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李柏奚根本不知道程平怼影帝的这一出,竟是冲冠一怒为自己,只觉得年轻人的脾气真该控制一下了。

他本想劝上两句,但被师弟搅了局,事后再一想,自己倒也没这立场去忠言逆耳。

李柏奚便忍了下来,事后也没再刻意找程平。

直到几天之后,一条花边新闻被刷上了热门。

张影帝接受采访时,怒斥当今的“某些小鲜肉”,要演技没演技,要作品没作品,却不把前辈放在眼里,到处摆谱。

如果说这段话的指向还不够明确的话,接下来的一句话却几近指名道姓:“不管你在别的领域有什么成绩,入了这行就是一张白纸,要有新人的觉悟吧?”

这就差指着程平的鼻子骂了。

一时之间,圈内都在八卦这事儿。

李柏奚听着议论声,忍不住说:“堂堂影帝,就为后台一句话,不至于这样大动干戈吧?”

“这你就不知道了,哪是后台一句话呀?”正在被他化妆的女明星拉开了姐妹唠嗑的架势,“张影帝是被当众下了面子……”

李柏奚:“什么?”

原来,当晚典礼结束后,坐在观众席上的艺人们纷纷离场。张影帝自然是众星拱月,小艺人和业内人士都往他身边挤,想混个脸熟。

程平的经纪人也把程平朝那个方向推:“找机会赔个笑脸,伸手不打笑脸人,成熟点,求你成熟点……”

经纪人个子小,被程平挡着,看不见前方有多拥挤混乱。程平猝不及防,被她推得往人堆里踉跄,还没来得及站稳脚跟就被狠狠踩了一脚。

身后的经纪人看不见,还在使劲儿。

程平终于火山爆发,大叫了一声:“喂!”

这声太大,人群都安静了。

踩他的女人转过来,看了他一眼。

张影帝也往这边望来,扯了扯嘴角说:“小程,快对人家程老师道歉啊。”

那个女人也挂上了商业笑容,柔和地说:“真是对不起,程老师,踩痛你了吗?”

程平:“……”

经纪人这才从人缝里看清了一切,慌忙拉开程平:“抱歉抱歉,是我们这边没看路,都是误会……”

然而张影帝已经冷笑着走了。

经纪人面如死灰,转向程平:“你自己刚才也该说两句场面话……”

程平莫名其妙:“她踩了我,我要说什么场面话?”

经纪人:“。”

经纪人:“你知道那是谁吗?那是影帝的亲妹妹,也是他的经纪人。”

当晚程平连怼张影帝两次,一次在后台,人少;一次在出口,人多。

但无论多少,有人的地方就有八卦。

八卦很快传出了圈外,加上张影帝在采访中内涵得太过具体,就连程平的粉丝都没法强行替他脱去关系。

对方是影帝,程平则是实打实的新人,遇上这种情况,舆论几乎是一边倒的——更何况这舆论背后还有程平的各家竞争对手推波助澜。

墙倒众人推,前队长也没放过这个机会。

他直播的时候看到一条弹幕:“程神还在的话,你们本来能挺进决赛。”

前队长被戳到痛处,脱口而出:“他呀,他自己心思不在比赛上了,呵呵,只能说人各有志。”

隔天就多出一个新词条:“程平 人各有志”。

程平的演艺事业还没进入上升期,群众印象分已经跌入了谷底。

李柏奚觉得自己必须去找程平了。

不管有没有用,该劝的还是得劝。更何况跟前队长结下梁子,也有自己的责任。当时也是喝了点酒,在洗手间门口干了出格的事。

李柏奚知道程平这人吃软不吃硬,于是战术迂回,在下一次挂语音组队时,先给程平出了一些公关方面的主意。

前队长只是电竞圈的,没有成熟的公关操作经验,关于往事又拿不出任何证据。程平这边就不一样了。

“这么多年,他发挥不好、你出面救场的情况,可都是有记录的。让你的团队赶紧整理出来,引导一下舆论。”

李柏奚认真在出主意,程平却心不在焉:“这是团队要操心的事情,不是我的。”

李柏奚就像在看一个小学生发脾气,无力地说:“成熟点吧。”

这话程平不知听了多少遍。

然而别人说可以,唯独李柏奚不能说。程平一下子提高了嗓门:“你自己赶不走张影帝,我帮你赶走,你还怪我?!”

