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悲剧的气息

“阮教授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洛剑说。

他在午饭时没有出现, 只剩黎涵一个人默默用餐。直到夕阳西下, 阮闲才在活动区域看到洛剑。大半天不见,原本气质冷硬的男人看起来苍老了许多。

这次黎涵不在他身边。

对于预防收容所来说, 今天所发生的事情顶多算是小插曲。被关进来的人一一得了房间, 如同融入死水潭的雨滴, 云散后再无踪影。

雪白的走廊被夕阳染成橙红,洛剑倚在走廊拐角, 远远望向套着病号服的年轻人——后者还是将腰杆挺得笔直, 只不过气息中多了些茫然。

洛剑面无表情地偷看了会儿, 没有上前搭话的意思。

“阮教授最担心的事情?”阮闲没有问那年轻人的身份, 从唐亦步那边来的情报已经足够充足。

洛剑死去的儿子被主脑从虚无中拉回,活在人造童话里,坚信自己的父亲因为压力太大失去理智。

并在这一次顺利地“长大成人”。

“是啊。”洛剑又看向洛非,“日记你也看了, 能读出些阮教授的情绪。我靠他设计的系统介入机才在这成功扎根, 他联系上我后, 又送了些不适合打拼的反抗军进来, 这些你知道。”

“嗯。”

“大家从哪儿来的都有。”洛剑说,“那些个培养皿,根本没几个好地方。森林培养皿有乱七八糟的危险生物, 地下城全是毒烟, 废墟海就是个巨型垃圾场……我原来在的地方, 一年到头都在下雪。大家都想拼口气,人心聚得起来。”

阮闲安静地听着。

“说白了, 反抗就是拼一口气的事情。主脑的能力在那里,阮教授已经很努力了。我算是跟他最早的那一拨人,可就算是我,在这个鬼地方都动摇了一下。”

洛剑自嘲地笑了笑。

“之前大家过的什么日子?拼命躲主脑,过街老鼠似的活着,天天吃糠咽菜。反抗也不是只出个体力就行,得慢慢渗透真相,盼着个别人找到对付主脑的法子,心理压力大得很……人这个东西,适应力强得要死。一次两次遇到惨事,血还热得起来,久而久之就麻了。阮教授讲的那些道理,大家都懂。但大家想知道的是我们又抢回来多少城,解放多少人,而不是计划进行到哪个阶段。”

“说白了,多少人真的能上升到大义层面?大家就是想轻轻松松过日子,我这也是因为私仇才撑着。热血烧了那么些年,人心齐不了……阮教授告诉我秩序监察重创了反抗军,我不意外。当时他绝对还藏了别的事没说,但他肯定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唉,现在是时候有个红幽灵绿幽灵什么的站出来,继续膈应主脑啦。”

“树荫避难所还有人在坚持。”阮闲安静地回应。但他们都知道,这句安慰更接近于客套话,起不到任何效果。

什么时候都有人在坚持,但真正有觉悟的人总是少数,没有谁能只身抵挡洪流。

“虽然可能对合作不利,我说实话吧。这次出事前,小烟他们也吵了挺久。眼下这状态,反抗军怎么看都没法再起来……结果我这边一出事,大概也把他们逼到极限了。送这些年轻人进来,这是在警告我呢。”果然,洛剑直接跳过了这个话题。

不想继续,也不想撕破脸。生长于这里的年轻人是最容易软化的部分,没什么执念,罪名也不重,大多被关一段时间就能离开。

谁都知道抵抗是“正确”的事情,但他们更清楚坚持做这些正确的事情是多么艰难。

对方的状态实在低落,这时候再去打听后备计划有点不近人情。才分开不久,阮闲已经开始怀念和唐亦步无所顾忌地交流的感觉。

“不去和他聊聊吗?”阮闲尽量把话题往温和的方向引导,“那位就是洛非吧。”

“我儿子早就死了。”洛剑表情僵硬。“我亲手把他埋在地窖,你见过他的坟。那样他的尸体不会被狼刨出来,之前我们埋在雪地里的尸体总能让狼找到。”

“洛先生,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我记得你说过要等阮闲。”见这个话题走不下去,阮闲立刻换了另一个。

“我会等他,但不会‘这样’等他。我脑子里有所有反抗军的信息,你看,他们不会无缘无故这样警告我。再见,阮先生。你救了我两次,一株雪还是成了这副模样,见笑了。”

洛剑又看了眼洛非,明确摆出一副告别的样子。

“恐怕我没法再为你提供更多情报了。”

阮闲没有追问,也没有挽留。他目送洛剑走出阳光,踏进走廊尽头的阴影。

“卓牧然会在明天离开。”

唐亦步则从阴影中闪出,状似亲昵地搂住阮闲,确保监控能拍到自己。

“我和余乐聊过,不出意外,一株雪算是名存实亡。洛剑那边什么打算?”

