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乐没心情再去戏弄仲清, 如果说这些年的生活教会了他什么——他从来不会看错货真价实的恐惧。
仲清是真的在害怕。
他蹲在地上, 死死抱住膝盖,大半张面孔埋在膝盖里, 像是想要将自己从空气里挤没似的。
或许在他们四个成人前强作镇定已经耗尽了他全部的精力, 余乐想。仲清唯一的优势在于对这座城市的了解, 但事实上,阮教授肯定也知道不少。这个孩子对他们来说不是必要的, 更像个添头, 但是谁都没有将这件事说穿。
仲清握着那一点点自己还能理解的现实, 轻描淡写地叙述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可余乐明白, 仲清还远远没有准备好面对死亡——真正想死的人不会有这样剧烈的恐惧。
“站起来。”余乐伸出手去。
“这里不安全。”仲清把脸藏在手臂后,抽抽鼻子。
“没事。我们也闯过不少危险地方了,保一个小鬼头还是没啥问题的。”余乐轻快地说着谎。
“真的?”仲清将信将疑地伸出手,“要是你们真的那么厉害, 不该有那种特别帅气的移动基地吗?”
“记得那个金眼睛的家伙没, 那小子和秩序监察的正规军硬碰硬过呢。我们每个人都从秩序监察眼皮子地下溜过, 而且我车也挺好的。是你们这城市资源太多, 身在福中……算了。”
这句话不太合适。余乐在心里叹了口气,拽住少年瘦弱的手腕,把他从地上拉了起来。仲清哆哆嗦嗦的, 看起来腿还在发软。
“那你保证。”他嘟哝道。
“我保证, 你准不会有事。”余乐转过头, “继续说说尸体的事。”
“……他们和我不太一样,我是说, 我的病潜伏期蛮长的,也不至于要我的命。他们已经变成了奇怪的样子,主脑基本把他们当做变异细胞库使用。”仲清的声音还有点虚,他的自信无影无踪,紧紧贴在余乐和季小满身边,恨不得把自己挂在他俩随便谁的背包上。
“会不会是这些人的……呃,后继者出了事?主脑临时要把他们的病变细胞调走,做一些医学上的研究。”季小满小声猜测。
“我不知道,之前从来没有过这种情况。就算有,也不至于好几个人同时出问题。”仲清抱住胳膊,仿佛站在雪原中。“……我不知道。”
“一会儿问问上面那队吧。”余乐用冷光灯继续扫着地下室,眯起眼睛。“咱俩谁都不是这方面的行家,小阮应该懂得多些。”
“啊。”仲清突然出声,漆黑的眼球在昏暗的环境里就像两个空洞,很难分辨他在“看”哪里。
“怎么了,小子?”
“那些人好像都是……都是研究趋于完成的。”仲清挠着头皮,“不过我也就是猜测,我没法黑进系统。好久没人从他们身上取样了,所以我猜……我猜……”
他声音越来越小:“算了,可能是我想太多。”
“我们会把这个转达给阮先生的。”
季小满相当认真地点点头,继续查看光屏。
“这里没剩什么了,老余。大型机械我不敢拆,里头搞不好有警报装置。你可以看看地形,要是没什么别的事情,我们先回去吧。”
“那边那个房间我们还没去。”余乐指指黑暗尽头的一个房间。
“根据这里的内部地图标注,那里是这层的太平间。仲清刚刚指的就是那里,我没有从那里发现自由活动的热源。”
季小满用指尖敲敲自己的电子腕环:“每层都有这么个房间,那里的安保等级可能会高些,我们有必要看吗?”
“没必要,里面真没什么东西。”仲清紧接着说道,“我的眼睛可以看到里面的情况,就少了几具尸体,别的都没变。如果你想知道更多,可以问我。”
“还是看看放心。”余乐摸摸下巴,“你不是说那儿出问题了吗?确认一下总是好的,万一状况不对,咱们趁早撤。”
“真的没必要。”仲清握紧拳头,“我……我刚才太小题大做,还是别去了,万一被主脑发现怎么办?”
