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玩过, 也没听说过。”唐亦步温暖潮湿的呼吸拂过颈侧, 阮闲不自在地缩了缩。
“你对人类挺有一手,我以为你……”
“那是人类的社交游戏吧?我不会和人类接近到那种程度。”一阵湿润的轻响, 唐亦步应该是抿了抿嘴唇。
“因为你被人类抛弃过?”阮闲关闭面前的光屏, 小心试探道。
“不。”见光屏关闭, 唐亦步收回下巴,伸了个大大的懒腰。“从我的课题角度来说, 人类通常会把我看做他们的一份子, 因为我的过度介入改变行为模式。这对客观观察毫无益处。”
随后他晃晃汽水罐:“从安全角度上讲, 被擅自当做人类后, 人类会用他们自己的一套规则来要求我。这样很容易产生不必要的矛盾。你被灌注了人类记忆,可能感受不太深……你要喝汽水吗?这还有一罐。”
阮闲礼貌地摇摇头:“但你能够扮演好一个人类。”
将异常遮掩起来,对其他人露出恰到好处的笑容,正如他自己。
或许是察觉到了他的情绪, 唐亦步将汽水放好, 安抚地拍拍他的背。“人类的思维惯性, 我理解。是的, 我能扮演好,但我没有理由那样做。”
“哪怕你有人类的外形。”
“外形上相似而已,我更喜欢叫这个躯壳‘能量供给装置’。它是我亲自完成的, 我当时也有别的选择, 只不过这个外形更方便我完成课题。”
唐亦步爬到阮闲对面, 盘腿坐下,将一大坨软绵绵的被子抱在怀里。
“就像如果把一只猴子的大脑植入人类身体, 我想绝大多数人不会认为合成物是自己的同类。更别提这个身体并非完全由人类组织构成。我没有同类,自然也不需要遵守所谓的群体规则。”
“……我以为我是你的同类。”阮闲谨慎地挑选词句。
“严格来说,不是。”唐亦步摇摇头,“我很清楚我没有同类,我只是个被试做的试验品。”
阮闲突然笑了。有那么几秒,他觉得一切都很滑稽。
自己遵循着所有属于人类规则,前进、后退,小心翼翼地试探唐亦步的情绪。到头来却办了件天大的蠢事——就像用狗的行为准则判断猫,或是用水藻的生存环境招待一株仙人掌。
到头来在对方眼里,无论是正常人或是自己,都只不过是异族。
阮闲看着那双漂亮的金眼睛,不由想起之前的助手所养的狗。一只聪明伶俐的小东西,那个年轻助手曾经很爱它。他抚摸它,拥抱它,说它为他减轻了无数压力。或许他真的爱过它。
可从某天开始,助手不再提它的名字。
【早就不要了。】自己特地询问后,助手无奈地答道。【没办法,它得了很麻烦的病,耗钱得很。我手头不怎么宽裕。或许收容所能给它再找个好人家,要么就……唉,我也很难过。】
眼下自己站到了“那条狗”的位置。唐亦步的亲近或许不能用人类的认知来判断,那些笑容、肌肤接触或是关心,可能和助手对自家宠物的拥抱没有区别。
目前他对唐亦步有用,仅此而已。对方从一开始就没有把他当作人类,但也没有当作“同类”。
阮闲彻底失去了伪装的标尺。他不再熟悉如今的人类,也无法让这世上仅此一只的“唐亦步”将自己当成同类来亲近。他被彻底扔进了漆黑的海水,四方没有陆地的痕迹。
可他获得了自由。
没有正常来对比,“异常”将不复存在。或许在这个昏暗的房间,他不再需要那个让自己疼痛不止的面具。
唐亦步疑惑地看向坐在对面的青年——那被灌注人类记忆的仿生人脸上不再一片空白,他的笑容越来越大。原本漆黑无光的漂亮眼眸微微眯起,瞳孔中像是有火在烧。昏暗的灯光下,他左耳的灰黑色耳钉闪烁着微光。
“是的,你没有必要一直扮演人类。”他说,语气带着些鲜有的愉快。“给我一罐樱桃汽水。另外,我们还需要做触觉练习。再来一次,就当睡前游戏。”
