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八分钟过得就像八年那样漫长。
余乐在废墟海没少处理敌手, 有试图抢夺资源、来他地盘上散布明灭草的墟盗, 也少不了长得怪模怪样的机械生命。废墟海的中心地带孕育了不少异形,最黑暗的角落就像海沟之底那样莫测。他的部下捞上来过不少奇奇怪怪的玩意儿, 余乐自认胆子算大, 一次都没被吓到过。
可面对冲来的Z-β, 他的腿肚子麻了下。
本来这辆沉重的装甲越野就被他开得如同离弦的箭,在余乐进一步提速后, 它几乎要原地起飞。Z-β毫无慈悲地冲上前, 几枚炮弹朝车子射来。
“别躲。”阮教授说道, “该怎么开怎么开。”
“说得轻巧。”余乐做了个深呼吸, 四周模糊成团的鲜艳色彩让他有点想吐。涂锐给的车还不错,就算被他这样往死里开了一通,也暂时没出啥问题。
余乐的手有点哆嗦,但他还是艰难地稳住动作, 眼睛盯着卡片大小的手机屏幕, 寻找最合适的路线。
很奇妙的, Z-β的两枚炮弹并没有命中车子, 而是击中了紧贴车辆的地面。爆风掀得车子震了震,好歹维持住了平衡。
副驾驶的季小满用绷带缠好了伤口,直接打开车门, 准备将同伴们拉回来。
阮教授的三角小机器人被光屏包围, 上面淡蓝色的文本飞快闪动。铁珠子尝到了空气中紧张的味道, 死死卡在座位底下,大气不敢出。
“知觉干扰?”余乐恨不得多长出一双眼睛, 一双看路,一双盯住Z-β。之前哪怕是开船应付秩序监察的“消毒”,他都没有这样紧张过。余船长背后的衣服被汗浸得透湿,眉毛上反射着汗水的碎光,呼吸快而短促。
车子质量好归好,终究比不了主脑手下的尖兵。Z-β离他们忽远忽近,最近时离车子还不到一臂,余乐的心脏快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
“是知觉干扰,再坚持一下。”阮教授言简意赅,声音异常严肃。
阮闲第一个进了车。他个子不矮,副驾顿时拥挤了几分。季小满灵巧地翻过椅背,坐去相对宽敞的后座。坐稳后,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不知道在光屏上操作什么的阮教授。
阮闲没有一个人进来,车门还敞着,他揽住唐亦步的腰,帮对方稳住重心。那仿生人憋屈地蜷起长腿,上半身还露在车外。
“时间?”阮闲直接朝后座扔去一个问题。
“二十五秒。”阮教授答道。
Z-β的攻击出现了古怪的停滞,像是接收到了新的指令。无数无人机正朝变成一大团烂肉的Z-α聚集,Z-β的攻击也变得相对保守。唐亦步挣扎着从车厢里抽出轻型火箭炮,努力将Z-β轰远,顺便将靠近Z-α尸体的无人机轰飞。
【十秒。】阮闲安静地配合唐亦步的动作,通过耳钉报时。
“关上车门,现在!”还剩三秒左右时,阮教授厉声喝道。
阮闲把唐亦步揪回怀里,在副驾驶挤得像错生在同一个壳位的两粒花生。唐亦步使劲缩起头,车门好歹被顺利关上了。
“你要干……”余乐警惕地发问,可惜“啥”字还没出口,车子就在巨大的爆炸冲击波中飞上了天空。
和地下城边那次完全不同,余乐恍惚间还以为车底下炸了颗核弹。
车子周边闪烁着淡橙色的光辉,像是套了层半透明的多面光壳。它不怎么平稳地直冲云霄,随后呈抛物线下落——主脑满天的飞行器没有逃过此劫,离得近的直接化为灰烬,远点的被爆炸吹飞到海面上。远远看去如同散落在水面上的羽毛。
余乐的爱车在天空上旋转了一周半,终于一头扎进死墙外的树丛。车轮陷入沙地,海面近在眼前。
“这辆车搭载了水行模式,现在一切跟着我的指示走。”
“开玩笑,这他妈不是树靶子——”
“感知迷彩,我只能撑两个小时,这期间主脑找不到我们。两个小时内我们必须离开这座岛,到达地面。”阮教授语速极快,“从这边直走,到达最近的陆地需要一小时四十七分钟左右。”
“这不是最近的路。”阮闲一边和唐亦步纠缠姿势,一边插嘴道。尽管他多少能猜到答案,他还是不太喜欢这种所有安排由另一个人把控的感觉。