李柏奚:“?”

李柏奚懵了。

经过一番苦苦追问,李柏奚终于明白了事情原委。

李柏奚哭笑不得:“他那句话就是开玩笑,想调情。我跟他没有过一段……我?我也是逢场作戏啊,总不能得罪他吧……其实他不是坏人,只是有点油腻……”

程平听不下去了。

程平:“所以,那天晚上你跟我说什么受过情伤、努力自强,也都是随口编的。”

李柏奚:“。”

李柏奚小心翼翼地说:“有一定虚构成分。主要是为了安慰你。”

程平不说话了。

李柏奚等了片刻,问了个死亡问题:“你生气了吗?”

程平:“那天在酒吧,你说过一句真话吗?”

李柏奚回想了一下。

还真没有。

程平说:“你比我适合当演员。”

李柏奚叹了口气:“你对演员这行有误解。”

程平只觉得胸闷:“你这人,怎么这么……”虚伪?

他口不择言:“你整个人是不是由谎言组成的?”

李柏奚恰好心里有鬼,竟无法反驳。

俩人不欢而散。

程平无法解释自己这一腔愤懑,只觉得李柏奚与初印象相隔十万八千里。

李柏奚那看似离经叛道的装束,却把他送上了行业顶端。他一点也不叛逆,他驯服于规则,也充分利用着规则。

他的工作就是给人戴上一张张假面,自己恐怕也戴上了一张摘不下的假面吧。

程平想起李柏奚那个满面笑容的师弟。

也许他们才是一类人。他们跟那些巧笑倩兮的演员,都是一个圈子的。

也许自己本就不属于那个世界。

李柏奚跟程平还挂着长约,但程平已经好几次没找他化妆了。

李柏奚认真反思了一段时间,得出一个结论:是自己过分了。

那年轻人承受这么多,初衷是为了自己。而自己还不知好歹,伤了他的心。

李柏奚不是那种会为人际交往纠结的人,想清楚了,便开始找机会哄程平。

某次品牌邀请出国采风,程平顶不住整个团队的死谏劝说,还是指定了李柏奚作为化妆师。

双方从不同城市出发,落地之后才在拍摄现场相遇。李柏奚大老远就挥起了手,程平则只冷淡地点了一下头。

“来来来,天太热了,都喝点冷饮。”李柏奚从马扣扣手中接过一袋冒着冷气的瓶子分给大家。

马扣扣唉声叹气地甩了甩胳膊。

程平接过瓶子,就放在一边。

他的脸上长了两个不明显的痘,显然最近睡眠质量更差了。

李柏奚拿化妆棉为他清洁着面部,轻轻倒吸了一口凉气,发出“嘶”的一声。

程平从镜子里看了他一眼。没想到李柏奚就等着这一眼,立即解释道:“没什么,我们的行李在机场丢了,所有化妆品都没了。为了赶上给你化妆,几个人没撑伞跑了半座城,好像有点晒伤了。”

“……”

唯一一个真的跑了半座城的杨助理,闻言淡淡地瞥向李柏奚。

李柏奚将手背在身后,朝她比划了一个“3”的手势——三只包。

杨助理当即眼观鼻鼻观心,表示成交。

程平下意识地观察着李柏奚的脸,半天才反应过来:“真的?你是不是又在说假话?”

李柏奚:“。”

李柏奚停顿了一下:“是的。”

程平:“???”

李柏奚收起装可怜的表情,端正道:“对不起,我不知道怎么才能在不说假话的情况下,取得你的原谅。”

程平像不认识般看着他。

“我反思过了,”李柏奚说,“我确实该向你学习,活得真一点。”

程平:“……其实我也……”

杨助理突然冷声问:“那三个包还算不算了?”