余乐和季小满悄悄对视一眼。
季小满犹豫了会儿,她又增加了一个光屏,一只手不停地操作。“我不太擅长纯程序解锁,先去电子锁那边试试看吧。”
见阻止无果,仲清咬咬嘴唇,没再吭声。
事实证明,季小满在地下城的经验还是有用的——收集资料和信息练就了她一身溜门撬锁的本事,程序和硬件双管齐下,那门还真给她弄开了。
“我们只有一分半。”季小满焦急地表示,“老余,不要看太久,不及时关上门,警报会运作——”
仲清停在门口,没跟他们一起进房间,像是对那个房间尤其抗拒。他靠着墙蹲下,再次缩起身体,将自己藏在黑暗中。
余乐倒抽一口冷气。
房间大概有一百平以上,无数四四方方的玻璃长槽彼此堆叠,环绕房间四壁。玻璃全都都是不透明的黑色,如同上了漆的棺材。房间中央放着一张大大的金属桌,上面摆满他从未见过的机械。
“我……我暂时去除遮光模式了。”季小满低声提醒。
她的话音刚落,黑色的玻璃壁刹那间变得透明。除了五六个空当,几乎每个里面都横躺着人。
……或者说,人形的东西。
余乐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被改造过,横竖在他的印象里,人不该长成那些样子。有的人脑袋肿胀成了正常人的两倍大,五官被挤在头颅边缘奇怪的位置,身上也密密麻麻挤满增生组织。有的皮肤上长出奇异的组织,活像是被层层树皮包裹。
那些不是天生的畸形,都像是某种病发展到极端的样貌。
在正常的环境下,这些人估计早就该死于疾病的发展。可根据他们偶尔移动的眼珠——如果它们侥幸能够露出皮肤——来看,这些人都还活着。
在主脑营造的“太平间”内,这些古怪的疾病无法杀死宿主,它们持续生存下去,最终把宿主变成自然环境中不可能出现的样子。
余乐打了个寒战,仲清这小子的心理承受能力比他想得还强。他无法想象神智清醒地在这里躺下去会是什么感觉,换了自己,估计也会觉得直接死掉反而比较轻松。
可他们时间有限,余乐没时间发表感想。他近乎冷酷地扫视过一个个玻璃槽,尽可能将信息往脑子里灌。
每个玻璃槽上都显示着密密麻麻的信息,还有指示躯体状态的灯。余乐看了一圈,没看到写着仲清名字的空玻璃槽,直到季小满伸出手,指了指房间上方。
一个空水槽安静地待在那里,和其他亮着红灯的槽位不同,它的指示灯还亮着柔和的蓝。那个位置在玻璃槽堆的顶端,配合搭着梯状突出的玻璃槽边缘,那里的确更容易逃脱。
余乐用冷光灯扫过,从玻璃壁上找到了“仲清”两个小字。名字的旁边还有更多密密麻麻的说明,可那个“棺材”所在的位置太高,非常不方便阅读。
纵然有着一米九的个头,余乐还是踮起脚,试图看清上面的字,并且努力无视其他玻璃槽中斜眼看向他们的人。
下一秒,所有玻璃恢复不透光的漆黑。
“没时间了。”季小满一把扯住余乐,身体有点哆嗦。“走吧老余。”
余乐吸了口气,没有磨蹭,随季小满一起离开了太平间。仲清还窝在门口,一声不吭。这次余乐没客气,他直接拎着仲清的后领,把他提了起来。
“你没说实话。”他冷冷地说道。
“我没在大事上骗你们!”仲清丧气地挣扎了下,求助地看向季小满。
季小满抿住嘴,回避了仲清的目光。这姑娘虽然在人际方面迟钝了点,脑子可聪明得很。估计她也发现了这里面的不自然之处,余乐更加肯定了自己的判断。
“里头跟个怪胎博物馆似的,比起来你也忒清新脱俗了。”
见仲清站稳身子,余乐收了手。
“你这毛病不是什么‘无法伤及性命的慢性病’吧。”余乐啧了声,“就算它是,也肯定没有瞎眼这么简单。你到底怎么个情况?”
“和你们没关系!”仲清紧张地抓抓头发,“我给你们对的信息不就好了吗?这是个人隐私,个人隐私……说到底,我啥病关你们什么事?”
