嵩县下起了小雪,南方的冬天让人觉得很惬意,犹如浔东的气候一般。姜恒泡在木浴池里,耿曙又让他过来,躺在自己身上。
姜恒拿着那幅绢,上面写了不少小字,字迹娟秀,看起来十分亲切。这绢显然是临时撕下,交由商人匆匆带走的,即使在十万火急之时,写信之人也丝毫没有慌乱。
“汁郎亲鉴,”姜恒念道,“你我虽素未谋面,却已是有缘……”
“父王自王叔薨于安阳后,性情大变,近年早已今非昔比。王兄自作主张,安排你我婚事,已属冒犯。亡人之身,又岂敢冒昧一求?”
姜恒正色道:“看来嫂子的处境很不妙啊。”
耿曙没有回答。姜恒又念道:“雍军失玉璧关,天下尽起,王兄持联盟之议,苦苦劝说父王,未果被囚……”
耿曙答道:“代武王有二十七个儿子,大多被派往代国全境,执管封地,只有太子与三名王子,留守朝廷,协助掌管朝政。”
“这位‘王兄’,”姜恒说,“应当就是李谧了。”
耿曙说:“对,他叫‘太子谧’。”
姜恒虽多年来身处海阁,却从未不闻世事,罗宣时而会朝他解释诸国情势,枫林村内又有不少过路商人,带来天下的情报。而当年在洛阳时,这大争之世的局势,更是脉络分明、就里清晰,毕竟天子百官管不得正事,打听打听闲事,总是可以的。
十多年前,耿渊琴鸣天下,代国武王同父异母的庶出兄弟,公子胜李胜死于黑剑之下,从此代王便性情大变,原本暴躁的脾气愈发激烈。但很快,他也意识到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于是逐渐将朝廷权力,过渡到了嫡长子李谧手中。
兄弟死后,代武王开始日夜酗酒,隐居深宫,少问政事。
代国太子未曾继位,却已成为代国实际上的国君,与雍的联盟、婚事,亦是太子李谧一力促成。等待在他面前的,将是一盘艰难的棋局,面对这盘棋,他只能暂且摒弃仇恨,放下琴鸣天下之恨,与敌人雍国姑且携手。
但就在郑、梁二国出此奇谋,刺杀汁琮,大破玉璧关后,国内局势一夜间改变了。
代武王重掌朝政,推翻了先前的所有战略,决定朝汁氏复仇,讨回当年的血债。李谧极力劝说,当场被代武王勒令下狱。
武王年轻时战无不胜,二十年前,素有“战神”威名,与梁国神将重闻足以分庭抗礼,积威之下,朝廷噤若寒蝉,莫敢直面以谏。
而公主姬霜,面对性情大变的王父,亦被软禁起来,让她少指手画脚。
她想尽了所有办法,眼看代国大军开始集结,而待得代王打了胜仗归来,第一件事便要将兄长李谧赐死,废太子再立。她左思右想,再无办法,只得病急乱投医,求助于耿曙这名万里之外、尚未定亲的未婚夫。
毕竟雍国绝不希望代国加入联军,如果能不费一兵一卒,化去武王的怒火,他们的利益便能达成一致。
“我们的商人还探听到另一个消息。”宋邹说道。
姜恒洗过澡,耿曙在旁用干巾为他擦头。
“嵩县终于要有麻烦了吗?”姜恒朝宋邹问道。
宋邹苦笑道:“看情况确实如此。”
聪明人无需长篇大论解释来解释去,姬霜既然写信朝耿曙求助,其他人自然也开始忌惮嵩县,一万驻军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代国在发兵之前,一定会想办法先剿掉位于自己后方的这股力量。
除非耿曙在代军入侵嵩县前将全军撤走,那又另当别论。
“他们眼下不敢就来,”姜恒说,“放心罢,宋大人,江对面,还有郢国呢。”
“是这么说。”宋邹答道,“可开春之后,就难料了,一切全看玉璧关归属。”
姜恒点了点头,朝耿曙扬眉。
“只有咱俩吗?”耿曙问。
“嗯,”姜恒答道,“你说了,去哪儿都可以。”
耿曙道:“当然记得,只是问问,不用护卫么?”
