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闲十分亢奋。
并非因为阮闲多喜欢战斗, 虽然能够回收一部分血液, 没拔出的的爆片使得伤口无法顺利愈合。血液的流失使他越发衰弱,即使清楚性命无忧, 死神的吐息使他整个人前所未有地清醒。
唐亦步在回避战斗, 他看得出, 并且十分理解动机。
对面是秩序监察的总司令,并且一个人前来, 看来对自己的实力充满自信。在对方眼里, 可能自己这边的几个人只是路边的硬币, 随便弯弯腰就能捡起来。面对这个等级的对手, 如果放开手脚战斗,唐亦步融有A型初始机的事情很可能暴露。
而“身负重伤”的自己暴露异常的风险也极高。
不需要言语,唐亦步悄悄抬起手指的时候,阮闲就猜到了那仿生人打的什么主意。成功逃离的话势必要暴露点什么, 不如暴露最为“无害”的那项。
技术。
在背对卓牧然时, 唐亦步那双金色的眸子微微发光, 脸上面无表情。阮闲伸出没有被炮弹击中的手, 轻轻按上唐亦步的胸口。
“分我一些数据。”他说,远程启动了在季小满那边的腕环,利用一切可能的资源去计算。
唐亦步看向他, 微微一笑。
“合适的时候停下来。”阮闲用沾血的手指抹过对方弯起的嘴角, 几乎只用口型说道。“别打得太过分, 我支援你——你是个普通的非战斗型仿生人,我是这支队伍的技术人员。”
代价也有。如果按照“最合理”的剧本去走, 自己多少得遭点罪。
阮闲清楚这一点,唐亦步也清楚。但他们谁都没有说破,毕竟这是目前他们损失最小的做法。那仿生人没有像常人那样痛惜或者毫无意义地谦让一番,而是率直地接受了这个前提,带着近乎残酷的、接近理所当然的平静。
这就是自己想要的,阮闲心想。
一个理性的合作伙伴,一个契合的床伴,还有一点点不属于自己的体温。他们本来就是各取所需的关系。
“我的前胸口袋。”在繁重的计算过程中,唐亦步突然这样说道。
阮闲愣了愣,他下意识用手去摸,摸到一个薄薄的方盒。
“等程序启动了,按下上面的红色开关。”唐亦步小声说道。
不知道这家伙在计划什么,眼下也不是个合适的询问时机。眼看计算快要结束,阮闲用没有被炸过的右手将它握紧。
“嘎——!”身后传来铁珠子的一声惨叫,以及金属外壳被踢变形的声音。
唐亦步一个急刹车,将阮闲放在了地上。
那仿生人简单地向余乐和季小满下了指示,另外两人都很聪明,应该不会出问题。阮闲顺从地倒在地上,继续假装昏迷不醒,稍稍蜷缩因为失血而变冷的身体,一只手继续握紧唐亦步交给他的方盒子,一只手掏出血枪。
“将你身边的技术人员交给我。”卓牧然要求道,“这样我会至少会留他一条命。”
“不行。”唐亦步的声音前所未有的冷淡。“他是我的私人财产。”
卓牧然没再废话,他直接冲了上来,唐亦步故意错开步子,做出一副堪堪躲开的模样。白皙的脸颊被划破,一点血流了下来。
然而卓牧然没有继续追击唐亦步的意思,他的目标自始至终都是躺在地上的阮闲。唐亦步顺手从地上抓起块锋利的爆片,朝卓牧然后颈刺去。
刚才的爆炸没能伤到对方分毫,唐亦步很清楚对方是什么东西。他一开始就没打算要卓牧然的命,他只需要——
爆片深深卡进卓牧然的外骨骼,电流的滋滋声伴随着一阵焦味在空气中扩散。卓牧然伸手去抓阮闲的动作停了停,回头便是一个肘击。
为了扮演好一个非战斗型机器人的角色,唐亦步硬生生把这一击吃了下去,身体向后飞出几米。阮闲能听到对方肋骨裂开的声音。
还要多久呢?