“主脑会在离岛最近的岸边设下最重的防御,我们必须冒险。”阮教授答道。
光屏快像茧子那样把阮教授包起来,整座岛都在震动,巨大的隆隆声震得人胸腔发闷。爆炸的浓烟从岛中心不断喷射,灰黑的烟柱戳入天空。阮闲听到了海水倒灌的声音——刚刚的爆炸准是彻底摧毁了阮教授建立的地下根据地,顺便把岛中央的一切都炸成了齑粉。
保护罩在他们着地后便撤掉了,但是还有些爆炸的烟气环绕着他们。仅仅是这一点点烟气,就在车表面留下了几片深深的腐蚀痕迹,爆炸的威力超出了他的想象。
阮教授一粒沙子都没有给主脑留下。如果他没猜错,这座岛已经从不规则的近圆形变为了环形,岛中央的所有事物被彻底破坏,由奔涌而上的海水吞噬殆尽。
“至少让我知道个目的地吧。”身为曾经的领导者,余乐显然也不怎么高兴闷头按别人的安排走。
“主脑的城市,我猜。”唐亦步舒服地窝在阮闲怀里,虽然他个头大了点,这种行为给试图调整姿势的阮闲带来不少麻烦。“因为我们最没理由往那边走,那边的防备会弱很多。”
“是。”阮教授肯定了这个猜测,但没有进一步解释的意思。
阮闲鼻子里哼了声。换做是他,大概也会做出这样的选择。不过没有阮教授的感知迷彩,他们估计要走得更辛苦点。
虽然心里憋火,但他不会冲动到用这一车人——尤其是自己和唐亦步——的生存率去换得一时爽快。
阮闲打开车门,和唐亦步一起摔到了沙子上。
“小阮?!”
“这事儿还没完,给我们几分钟。”阮闲从沙子上站起,唐亦步则带着伤蹲在沙子里,疼得哼哼唧唧。
那仿生人虽然一副散漫的样子,却一点治伤的打算都没有。当初为了误导阮教授S型初始机的所在,阮闲特地给过唐亦步几管血,以备不时之需。
可刚刚在车上,唐亦步虽然疼得嘶嘶抽气,却没有半点想要治疗的打算。
他就知道这事儿还没完——那个防护罩和感知迷彩很可能无法同时发动,唐亦步认为追兵有可能存在。
果然,就在余乐询问目的地时,他听到了车后不自然的声音。
Z-β跟在他们后面。
不得不说,主脑手下的尖兵质量还是过得去的。爆炸几乎将Z-β的外骨骼腐蚀一空,他浑身是血,皮肉松松垮垮地垂在骨头上,一小堆内脏在体外拖着。那东西脸上的蜂窝状摄像头不断闪烁电火花,头皮上不少附加机器不知道掉去了哪里,空留几个血洞,甚至能看到一点粉色的脑组织。
“如果是D型初始机,估计不会落到这个地步。”唐亦步不哼唧了,他拍拍身上的沙子,再次绷紧肌肉。“来吧,收个尾——时间有限。”
Z-β没有五官,喉咙里却发出一阵阵浑浊的响动,听得人浑身不舒服。
他像他们冲来,活像没有痛觉,手里紧紧攥着一块变形的金属碎片。阮闲这回没用血枪,他谨慎地使用了余乐车里的枪,朝那东西流出来的内脏一阵射击。唐亦步的做法更干脆——那仿生人冲了过去,试图把那皮肉被腐蚀的脖颈拧断。
然而有一枪其他方向射来。
Z-β却没有按照他们想象的路线行动。他没有攻击身为重要目标的唐亦步或是阮闲。那东西的感知系统可能已经失效了,开始选择最好对付的目标。
他朝最后一发子弹的来源扑去。
小照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她半跪在车顶,用自己的枪朝Z-β疯狂扫射,嘴里断断续续哼着变调的童谣。康哥为了掩护她,被刚刚的爆炸波及到不少,他正奄奄一息地趴卧在车顶,用力喘着气,后背一片血肉模糊。
“别开枪。”他梦呓似的说道,用手扯扯小照的袖子。“他们会处理的,别开枪……别开枪……照照,我们要离开这里了。”
他的眼眶通红,眼泪不停滚落。
“照照,你听见了吗,我们可以走了。”
小照扭过头,冲他露出一个扭曲而甜美的笑容。
“这不是我们的家吗?”她说,“我不想走。”
“你听好,我骗了你,我是骗了你!”康哥绝望地咆哮道,“我早该跟你说的,这都是我的错……求你了,别打了,让他们处理——”
可惜他的力气和精神完全比不上小照,手又卡在车顶的栏杆里,没法动弹。小照跳下车,她的鞋不知道什么时候弄掉了,她就那样赤着脚站在海边。碧蓝的海浪卷过她白皙的脚,给人一种温暖的错觉。