“他没有开口的意思,人又精明,我不好逼得太紧。”阮闲转过头去,咬了口唐亦步的下唇,同样耳语回去。“烟姨不在,除了洛非,这里的成员都没见过你。接下来拜托你了,唐医生。”

“阮先生,这种程度的刺探不该难倒你。”

“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做。”阮闲微微一笑,“看来余乐把季小满一个人留在了外面,我想我们的机械师小姐可不会老老实实待着。”

唐亦步看着面前恣意微笑的人。

就像拨开一层层糖纸,露出其中的糖果。对方的数据被他仔细录入脑中,渐渐立体起来。唐亦步摸摸自己的口袋——在他们约会的时候,他也顺手给自己弄了些零件,并且偷偷用它们做了点别的东西。

他做了一枚更加精巧,也更加致命的黑色耳钉。

唐亦步知道应该尽快把它给他的阮先生戴上,彻底抓回主动权,让自己安心。却又本能地感觉到哪里有点不合适。

他曾有不少机会,比如昨晚。

得到了对方的许可,唐亦步拿出不少好奇已久的边缘花样来尝试。他十分确定,有那么几段时间,阮先生彻底被自己作弄得意识不清。

他本可以咬伤对方的耳垂,用最快的速度进行替换,可他没有那么做。或许是因为对方抱得太紧,或许是因为对方展示出了一点——哪怕就那么一点点——毫无保留的脆弱感。

像是恶狼亮出柔软的肚皮,狮子露出脆弱的咽喉。他无法确定对方是偶尔失控还是故意为之,他还想要看到更多。

算了,也可以等他们逃出这里再说。唐亦步维持住了脸上的微笑,吻了吻阮闲的嘴角。

“好。”他答得很欢快。

可惜他的新观察对象那边氛围沉重。

“小涵。”洛剑选了离梨花树丛最近的走廊,人面向敞开的窗户。一点白色的花瓣落在光滑的地板上,如同化不开的雪片。

黎涵站在他身边,眼神有点躲闪。

“害怕就说出来,我能理解。”洛剑鼓励地笑笑。

窗户很大,只要面向窗外,声音够轻,监控就不会抓住他们的马脚。这个地方还是黎涵自己找到的,可以说是整个预防收容所最自由的一扇窗。

“我喜欢画画,想要受人认可,也、也觉得现在的环境不太对。”黎涵绞着手指。“可大家都被抓进来了,我不想被主脑发现。你们做的事情不是错的,可那些事情不至于……不至于让我……”

“我明白。这两年你一直在联合梦境里协助我,我很感激。”

洛剑没有意外。梦境、梦想、追随自由的反叛,这些对于年轻的生命向来很有吸引力。自己也一直尽力不让这个成长于玻璃花房的年轻人有太大压力,然而他能力终归有限。

他的能力总是有限,永远留不住身边的人。

如今自己露出了破绽,看上去不再掌控一切、无所不能。她终于意识到了反抗带来的真正代价。

“谢谢你。”他重复了一遍,“你的入院原因和一株雪无关,也没见过烟姨以外的人,那些人不至于和你过不去。离开一株雪吧。”

“不过不要忘记我曾经跟你说过的话。主脑没有权力定义你……没人能定义你该喜欢什么,又该讨厌什么。”

黎涵开始小声抽泣。

唐亦步藏得很好,他假装在附近观察重建好的植物园,躲在两个人视线死角悄无声息地偷听。虽然不像S型初始机那样灵敏,他仍能从女孩的抽泣中分辨出不甘和恐惧。

“我不想走,我真的不想走。可是……”她欲言又止。

“我想再拜托你一件事,小涵。”洛剑的声音越发温和,“和最开始我交给你的任务一样。”

“什么?我不要!”

“没事的。”

“虽然我没、没资格说,老洛,你也要放弃了吗?”