腹腔里像是有什么在烧,不是那股漆黑的无由怒火,而是更加纯粹、更加新鲜的愤怒。趁秩序监察的总司令还没来得及回头,阮闲用血枪枪口顶住卓牧然的后脑。
“别动。”他嘶哑地说道,像模像样地咳出两口血。
“没用的。”卓牧然看起来一点都不紧张。“这种伤势还能有意识,佩服。”
见对方要回过头,阮闲利落地交换了下双手,用没被炸过的右手持枪,左手握着方盒藏在怀里。
“明明是那个阮闲的手下,为什么要护着那个仿生人?”卓牧然果然回过了头,拨弄玩具似的推开血枪枪口,掐住阮闲的脖颈,将他轻松地按在地上。“……算了,你的头我就拿走了。”
说罢他手上使力,手臂上的外骨骼虫脚般张开,像是打算硬生生把阮闲的头颅扭下来。阮闲眯起眼,刚打算正经出手,却用眼角余光瞥到了那个倒在不远处的仿生人。
唐亦步正面带微笑,用拇指和食指比了个枪的形状。
就像提前知道自己会看向那边一样。
“呯。”那仿生人比了个口型。
奇怪的感觉,阮闲心想。他们的配合冷酷归冷酷,但太过默契,就如同信赖着对方那样。
他按下了那个冰冷金属盒上的开关。
随着一声尖锐的破空音,下一秒他的视野被火吞没。
以阮闲为圆心,一股火焰吞噬了周边的一切。这火焰没能伤到卓牧然,却让他警惕地退了一步——腾起的不止是火焰,他们都知道。
围绕着玻璃花房的防护壁在融化。
本应需要巨量计算的虚拟护壁受到了入侵,这座城市真正的周边景色正在逐步显露,而那永远碧蓝的晴空也在慢慢淡化、消失。
远远看去,就像一个缓缓破裂的水泡。
火焰周边,沙黄色的废墟在慢慢显露。卓牧然身上登时响起几波表示联络的提示音。只不过他眯起眼睛,注视着小半身体开始燃烧的阮闲,没有离开的意思。
那仿生人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一条胳膊也着了火,像是已经停止了运作。
“听到……破空声了吗?”
阮闲勉强笑着,黯淡无光的黑眼睛直直盯住卓牧然,活像火中的怨灵。
“那是……飞往市中心的破坏型无人机……这里的一切都能作假,但你真的来了……这里有……重要的人物……”
卓牧然头皮一紧。
这人存了死志,像是打定主意不让自己拿到自己头脑里的情报。他快速调出热量地图,的确有什么正冲市中心飞去,速度极快,并没有触发空中防御系统。
已经来不及通知其他人了,卓牧然想。对方算准了这一点——一边是即将消失的威胁,一边是主脑要求保护的人,他知道自己会怎么选。
而哪怕自己保下了范林松,防护墙消失这种大事可无法用“今日惊喜”来解释。自己立刻出面是最能稳定人心的做法,更别提随之而来的大量联络和工作——
刚刚那种夸张的逃跑方式,这个人怕是指挥仿生人争取破解城市防护墙时间。一直趴着的另外两人没什么奇怪的动作,技术人员百分百就是这个人了。
是一开始就知道自己逃不掉,故意误导他“自己不在乎同伴”,确保其余两个队友成功跑掉吗?……这个人为什么要主动保护一个仿生人?
然而他注定无法确认这些。
卓牧然咬紧牙关,启动外骨骼,随热量地图上的异常轨迹追击而去。任面前奄奄一息的青年继续燃烧。那样的重伤加上烧伤,对方势必无法存活,更别提那个受了自己一记重击,完全丧失活动能力的仿生人。
补救的方法不是没有,他可以派人搜索另外两人的行踪,就这么定了。
卓牧然刚飞离,唐亦步就坐起身来。
他快速扑灭身上的火,龇牙咧嘴地向阮闲的方向爬去。阮闲的状态相对好些,他直接拔出体内烧热的爆片,利落地滚离了面积不算大的火场,身上的烧伤迅速恢复。
季小满抱着嘎嘎大哭的铁珠子冲过来,余乐干脆得多——他拿起一整罐快速恢复喷剂,冲身上衣服被烧了大半的阮闲一阵狂喷。
“你们……”见阮闲还有意识,没有暴毙的倾向,他想了半天没找到合适的词儿。“真够狠的,我服气。听我一句,就算你搞了什么纳米机器人提高恢复力,玩也不是这么玩的。”
“特殊效果而已。”阮闲提起嘴角,“跟魔术差不多,别在意。”
季小满看起来想说什么,只是π嘎嘎叫得太悲怆。她只能一边手忙脚乱地安抚铁珠子,一边拼命给它喂食珍贵零件。
简单地误导完两人,阮闲没有再说什么。
这个剧本和他想象的不同,唐亦步原本不需要把他自己也拉下水。
破坏这座城市的障壁势必会引起骚乱,作为领袖的卓牧然不会有时间优哉游哉地和他们耗。接下来他只要让余乐和季小满第一时间逃向城市外,唐亦步假装执行保密任务,对自己的头部来一记狠的,然后像之前那样逃跑就好。
那仿生人甚至不需要攻击卓牧然,特地受伤。唐亦步举起爆片的时候,阮闲甚至做好了头部被刺的准备——
见自己的头颅失去了研究价值,跑掉的又是相对没什么价值的三个人。以卓牧然的那时的情况,势必不可能亲自来为这场烂摊子收尾。他会前去城市内稳定人心,让其他秩序监察处理后续事项。
可是唐亦步并没有按照这个剧本走下去。
他选择自身也受伤,削弱卓牧然的戒心,换取不用敲碎自己的脑壳,让自己伤到濒临死亡的地步……这样虽说也行得通,就结果上来看差别也不太大,但阮闲不太能理解对方选择这条路的理由。
唐亦步的第一选择永远是“自保”,阮闲曾这样判断。
“好疼啊,阮先生。”那仿生人用有点眼熟的方式蠕动到阮闲身边,金眼睛水汪汪的。
在对方进一步开口前,阮闲捧起了那张还带着血痕的脸,咬破自己的舌头,随后深深地吻了上去。唐亦步先是贪婪地汲取了些血液,随后这个吻变成了单纯的吻。
“你的舌头有点凉。”长吻过后,那仿生人诚实地反馈。
……他们真的算各取所需的关系吗?