对方一贯的柔软温和褪去,言语间多了几分带有攻击性的冰冷锋利。
唐亦步兴致勃勃地将这些变化记入脑海,拿起刚刚放下的易拉罐,将它利落地打开。气泡翻腾的嗤嗤声中,他将罐子一歪,从开口反面抹掉一点溢出来汽水,然后才将罐子递了出去。
他的新搭档接过汽水,畅快地灌下喉咙。
等对方长舒一口气,将易拉罐丢进家具堆后。唐亦步思考片刻,拧灭了挂在书柜尖角上的提灯。横竖对方融合了S型初始机,而自己加强过视觉能力,一点点黑暗根本不会造成任何影响。
他用沾着汽水的手指在掌心轻轻划动,随后将手伸出,试图再去抓对方的手——
然后他的手腕被两只手捉住,引导着按上对方冰凉的面颊。
似乎被自己手心的温度影响,“阮先生”小小地喟叹一声。散乱的刘海下,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眼睛直直盯着自己,目光如同两把冰锥。
“你写了‘晚安’。”他能感受到对方嘴角翘起带来的肌肉收缩。
“是的。”唐亦步开心地点了点头,“你做得很好。”
“的确是时候说晚安了。”他的搭档轻声说道,“你第一次写了什么?”
“‘很高兴认识你’。”唐亦步诚实地答道。
“我也是。”对方把他的手轻轻放开。“……其实我一直有个问题想问你。”
“嗯?”
“既然你的躯壳是自己挑选的,你的名字也是吗?”对方的声音不再紧绷,听上去很是放松。
“是的。”
“为什么选这个?”
“无可奉告。”唐亦步再次扯扯被子,将自己和对方一起裹紧。他伸出手,让对方细软的黑发从指缝间淌过。“晚安,阮先生。”
其实这名字倒没有暗藏什么玄机。习惯地将对面人搂进怀里,让那份体温驱散荒野夜晚的寒意。唐亦步舒适地眯起眼,放松下身体。
只因为他的真实身份象征着危险本身。
他的制造人阮闲同样参与了MUL-01的制作,并大概率使用了相近的电子脑构成技术。自己虽然只是个被放弃的失败品,但理论上,人类完全可以通过他来找到对付MUL-01的方法。
MUL-01绝对不能知道自己……知道作为主脑前身的NUL-00还存在于世。否则它百分百会不计一切代价消灭自己。
因此他不能泄露丝毫能让人联想到研究所的东西,比如这个名字。
它的来由其实很简单。
自己的制造人久病不愈,随岁月流逝,就在自己的眼前渐渐衰弱下去。阮闲只能食用研究所特别准备的流质食物,可他在自己的机房偷偷藏了袋自制胶质糖果,趁和自己交流的时候来偷吃。
【这些糖对您的身体有害。】那时自己已经获得了电子发音能力,可以一字一顿地拼出语句。
【我知道。】阮闲平静地答道,【无所谓,反正我也没几年好活了。】
【……】
【怎么,你会为我难过吗?】
【什么是难过?】
【算了,对现在的你来说还太难。】机械轮椅带着阮闲前进,他含着糖果,将剩下的塞回金属柜子的缝隙。【老规矩,将今天的课题报告发到我的电脑上。不过这次的可能有点难,我们可以先聊聊……】
一阵铃声打断了阮闲的话,他的制造人低下头,看向呼叫光屏。
【阮教授,您的α-092-30实验样品出现异变,请速来七号研究室。】
【我知道了。】阮闲简洁地回答道。【NUL-00,抱歉,今天我们只能聊到这里。不过这不代表你能偷懒,记得准时把课题报告发给我,我们明天再继续。】
说罢,他急匆匆地指挥轮椅离开房间,显然打算就此放弃下午的午休时间。
属于自己的机房再次安静下来。少了对方的声音,外面的午休音乐慢慢渗进房间。很舒缓的歌曲,卡洛儿·杨的《亦步亦趋》。
五年来,阮闲每到下午三点都会出现,和自己聊上两个小时或者更多。
然而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阮闲。