“阮教授知道我的做法,等到他回来看到我的情况,自然明白该怎么处理……到时候我还会是我。”

“可万一他不打算回来……!”

“我相信他会回来的。”洛剑轻声说道,“如果我信错了人,那就这样吧。毕竟我一天不消除那些记忆,送大家进来的人就一天不会安心。别哭了,说不定我能和你一起出院呢。”

黎涵这次是真的哭了起来。

洛剑叹了口气,转过身,虚虚抱住黎涵。

“好姑娘。”他说。“我们一个小时后见,好吗?”

“我要跟你一起去。”黎涵喃喃道,肿起的嗓子使她的声音模糊不清。“既然这样,我要……我要跟你一起去。”

唐亦步悄无声息地尾随两人,一路走到附近的植物园中。

植物园重建得极快,虽然才短短几天过去,却一点都不见被烧毁的痕迹。玻璃穹顶下的植物仍然翠绿,梨花还在老位置盛开。两个人勉强躲过监控,在那几棵梨花树下站定。

又是一个完美的盲点。唐亦步感兴趣地挑起眉毛,悄无声息地猫在树丛后。

没有启动什么秘密机械,洛剑只是从地下挖出一个巴掌大的小木盒。盒子样式简单,沾满泥土,被深深埋在沟渠侧面,紧紧卡在用于塑造地形的金属架上。

随后洛剑打开盒子,从里面拿出一支针管似的管状机械。

唐亦步忍不住轻轻咦了一声,它看起来很像是记忆鸡尾酒的小号版本,但结构复杂许多。在玻璃管中旋转的光不是蓝色的,它正散发出耀眼的白色。

“你……你真的要这么做吗……”

“阮教授把它制成可以重复使用的样式,估计对这个状况早有准备。”

“我不喜欢他。”黎涵的声音又有了哭腔,“他明明猜到了会出这种事,还给你替换假记忆的工具,这种做法和主脑有什么区别——”

“别这么说。”洛剑弹了下她的脑门,“至少他经过了我的同意。”

“可是……”

“不过你说得对,阮教授的确是个有点残酷的人。”洛剑表情复杂地笑了笑,“晚安,小涵。”

他没给黎涵反应的时间,径直把那根东西刺入脖颈。

耀目的白光渐渐暗淡,刺眼的金色渐渐亮起,那些光像是被伤口吸入,又再次吐出。洛剑原地摇晃了一下,如同醉了酒,半天才站稳。

“小涵?”

好不容易站稳身体,他费力地开了口。

“我们怎么又到这里来了?……你哭什么?怎么回事?这是……哦哦,这是我们要埋起来的东西是吗?我记得这事。你等我一会儿,我先把它埋好。然后你得跟我好好说说,是谁欺负我们小涵了。”

黎涵扑进洛剑怀里,放声大哭。

“别……别埋。这里不安全,让我带着它。”她说,声音破碎而绝望。“没人欺负我,我让你失望了,是我让你失望了。”

“你这孩子,说什么呢——”

“你记得谁要你埋起来吗?”黎涵用力擦着泪,“你不记得,对不对?你只是……你只是感觉要把它埋起来,对不对?!”

“别激动,别激动。给你就是了。”洛剑整个人看上去温和不少,没了那股冷硬的煞气。“抱歉,洛叔脑子不太好使,总犯糊涂。”

唐亦步在树丛里皱起眉,他不再躲藏,径直走进了这场莫名其妙的混乱中心,抬手便抢过盒子。见突然有身穿员工服的人冒出来,黎涵腿都软了,差点一屁股坐到地上。

“把它还给我!”她带着哭腔尖叫。

洛剑则皱起眉:“你是这里的工作人员?别欺负小姑娘。”

唐亦步无视了两个人的反应,兴致盎然地观察起手中小巧精致的机械装置。它的确和记忆鸡尾酒结构相似,不过就构造复杂度来看,它能容纳的记忆量比记忆鸡尾酒多得多。

多到能容纳一个人的一生。

“有意思。”他说,“小姑娘,如果你不想让洛先生的努力白费,我希望你能让他退开,我们单独谈谈。”

黎涵终于瘫坐在地上,十指插进泥土,指节苍白,脸上满是泪痕。她哆嗦得厉害,看得出用了很大意志力才没晕倒。

“老洛……不,洛叔,你先走吧。”

“你这个样子,我怎么可能——”

“快走!”黎涵近乎崩溃地低声吼叫,眼睛死死盯住唐亦步手里的机械装置,整个人有点紧张到抽搐的趋势。

洛剑像是被这个阵势吓到了,他慢慢吐出口气,退了一段距离,远远看着两人。

“不用吓成那样,阮先生应该向你们做过自我介绍。我和他一样,也是红幽灵的一员。”唐亦步随手抛接了下手中针管大小的脆弱机械,黎涵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给吓没了。

“我也能看得出来,这是用来容纳大量记忆的装置。这就是洛剑规避记忆筛查的方法?”

