就是互相串门、打牌、看电视。

好些年轻人三三两两在外头顶着大雪打雪仗、扔雪球,看见江鸿与陆修过来时,便大喊一声“扎西德勒!”接着一个雪球过来,陆修马上帮江鸿挡了,被砸得满手臂雪。

“扎西德勒!”江鸿也喊道,“扎西……扎西德勒……”

江鸿开始与他们打雪仗,在后面给陆修捏雪球,不一会儿嫌陆修打得不够狠,自己捋起袖子亲自上,把人打得抱头鼠窜。

陆修:“别剧烈运动,待会儿又头疼。”说毕揪着江鸿走了。

楚臣出来找他们了,让他俩回去吃早饭,显然他昨夜被陆修灌倒后,头还有点不清醒,几次想来拉陆修的手,陆修却不让他拉,于是楚臣便改而拉江鸿的手,江鸿也有点尴尬,借机摆脱了他。

江鸿发现了一件事,在藏民们的习俗里,两个青年男生总喜欢手牵着手走,和汉人不一样,汉人则习惯搭肩膀,不过看上去,虽然有种奇怪的暧昧气氛,却让人觉得很亲昵。

江鸿回到楚臣家,早饭是一大锅冒热气的面条,各人坐在暖桌旁,用小碗装着吃。

江鸿朝陆修说:“他们年轻人都喜欢牵着手走,好暧昧。”

陆修:“因为藏人相信肩上有神明居住,不能拍肩和搭肩,习惯牵手。和年轻人没关系,他们七八十岁的老头子上街也牵着手。”

哦是这样……

午饭后雪小了些,陆修朝楚臣道别了,楚臣再三挽留他俩,陆修告知自己也要回去过年,江鸿还开视频,让父母与楚臣一家打了招呼。

于是楚臣恋恋不舍,毕竟很久没碰到像陆修这样能喝的酒友了,他亲自开车,送他们到拉萨。临走时,楚臣的母亲、祖母都出来送别,站在路边,直到车开出村为止。

“你看!你看!”江鸿在后座发现了一本国家地理,说道,“羊湖畔的世外桃源。这一期我看过,我就说嘛。”

陆修正与楚臣简短地交谈着,从后视镜里看了眼,说:“好的,知道了,我错了。”

江鸿:“……”

江鸿就记得在哪儿见过这个小村庄,但他又开始纠结起来,自己如果真的某一世在这里生活,为什么一点也不记得了?他神色复又黯然,陆修始终从后视镜里观察着江鸿的一举一动,这时候问:“怎么了?”

江鸿说了,陆修说:“不记得是正常的。”

江鸿:“也是,否则也没有轮回这一说了。”

陆修:“不,因为你那一世是个傻子。指望傻子记得什么重要的事,明显不现实。”

江鸿:“……”

抵达拉萨城区,两人与楚臣告别,车开走了。

“哇,”江鸿说,“雪后的布达拉宫太美了。”

距离春节还有五天,满大街全是藏人,这时节游客已经很少了,拉萨满是它的原住民们,到处都是牵着手的年轻人,逛街的逛街,朝拜的朝拜。

江鸿订了第二天下午回家的机票,这天他们决定,在拉萨好好逛逛。

“去八角巷与大昭寺逛逛吧,”陆修主动提议道,“难得来一次。”

“好。”

江鸿与陆修依旧穿着藏袍,楚臣家人把这两件衣服送给了他们,混在前来朝拜的本地人里,陆修又会说藏语,仿佛与他们没有任何区别。

“我可以……”江鸿说。

陆修:“?”

江鸿与陆修站在大昭寺外,江鸿想了又想,说:“可以……拉手吗?呃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觉得……”

陆修没有回答,牵起了江鸿的手,与他十指交扣,就像其他人一样在路上走着,一切是如此地自然。

和陆修牵手的一刻,江鸿仿佛被一股电流从心脏穿过了,感受非常奇特,还是以这种手指相扣的方式……和陆修这么牵着手他完全可以接受,但和其他男生这么做,就很尴尬了。

如果在学校里两个男生牵着手走,肯定会被当成gay,但在八角巷的长街,放眼望去,反而相当自然,根本没人注意到他们。陆修与江鸿在藏人的审美里也不算帅,藏人崇拜体形魁梧满脸胡子的壮汉,他俩站在街上,只是皮肤白皙的小年轻。

“袁士宇怎么样啦?”

甜茶店里,江鸿看见陆修在发微信,便凑过去看了眼。

“已经删了。”陆修说,“我让他不要找我了,有事找轩何志。”

江鸿:“这就删了啊,你根本就没有求证,万一又错了呢?而且那个风水师后代的问题……”

陆修果断打断道:“我不想再去求证,这是执念,也是心魔,必须放下。”

好吧,你说得都对。江鸿心想。但从来到羊湖那天起,陆修就像变了个人似的,从前他从来不笑,现在也难得看到,却极少地会现出嘴角上勾的少许笑容。

“曹校长拜托你帮他个忙。”

“做什么?”江鸿问。

陆修道:“陈真让曹斌请你帮他,为大昭寺里的释尊贴一份金粉。”

江鸿:“为什么是我?”

陆修:“我是妖族,虽然是龙也依然算妖族,你是人族,应该是这个理由吧。走。”

江鸿参拜完大昭寺,当夜他们开了个标间,领回寄存的行李,陆修看了看两张床,最后主动过来,让江鸿睡进去点,睡在江鸿身边,自觉地与他挤一张床。

“你要来我家过年吗?”江鸿说,“那你不回学校了吧?”

陆修:“嗯,你邀请我?”

江鸿又开始得了便宜卖乖,说:“对啊,不然你一个龙,孤零零过年,也挺无聊的,我就勉为其难邀请你了。”

他本来以为陆修会威胁他几句,没想到陆修却道:“那么我就赖上你了。”

脾气变得真好……只不知道是暂时的,还是永久性的,这就是命运的安排吗?江鸿离开学校那一天,万万没想到,这一趟西藏之旅,再一次改变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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