“你要突然出了啥意料外的状况,我们的状态和计划都会被影响。说实话,小子。”
“……你的父母。听你谈到他们的口气,他们曾经对你很好,是不是?”季小满有点沙哑地开了口,“你身体也还好,生活起居不需要人照顾。仅仅因为你‘生活不便、性格不好’就动了替换身体的心思,我不太相信。”
仲清张张嘴,眼圈红了。
“如果我说了,你们不会和我合作。”他抹了抹眼睛,倔强地没有抽泣。“我亲爸妈都受不太了的病,你们几个陌生人愿意搭理我才怪。”
“传染病?”余乐顿时高度警戒。
“不是!”仲清的声音有了点哭腔。“我发誓不是!”
“……那有啥不能说的。”余乐拍拍胸脯,和季小满一起松了口气。
“你自己看,那个姐姐先别看了,我怕吓着她。”仲清退后一步,“余先生,你……跟我过来吧。”
余乐一只手捏住腰间的枪柄,一边前进几步,靠到最近的角落。
仲清做了个深呼吸,随后慢慢举起双手。余乐紧盯着他的一举一动,无声地咽着唾沫,脚底有点因为紧张而微微发麻。
“我长出了这些东西。”
仲清拨开了头上柔软茂密的头发,露出一部分头皮。
看到露出的东西那一刹那,余乐半边身子麻了一下。他瞬间明白了仲清父母执着于“一个健康的孩子”的理由,如果这病真的不会在短时间内致命,对于仲清和他的家庭来说反倒更糟。
余乐在仲清露出的头皮上看到一只人类的眼睛,严格来说,它比正常人类的眼睛要小一点点,虹膜的颜色有点淡。它正瞧向他,由于角度问题,它翻过大半,露出不少眼白,看上去让人浑身不舒服。
“你……这……”余乐不知道该说什么。
“很难一两句说清楚。”仲清说道,“我的病复发后,它们开始慢慢长出来,做手术也没用。”
“它们?”余乐干巴巴地重复道。
“嗯。”仲清小声说道,又挠了挠头发。“……除了脸上这双看不见的,我头上还有六只。”
“……”余乐抹了把脸,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来应对面前的孩子。
没让季小满跟来是对的,他想。他恨不得停止思考,直接把这个情况复杂的家伙丢给阮闲他们。
“的确不像传染病。”余乐半天才挤出来这句话,“想想也是,如果你这病特厉害,这地方的防御措施也不至于让你跑得掉。”
仲清紧张地绞着双手。
“算了,你先跟我们回去。小满那里你先别吭声,她已经很紧张了,估计真会吓着。”
“……谢谢。”
“别谢我太早。”余乐看向昏暗的天花板,“这事儿得让小阮那帮人看过才成。”
“嗯。”
“小阮那帮人”的状态则要更糟一点。
唐亦步刚喜滋滋地蹭回阮闲身边,便被阮闲一把揪住,拉到一边机器的遮盖布下。那里的空间足够大,能勉强容得下他们。阮教授跟着爬了进来,伸出机械臂,紧紧箍住一边π的嘴巴——铁珠子从唐亦步怀里掉了出来,刚打算张嘴吠叫。
【有人来了。】阮闲通过耳钉向唐亦步传讯,【人还远,刚到楼下。探测机械的速度太快,已经到一楼了,我们来不及躲。】
【明白。】唐亦步伸出手指,在阮闲颈侧的皮肤上写道。
【它们看起来要上楼,估计在清查这几层的生命痕迹。】
【我得攒住能量,感知迷彩最好留给人类。机械由NUL-00进行误导。】阮教授显然也有应对这种状况的方式——他在自己的玻璃槽上用淡淡的冷光闪出文本。
唐亦步沉稳地点点头,他伸出一只手,摸了摸铁珠子。还在不满吭哧的铁珠子没了脾气,乖乖地倚到唐亦步身边。
夜色已深,无论来人是做什么的,这都不该是日常工作。但来的人不多,说是追兵又有点勉强。
事情越来越有趣了,阮闲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