黎涵咬住嘴唇,一言不发。

“和阮先生不一样,我没想过和你们好好相处,拖延这一套对我不管用。”唐亦步摇摇头,“另外,先不说我的想法,上面的意思是和你们合作。如果你什么都不愿意讲,我这边也帮不上什么忙。”

他意味深长地停顿了一会儿。

“这里前不久才遭了火灾,东西埋在这里确实不安全,随身携带也有风险。如果你愿意交流一下,我们可以提供技术,让你留个备份。听洛剑的说法,你不知道反抗军相关的敏感信息,个人认为这个交易很划算。”

黎涵沉默了很久。

“这是阮教授做的,他花了好久来制作这东西……他把老洛所有记忆都抽了出来,存进它里面。然后制作了假记忆,灌回老洛的大脑。老、老洛进来的时候,从记忆层面上来说,他的确是个被一株雪坑了的普通居民。记忆筛查查不到任何东西。”

接近五分钟后,黎涵终于开了口。

“然后……然后阮教授就像刚刚那样,在记忆里加了暗示。我遵照指示,把老洛带来这里,让他根据暗示自己置换记忆。那个时候老洛已经住满了一个月,除非发病,没可能再做记忆筛查。”

“用假记忆骗过预防收容所,再抽出来灌回真记忆,好让他在里面安安稳稳当联合梦境的中枢。是这样吗?”

“……是。”

现在事情清楚了,唐亦步十分满意。

事情不算复杂。反抗军出了内鬼,把人送进来当威胁。联系不上阮闲,洛剑索性示弱。他将假记忆置换回去,再光明正大出院,以此示意作为中枢的自己不会再进行活动,让举报者安心。

这样可以暂时保住那些仍然忠诚的反抗军成员,以及还没被举报的年轻“火种”。

根据刚刚的对话来看,要是阮闲还会回来,他知道让人去哪里找洛剑的真实记忆,也肯定会让自己的这位老兵恢复。要是阮闲没有回来的意思……

“你们打算如何应付洛非?”将状况推测了个七七八八,唐亦步的注意力转到了别的问题上。

“老、老洛刚入院一周,记忆还没换回来的时候,洛非就出现了。”

黎涵又抹了把眼泪。

“阮教授……阮教授说那是主脑临时制造的复制人,他找人套出洛非的情报,又做了点关于这个儿子的模拟记忆,给那个时候的老洛添加了一下。现在想想,当时他就知道,老洛迟早要再用上那份假记忆……”

“感谢合作。”唐亦步严肃地点点头,打断了黎涵的话。“你想什么时候拿到备份?”

“越、越快越好。”黎涵眼巴巴地看着唐亦步手里的机械装置。

“没问题,欢迎随身监督。”唐亦步将那装置装入口袋。“晚饭前就能好。”

“你能不能先把盒子还给我?”黎涵小声说道,用力压住抽噎。

唐亦步扫了眼那个盒子,里面只剩下个没什么用的零碎物件。他很是爽快地把木盒给了黎涵,附赠一个标准的笑容。

人类总是这样。

这些人的将来在他面前铺开。按照目前的情况推断,洛剑不会等到阮闲,注定带着虚假的记忆在玻璃花房度过余生。阮闲送进来的反抗军将就此沉寂,而没了中枢引导,在本地发展的年轻人也无法系统地坚持。过了三分钟热度,性格有点软弱的黎涵最终也会离开这里,回归原来的生活。

一株雪会在几年内消失,搞不好主脑还会弄个与其相似的组织,作为替代变量来观察。

考虑上各人的性格,无论如何计算,这个未来成立的可能性无限接近百分之百。

这里已经不再有观察的必要,他想。

上一章 返回目录 回到顶部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