“你不就是?”姜恒正收拾东西,答道。
耿曙答道:“我来吧。”
耿曙简单收拾姜恒的随身之物,发现只有一个空药瓶、一身里衣,连钱也没了,还有一个匣子,里头装着颜料等物,不知作何用,如此俭朴,当即令他十分难受。
姜恒说:“我去交代点事儿。”
耿曙已不再像先前般紧张,姜恒抵达嵩县后,无人好奇这个突然出现的青年人,耿曙朝亲兵们说了,姜恒是雍都落雁派给他的主簿。知道他是谁的人,只有宋邹,但就连宋邹,也并不清楚姜恒的真正身世。
姜恒现在需要嵩县的配合,他将与耿曙前往西川,并想办法将太子李谧放出来,借助他的力量,来反制代武王,扼住他那丧心病狂、开启大战的念头。
虽然以他的立场而言,他并不想为雍国做什么,然而他欠了汁琮的债,这笔债务是耿曙的四年人生,解去玉璧关之困,权当还给汁氏的。
更重要的还有一点——设若代国开战,第一个目标就是夺取嵩县,没有人愿意在自己的腹背之地留一枚雍国埋下的钉子。为了这好不容易得来的栖身之地,姜恒必须设法保全嵩县与全境军民。
姜恒又想方设法地说服自己,虽然转而帮助雍国大大脱离了他的初衷,但他也不想大动干戈,用几十万、乃至数百万人的死亡来换取一统天下的盛世。他要的是雍国知难而退,而不是把玉璧关北边所有的人全杀了。
早在师门的时候,他就作出了长远的筹谋,要以最小伤亡的代价,来帮助自己所选定的国君完成一统大业。
起初这个选择是太子灵,但姜恒现在非常地茫然,太子灵真的合适么?他是不是需要重新考虑,界定新的人选?
“矮个里拔高个。”姜恒想起下山前,朝鬼先生谈及自己的宏图与理想时,无奈下意识说出的话。
五国之中,确实没有适合的天子人选,这才是大争之世中,最大的悲哀。
汁琅曾经有希望,但他早早的就死了。
姜恒来到厅内,几名商人正等着。
“这位是太史姜大人。”宋邹说,“你们议定细节罢。”
都是代国的商人,姜恒客客气气,朝他们主动行礼,商人们则受宠若惊,忙请姜恒先坐。
宋邹则不旁听以避嫌,离开了厅堂内。
耿曙把他们简单的行装打了一个包,兄弟俩的佩剑都没了,只得放了把匕首在包袱内。
宋邹捧着白银过来,朝耿曙说:“将军,这是预备下的盘缠,到了西川后,说不定能用上。”
耿曙掂量,约有百两,便点了点头。
宋邹正要告退,耿曙忽然道:“你说得对,宋大人。”
宋邹回身,不解,耿曙说:“我不是雍人,我不过曾经以为自己是雍人。”
宋邹一笑道:“您又开玩笑了,将军,什么曾经以为呢?您一直是天子的人,您是天下人,将军。”
翌日,嵩县为两人备齐了马车,雍军副将亲自来送。
“殿下,恕我直言,玉璧关局势不定,您这又是去哪儿?”那副将显然不明白,耿曙为什么会毫无来由地决定,突然就这么走了。
姜恒坐在车前,怀里抱着海东青,短短一天有余,他已经开始喜欢上这鹰了,爱得它不得了。海东青脾气凶戾,待姜恒却是百依百顺,竟愿意被他抓来,随便折腾,揉脑袋掰爪子,扯翅膀捏喙,从不生气。
就像耿曙一般。
姜恒没事时就喜欢抱着它摸个不停或是逗它玩,三不五时还亲亲它,同时理解了耿曙为什么也喜欢抱着自己,就像小动物之间,予以对方简单直白的亲昵,表达自己的心意,半点不难为情。