如果不算,那这又算什么?明明唐亦步之前可以旁观自己与扫描程序搏斗,自己被宫思忆施与疼痛拷问。他几乎默认了那仿生人会选择最符合逻辑、方便收集数据的解决方式。
阮闲第一次有点迷茫。他顺手摸摸唐亦步的头发,看对方惬意地弯起眼睛。
“你俩要搞也等安定下来再搞,行不?”余乐翻了个白眼。“你俩没丢了我们就跑,本来我还挺感动的……啧。”
“π的伤不重,但也需要安静的地方处理。”季小满小声表示,铁珠子配合地嘎嘎两声,声音里满是谴责。“秩序监察的后续部队会来,我们得走。”
“走走走,找我车去。”余乐精神抖擞,从破损的浮空摩托上卸下行李,随后表情严肃下来。“我话说在前头啊,你俩要敢在老子的车上做,我一定手刃你俩。”
唐亦步没有表现出立刻恢复的样子,他亲昵地用鼻尖蹭蹭阮闲的脸颊,两个人相互搀扶着站起身来。
“刚刚那个飞向市中心的是什么?”阮闲向唐亦步小声提问。
“你很快就能知道啦。”唐亦步仍然带着灿烂的微笑,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阮闲总觉得那笑容有哪里不一样了。“即兴发挥得不错,阮先生,卓司令完全被骗过去了呢。不过有点可惜,那可是我用来紧急逃生的宝贝之一——”
柔和的音乐从天空坠落。
“它会制造冒出浓烟、足以销毁现场痕迹的高温火焰,并且自行向安保最为严密的地区发射飞行机械,专门用来骗人。”唐亦步显然对自己的作品很是满意,“可惜重做一个要好久。”
“不会被拦住?”
“不会被拦住,它是无害的。系统不会被骗,但人会。”唐亦步摇摇头。“如果它发动了我还没成功逃跑……唔,通常不会有那样的情况。”
前奏细雨般飘过之后,卡洛儿·杨的《我与你同在》响彻天空。
“之前它搭载的是《亦步亦趋》,我最近把歌换了,不过它们在这里都是被禁止的曲目,应该差别不大。”
阮闲笑了,他越笑越厉害,最后索性放任自己笑出声来。
“连我都觉得恶劣,卓牧然估计要气疯了。”阮闲抹了抹笑出的眼泪,“你还真是……真是……”
他摇摇头,半天才平复情绪。“说到卓牧然,刚刚你为什么——”
“谈情说爱先停一停哈,小唐,你之前说洛非遵守了约定。那我们要去哪儿找阮闲?”余乐背着一大包行李,费了不少劲儿才回过头来。“透露下呗?”
“仿生人秀场。”唐亦步认真地答道,“具体的可以车上说。”
阮闲没有继续那个问题,他收回视线,望向地面。
“还有你刚才想问的问题,阮先生。”唐亦步却没有那么简单地放弃,虽然阮闲没有将问题问出口,那仿生人却如同提前知道了内容似的。
“你说过‘疼痛有时候也没那么糟’,而那句话指代的场合很特殊。”唐亦步眨眨眼,“也就是说在通常情况下,你并不是不在乎‘疼痛’,并且对它抱有相对负面的感情。”
美丽空灵的女声中,阮闲还沾着点血渍的手被那仿生人微微抬起。这次是唐亦步轻轻咬了咬他的指关节,表情里还带着些沉思的成分。
“我不想伤害你。”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