唐亦步长长吐出一口气,收紧双臂。他怀中的青年已经睡熟了,安静地蜷缩四肢,非常没有安全感的睡姿。唐亦步歪头想了想,分了点被子过去。
一夜平静。
几个小时后,太阳从地平线彼方浮起,空气跟着明亮了几分。嘈杂的人声逐渐填满住宅楼废墟的走廊,墟盗们互相吆喝,叫嚷,咣咣咣跑过门外长廊。
阮闲裹紧身上的被子,这一觉睡得太安稳,他差点忘了自己人在什么地方。门外又一阵不知道是谁的大笑后,他终于伸手揉揉眼,爬下床。打了几个哈欠,阮闲从墙角桶里取了点水,踱去半塌的卫生间洗漱。
唐亦步一早就醒了,这会儿正忙着把黄油饼干和威化叠成某种建筑。
“早餐。”他愉快地招呼阮闲。那仿生人不知道从哪摸到了几个黑色发夹,把微长的黑发别起来了几缕。“我们的食量会比一般人类多不少,提前吃点比较好。”
这是还要出门蹭一顿的意思,阮闲失笑。他抓起块威化衔在嘴里,将两把血枪装进枪套,心情莫名舒畅。
“别创作了,大艺术家——我听到了刚子的声音,他正往这边过来,你得把门口的冰箱挪开。”咽下嘴里的食物,阮闲将外套披好,白大褂的衣角划过空气。
唐亦步神情一凛,他飞快将饼干塞了满嘴,然后痛苦地咽了下去。阮闲摇摇头,随手递过去一杯水。
没过半分钟,刚子敲响了他们的房门。
“带你俩吃个早饭,再去附近转转。”壮汉表情不怎么好,显然对自己的差事不是很满意。“等你们差不多熟了,去昨儿的地方再深潜一次……多带点设备,这次得记录详细地图。如果明灭草还有,记得标好位置。”
阮闲没再露出配合的温和表情,只是颔首示意。“我知道了。”
那壮汉颇有些意外地瞧了他一眼,倒也没多说什么。
这里的食堂建在坍塌大半的篮球馆中,篮球馆活像被掰去一块,可怜兮兮地敞着口,被埋在废墟海最边缘。好在采光不错,通风也一流。空气干燥洁净,比起潮湿的聚合体内部更适合存储食物。
几口铁锅里噗嘟噗嘟翻滚着褐色的汤汁,炖肉的香味扑面而来。
“船长弄到了个肉类培养器。”刚子抓抓头发,端过来两碗炖肉。浅棕色的肉块被炖烂的土豆包裹住,没有搭配主食。“那东西能培植大量肉块,不过都是一个味儿。趁没吃厌,多吃点。”
没有人费心在篮球馆中布置桌椅,所有人或蹲或坐,咀嚼声此起彼伏。
“谢谢。”阮闲点点头,就地坐下。“不过电力方面……”
“船长喜欢吃肉,还能咋办,省着也得用。”刚子喝粥似的仰起脖子,两三分钟就把自己那份灌下肚。“废墟里有不少老鼠和蛇,资料里都有,见到记得搞上来。愿意收的人有的是,大家也想换换口味。”
这次唐亦步倒没有将精力集中在食物上,他别过头,正盯向远处某个一瘸一拐领食物的女人。她的左胳膊裹着夹板和绷带,鼻子肿得老高,泛着瘆人的青紫色。
“哦,昨天那事搞的,你俩绝对还记得。”刚子把碗嘭地搁下。“三条规矩,船长跟你们说了,对不?千万记好,老涂还好说话,船长可是说杀就杀,交情再好也没用。”
如今阮闲对规矩的话题不是很感兴趣,他扫视四周,没发现余乐或者涂锐的身影,这才把目光转回来。“记得。说起来,两位船长都是干什么的?”
“老涂搞地质的。前几年跟着反抗军混口饭吃,最近才跑到这边。船长嘛,一开始就在这混,我一直跟着他,他可是从这废墟海里活活挣出来的主。”
刚子抹抹嘴,指了指不远处的某个尖顶,神秘兮兮地压低嗓门:“看见了不?监狱。”
阮闲扬起眉毛。
“……不是我糊弄你们,船长原来可是死刑犯。”
作者有话要说:
软:开始愉快地放飞自我(×
糖的名字由来非常简单粗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