这种亲昵,确实能让人心情变得很好、很幸福。
耿曙看也不看那守将,递出一封信,说:“到明年二月开春,若我还是没回来,你就将信拆了,按着信上说的办。”
信里是姜恒思考了一夜,根据推演留下的后手布置,如果他们没能顺利解决代国之危,宋邹将亲自前往郢都,长江下游的江州城,游说郢王与太子,朝代国用兵。
届时嵩县的驻军,将奇袭梁国首都安阳,逼梁国撤军,联军只剩郑国。再接下来,就看汁琮自己的造化了,但料想能带出耿曙这等良将,摒去刺杀的意外,汁琮对付个把太子灵还是没问题的。
“你太像爹了。”姜恒说。
耿曙赶车,与姜恒作商人打扮,姜恒一身华服,裹襟锦袄,鬓角垂绦,上佩一枚夜明珠,袍襟上绣了金线白虎纹,怀里抱着四处张望的海东青。
耿曙则依旧一袭朴素的黑武服,袍上绣了暗纹,左肩佩一皮护肩,供海东青所停之用。
“你又没见过爹,”耿曙说,“我也没有蒙眼。”
姜恒说:“既然姜太后说了,你就一定像。”
耿曙答道:“没有几个人见过他,尤其他的眉眼,你放心罢,不会被看出来的。”
耿曙有时都惊讶于自己,居然能这么耐烦,曾经在雍都的深宫,他连答太子泷半句话都懒得开口,但面对姜恒时,他总希望姜恒再多说几句,仿佛他的声音就是人间最美好的天籁,听到时,心里就开满了漫山遍野的花儿,有时还恨不得多逗逗他,奈何自己向来嘴拙。
姜恒说:“我得给你改一改长相。”
“在我脸上砍一刀么?”耿曙说。
“砍你做什么?”姜恒说,继而挪到车夫位旁,让海东青自己飞出去活动,打开那匣子,调开颜料。
“哦,”耿曙终于知道了,说,“易容,还以为你喜欢画画儿。我只想替你受点罪,让你捅我一剑,留个疤,哥哥心里便受用了。”
耿曙放缰,任凭拉车的马儿慢慢走着,冬天的暖阳中,姜恒用笔在耿曙嘴角上轻轻地描了几下,喃喃道:“别瞎说,你这么好看,还是安全起见。”
“哪儿学的?”耿曙问。
姜恒低头,蘸笔,带着笑意说道:“师父教的。”
耿曙说:“你师父教了你不少。”
姜恒答道:“是啊。”
耿曙忽然有点酸溜溜的,问:“女孩儿么?”
姜恒答道:“你不是知道么?明知故问,罗宣啊,男的。可没教我怎么讨女孩儿喜欢。”
耿曙:“?”
姜恒笑道:“见了嫂子,你得自己想办法。”
耿曙固执地说:“不是嫂子,罗宣多大?”
“长得像二十来岁罢。”姜恒说。
“长什么模样?”耿曙又问。
姜恒想了想,怎么描述呢?耿曙又道:“既然易容,想必也见不到他真面目。”
“师门里头就我和他,”姜恒道,“他又用不着易容。”
“你在师门里头,都是他照顾你罢。”
“嗯。”姜恒答道。
“像我照看你一般吗?”耿曙忽然说了句。
姜恒隐隐察觉到耿曙某些没有说出口的话,只在于那一瞬间。他不太喜欢自己提海阁,就像自己不喜欢他提落雁。
“我也得给自己易个容……”姜恒自顾自道,“稍微易一下。”
耿曙警惕地看着姜恒,说:“这又是谁?”
姜恒稍稍改了一点点容貌,看了眼镜子,说:“不知道,师父曾经给我易过,随便的一个什么人?”