“我不想走。”她兴高采烈地重复了一遍,手上的攻击没停。“小唐他们走就走吧,我要留在这。”
唐亦步从背后扼住Z-β,事实证明,高级D型产物的坚固程度超乎想象——哪怕身上吊着一个人,颈骨被掰得咔咔响,内脏被轰得稀碎,他仍然坚定地朝小照走去。
康哥开始死命抽自己那只被栏杆卡变形的手,试图从车顶爬下来。
“苏照和康子彦早就死了,我们根本不是……根本不是原来的我们。”
他跌跌撞撞地摔上沙地,嘴里语无伦次地叫嚷。
“我早就该告诉你,苏照和康子彦都是活着的时候存储的数据,理论上,我们的思维……我们的思维最多和他们有七八分一致。我们就是我们,我们和秀里的其他人没有那么大区别,我们可以活我们自己的,我们本来有优势……”
那些被灌注的回忆,到底是被输入的数据。它们没有把真正的苏照和康子彦从死亡中带回,反而成为了困住他们的诅咒,如果早些说清楚这一切,或许他们可以早点抛弃不合时宜的道德,活得更好些……
康哥的十指抓入沙土,血液将乳白色的沙子染成暗红。
横竖都是绝望,快刀子说不定比钝刀子好些。可惜世上没有“如果”。
“……跟我走,求你了照照。”他只能一遍遍恳求自己疯掉的妻子,声音嘶哑。
“我早就知道是假的啊?”小照哼着歌,“不然根本解释不了,我明明怀着孕,还想给你个惊喜呢,结果和你一起醒过来后身体数据正常,什么都没有了……康哥,我不是一直在问你吗?到底出了什么问题?现在咱们又能去哪儿呢?”
她笑得越来越灿烂。
“这里就是我们的家呀。”
康哥打了个哆嗦。
他不再恳求,甚至不再说话,只是摇摇晃晃站起身,挡在Z-β和小照之间,虚弱而坚定地张开双臂。
Z-β果断攻击了他,那几乎只剩骨骼的东西轻松地撕开了康哥,像是扯开一个腐烂的布娃娃。
唐亦步仍然致力于掰断那东西的颈骨,动作没有停过,而阮闲将所有能攻击的地方攻击了个遍,打空了子弹,在十几步外换着弹匣。
“对不起,小唐。”康哥小声说道。
他倒在地上,努力挪了挪,看向踩在海里的小照——后者哼着歌,踩着水,仍然有一搭没一搭地射击着,像是对他的离去浑然不觉。
被康哥拦了几秒,Z-β没能够到小照。他没再走出几步,终于被唐亦步顺利地掰断了颈骨,软软地倒在地上。
“上车,走了。”见隐患已经除掉,阮闲招呼唐亦步上车。
唐亦步没动,他饶有兴趣地看着那对年轻的夫妻——康子彦的复制人生命迹象极其微弱,随时可能死去。而苏照收了枪,轻快地走近,随后躺在垂死的康哥身边。
空气中渐渐再次出现两个孩子的身影。
他们手挽手,站在苏照身边,身上穿着他们熟悉的破旧衣服。只不过这一次,幼小的康子彦面目不清,看起来就像是一团烟。
“太阳真好。”成年苏照对着丈夫的脸说道,亲了他的额头一下。
“对不起。”康哥动动嘴唇,没能发出声音。“对不起。”
“这让我想到我最喜欢的记忆。”苏照笑着说道,“之前你不是老问吗,我不想告诉你,现在我突然想说说了。”
“你总是猜我们第一次相遇那天,第一次约会那天,你求婚那天……你可真是个自恋狂。”
康哥安静地看着她,脸色青白,气若游丝。
“我最喜欢的记忆和现在很像……我早就醒了,你还在睡。天有点阴,我打开冰箱拿水喝。发现冰箱里有水果烂掉了,想着一会儿一起去丢掉。我喝完水,看了看还在睡的你。”苏照伸了个懒腰,“说不清,可我就是记得很清楚。”
“你要睡了吗?”她快乐地说道,“也是,太阳挺好的。等你醒了,我们一起再去抢辆车吧。”
确定康子彦已经失去生命迹象,唐亦步转过头,和阮闲一起回到车内。
车内一时很安静。
那对年轻的夫妻面对面躺在被血染红的沙子里,旁边两个身影模糊的孩子在看。
“……走吧。”余乐闷声说道,发动车子。越野车轮胎上方伸出辅助浮力机,它们迅疾地拍打着海水。
岛中央的浓烟还没有散去,两个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他们的视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