李柏奚面不改色:“你说什么呢?我比划什么了?那是让你去买三杯咖啡。”

“你刚才反省什么来着?”程平问。

李柏奚:“三个包,买。”

马扣扣立即弱弱地举手:“其实我也有帮到一点点忙,Sam去买化妆品了,所以饮料都是我买的,晒黑了零点一个色号呢。”

李柏奚眼尖,发现程平有点儿要笑的意思。他当即趁热打铁:“收工后请你吃饭好不好?看在我们马扣扣这如玉的皮肤都毁了的份儿上。”

程平收敛了笑意:“愧不敢受,你请你助理吧。”

他望着镜子,又发现李柏奚露出了一丝难堪的表情。

程平:“……好吧。”

到了餐厅,他才发现李柏奚早有预谋,座位都预订好了。

“公关怎么样了?”李柏奚一本正经地关心道。

“还行吧,买了两次正面热搜。”程平说,“不过那些都是虚的。”

从他嘴里听见这话,李柏奚丝毫不意外:“是啊,但是这个世上呢,有些虚的躲不过……”

“我想明白了。”程平打断道,“还是得认真学。”

“……学什么?”

“演戏。有硬功夫才有底气。一个张影帝已经够了,我再也不想被第二个人用那种眼神看了。”

李柏奚险些藏不住笑容:“哎呀,真是个好消息。”

“你是不是想笑我?”

“怎么可能!你想明白了真是太好了。一个人知道自己要什么,世界都会帮你的。”

李柏奚这话说得很真诚。程平感觉到了,那层无形的戒备终于彻底收了起来:“太玄了吧。”

李柏奚笑了笑:“我出去抽根烟。”

李柏奚走出门去打了个电话:“妈,X叔叔最近是不是在筹备电影啊?”

这位X叔叔是李柏奚妈的现任,国内知名导演。

“帮我推荐个人进组呗。不用男主,总之先让他试个镜……”

“你居然会开口求我,这是八百年来第一次吧?”李柏奚妈问,“为了男朋友?”

“我是直男,你记得吗?”

“还直着呢?”

“……”

李柏奚他们全家上下,都有维基百科页面。

他爸这边往上数几代都是画家,家里珍藏的艺术品能堆成山,这还是经过文X剩下的。他妈除了前卫画作,还搞一些行为艺术。活得不沾凡尘,瘦得飘飘欲仙。没事儿穿身白裙点根烟,站在纽约高楼顶上晃荡。

但是李柏奚知道这一切的真相。

李柏奚小时候,就习惯了看着他爹往画布上掼碎一杯茶,然后捡起画布拿去卖钱。别人采访他爹这作品的含义,他爹能当场唱出一首偈语来。

他妈稍微好一点,高楼顶上拍完照,下来逛街前还知道换身衣服。

李柏奚从小被当作接班人培养,上午素描,下午水彩,晚上油画。

后来他爸妈离婚又各自有了新伴侣,他跟家里的关系逐渐疏远了,但还是按部就班地继续进修,过着茫然的人生。

确实挺荒诞的。

他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普通孩子,就爱吃薯片打游戏,对着画布也顿悟不出什么大痛苦大悲切大壮美。

后来,在那所顶尖艺术大学的活动上,他被临时抓包,去给人在脸上画油彩。

他毫无经验,也不搞什么抽象艺术,只管往漂亮里画。一共画了十张脸,张张惊为天人。

“这到底是哪来的天分啊?”同学随口说,“你要是去给人化妆,应该会成为知名化妆师。”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他是个俗人,就适合画人间烟火,画在皮上肉上,繁花着锦,烈火烹油,总比一方画布热闹。

毕业后,李柏奚进修了化妆班。

李柏奚爸妈觉得他在体验人生,迟早还是得回去卖画,就没拦着。

他穿女装上新闻那天,他爸很欣慰:“总算像点样子。之前穿的那都是啥,泯然众人,怎么出名?”

李柏奚警惕道:“我是被逼无奈,跟你不一样。”

他爹高深莫测地说:“说不一样,其实也一样。”

可不是一样吗。当他被吹捧为“勇敢做自己”的“前卫先锋”时,心中偶尔也会刺痛一下,眼前浮现出他爸对着茶渍打禅机的一幕。

“其实你自己可以当演员的,你这个外形条件……”他妈说。

李柏奚回过神来:“我不。”

“你男朋友长啥样?”

“不是男朋友。我发你名字,你搜一下就有照片。”

“行,我看看……哦哟,程平,这不是最近上过热搜那个人吗?”他妈啧啧称奇。

“……你平时都在看些什么东西?”

“那不然呢,你以为我天天蹲天山上看雪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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