姜恒用了先前在师门时,罗宣教过他的易容法,只稍稍改了下鼻子与嘴唇、下颔线。
这个时候,海东青飞回来了,爪子上提着一条活蹦乱跳的蛇,直接把那蛇扔进了姜恒怀里。姜恒瞬间狂叫一声,耿曙没被那蛇吓着,却被姜恒吓着了,他眼明手快,挟住蛇的七寸,道:“没毒!别害怕!看,快看,菜花蛇!”
“拿拿拿……”姜恒脑袋不住往后躲,“拿远点儿!”
姜恒在沧山上被蛇咬过一次,当然罗宣很快赶来,什么毒都不在话下,但他还多少有点害怕。
耿曙把蛇放了,朝他说:“那是风羽抓给你的。”
“哦。”姜恒心有余悸。
海东青此时正停在耿曙肩佩的护肩皮甲上,歪着头,不解地打量他。
“真是有心了,”姜恒朝海东青说,“我不吃蛇,谢了。”
耿曙嘴角略翘着,说:“它想讨好你,奈何你不领情。”
“谁也不会领情的罢!”姜恒哭笑不得道,但海东青的作为,还是令他十分感动,便伸手摸了摸它。
海东青跳回姜恒怀里,收起了爪子。
耿曙说:“所以它傻,就像我。”
姜恒说:“你又不傻。”
耿曙说:“恒儿,我傻。”
姜恒笑着侧身,靠上耿曙的背,与他背抵着背。耿曙拿过马缰,信手抖了几下,马车穿过玉衡山下的古道入口,进了蜀道,在江边悠悠地走着,冬季江水退了,绿得深不可测,两道则是绵延不绝、铺满崇山峻岭的常青树。
“后来你去看过海了么?”耿曙又问。
“没有,”姜恒出神地说,“等你带我去呢。”
耿曙“嗯”了声,又问:“记得咱们从浔东上洛阳的路上么?”
“许多都不记得了,”姜恒侧头,朝耿曙说,“光记得项州带我去钓鱼那会儿。”
耿曙道:“就不记得我为你抓鱼了。”
姜恒想起来了,那天很冷,耿曙为了给他找点肉吃,站在深水里,摸了一下午,一无所获。
“从浔东去洛阳的路上,实在太冷了,”姜恒说,“还好没把你冻着。”
耿曙说:“可惜摸了好几个时辰,什么也没有。”
姜恒说:“也许因为那山涧里,本来就没有鱼。”
“你心疼我么?”耿曙问。
“当然了,”姜恒说,“只是那会儿不懂。”
耿曙说话总是直来直往,所有的感情都不加于掩饰,“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也好,“你心疼我么”也罢,尤其那一声声的“恒儿”,让姜恒感觉到了不尽的温暖,却也有点难为情。
但耿曙从到他家的第一天就是这般,十岁时这么朝他说话,十九岁上,还是这么朝他说话,当初稚气的容颜,已化为岁月间凝重的、英俊的男性脸庞。
“知道你心疼,”耿曙漫不经心道,“比什么都值,旁的人我都不这么说,恒儿。”
姜恒笑了起来,说:“你在落雁,一定不这么说话。”
“在落雁,我不说话,谁也不说,都攒着对你说。我太高兴了,恒儿,你还活着,你回来了。我又活过来了,我当真太高兴了。”耿曙又说,“这几天里,每天我心里头都在出太阳,简直像做梦一样。”
耿曙仿佛要将自己内心里,装了五年、无处宣泄的感情,统统朝姜恒倒出来,想诉说他怎么思念姜恒、怎么难过。可是话到嘴边,他发现自己已经不会说了,只能笨拙地去谈往事,期待姜恒能懂这些回忆里所掩藏的诸多心情。
姜恒听懂了。
“你再这么说下去,我怕我也不想你娶嫂子了。”姜恒如是说。
耿曙笑了起来,像是在笑姜恒表达感情时竟也如此笨拙,又像是在笑自己,忽然也觉得有一点点难为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