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国终于结束了连月的大旱,却迎来了一连七天的暴雨。雨水滂沱而下,从天到地,济州城开始淹水,王宫当年选址建在低地,水流直冲进来,淹没了床榻下,案几都漂浮在水面上。
耿曙捡了几块砖,架高门槛,挡住水流,抬头望向天际,判断这场雨什么时候才能停。
暴雨覆盖了南方大地,却也阻住了汁琮侵略的脚步,至少这几天里不用担心他入侵浔水三城。
但雍国不会永远停在中原腹地,该来的总是会来,这几天里,流言接二连三传到济州,汁琮已沿着长江北岸东来,进入越地。城中公卿收拾细软,人心惶惶,预备逃亡。
可是又能逃到哪儿去呢?郢国?代国?
济州开始有了投降的意见,毕竟公卿士大夫们并不在乎谁当国君,只要家族得以保全,国是可以舍弃的,唯独最重要的一点是,舍弃得必须有价值。
“我听见有人在说,”耿曙练过剑回来,朝姜恒道,“想将赵灵献出去给汁琮,换取郑人自治。”
耿曙在王宫花园内练剑,其时雨仍下个不停,花园外有两名士大夫交谈,以为雨下无人听见,但耿曙耳力敏捷,听得清清楚楚。
姜恒哭笑不得道:“那么咱们再跑时,说不定得多捎上一个人。”
姜恒花三天时间,为太子灵解决了政务上的难题,郑国无法像雍国一般伤筋动骨地变法,尤其在这个节骨眼上,否则国内必叛。他只能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作了重新规划,令国内局势暂时稳定下来。
然而只要战火一来,再次筑起的危险平衡,就要面临全盘崩溃。
正值此刻,一名少女盈盈而来,到得两人寝殿外。
“姜先生。”那少女笑道。
“啊!是你!”姜恒马上笑了起来,说,“流花!你来了,快请!”
耿曙打量流花一眼,朝姜恒扬眉,意思是你们认识?姜恒得见故人,仍旧开心,只可惜赵起不在眼前。
“当年她陪伴了我很长一段时间。”姜恒把她介绍给了兄长。
耿曙:“?”
“不不,”姜恒马上知道耿曙想歪了,说,“不是你想的那样。”
流花只笑道:“王陛下有请两位大人。”
姜恒猜测应当是前线又来了消息,便与耿曙前去拜会太子灵。雨渐渐地停了,正殿内今天只赵灵与小梁王毕绍,以及一个七岁的男孩、一个十四岁的小姑娘。
毕绍正在与一男一女俩孩子聊天,见姜恒与耿曙进来,太子灵便朝孩子们道:“快见过姜大人,聂将军。”
“先生!”赵慧已经长大了,今年已有十四岁。
“有勤练武么?”姜恒笑道。
赵慧不好意思地笑笑,正要起身,太子灵却道:“不必班门弄斧了,也不看看是谁?”
赵慧看耿曙,知道他就是那个击败了李宏的“天下第一”,她对耿曙的兴趣,远在姜恒之上,奈何在父亲面前,不敢放肆。
王族礼法学得很好,赵慧颇有英气,赵聪虽只有七岁,却亦是聪明伶俐的模样。
姜恒与赵聪拉了拉手,太子灵叹道:“若有机会,只想让赵聪也拜入你门下。只可惜时间不多。”
姜恒说:“各有机缘,强求不来,我看他这样就挺好。”
“当年若不是你说,”太子灵道,“我是真的不想慧儿习武。慧儿,这段时日里,姜先生、聂先生都很忙,不能去打扰他们,知道么?”
赵慧明显有一肚子话说,却不得不答道:“知道了。”
“没事的时候,”姜恒笑道,“可以让聂海指点几招。”
“好了,”太子灵朝儿子与女儿说,“你俩先下去罢。”
“汁琮攻破了浔阳,”太子灵开门见山道,“曾宇占领了浔东。眼下浔水一带,集结了十三万兵马。汁绫三天前陈兵崤关下,只待龙将军抽军南下救援越地,便要强攻崤关。”
四人一时都没有说话,太子灵想了想,又道:“今日车擂将军带走了最后的四万人,前往浔水三城阻击汁琮。”
毕绍虽只有十二岁,却已有了国君的模样,说道:“雍人没有杀害浔东的百姓,只在城中大举搜查,我猜他们在找你。”
姜恒点了点头,太子灵显然在他们来前,与毕绍商量了不少事,望向姜恒的眼神带着少许疑惑,却没有对此发问。
雨声渐小,耿曙走到廊下,望向天空,连续七天的大雨也该停了,接下来,没有雨势的阻拦,汁琮将全面占领越地。
终于,太子灵问道:“聂将军,我们有多少胜算?哪怕你说,一分也好。”
姜恒望向耿曙,耿曙始终没有说话。
毕绍与太子灵对视,二人都沉默不语。
太子灵道:“我还记得,当年姜先生说过,刺杀汁琮,是为了天下千千万万的孩子,不会再像你们曾经一般,天人永隔。”
姜恒轻轻道:“王陛下还记得。”
“记得,”太子灵说,“我一直记得。”
毕绍说:“就不能再刺杀汁琮一次么?”
“你说过?”耿曙忽问道。
姜恒有点意外,望向耿曙,点了点头。
耿曙那表情似有所松动,太子灵重申道:“聂将军,若我将全国的兵马,尽数交给你指挥,我们有几分胜算?”
耿曙沉吟不语,太子灵又道:“但凡有五分胜算,我便愿意试试。自然,若实在打不了,死战就没有意义了,不若我投降献国,保全百姓为上策。”
姜恒听到这话,便知道太子灵心里早已一清二楚,如今国内的舆论一定是让他不要再撑下去了,投降当个亡国之君,总比死战不降,令百姓生灵涂炭的好。
“我若说有五分胜算,却得你付出更大的代价,”耿曙转头问,“你愿意么?”
太子灵笑道:“有什么代价是我不愿付出的?您且说说看。”
“你的人头。”耿曙答道。
殿内刹那肃静,就连姜恒也没想到耿曙会这么说。
“拿我的去罢,”片刻后,毕绍打破了沉默,“我其实不是毕家之人,不过是春相与重将军找来冒充的毕氏之后……”
“你的脑袋没有用,”耿曙不客气地说,“你与汁琮没有落雁之仇。”
“可以,”太子灵笑道,“只要汁琮死,我什么都可以做。”
姜恒:“……”
姜恒心道你不是在寻他开心吧?他疑惑地望向耿曙,耿曙却很有自信,朝姜恒点头。
“这……”姜恒沉吟片刻,说,“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吗?”
“想好就不能后悔了。”耿曙朝太子灵说。
“自然不后悔。”太子灵道,“你需要什么?”
“郑国所有的兵力都必须交给我,”耿曙说,“即便如此,胜算也只有五成,好好考虑清楚。”
“不用再考虑,梁王,我把我的孩子们托付给你了。”太子灵朝毕绍说。
毕绍点了点头,说:“我会视同手足般待他们。”
姜恒坐了下来,耿曙道:“让人将所有的兵力布置送来,我就在这里看。”
太子灵吩咐人送来了军册,耿曙翻开案本,开始逐行检视,阅读郑国的军队情况。
席间三人一声不吭,耿曙抬眼一瞥姜恒,说:“恒儿,你们说你们的,不用管我。”
姜恒心道你的提议实在太震撼了,而且短短一念间,太子灵便下了这么重要的决定,气氛顿时变得犹如赴死前夕一般肃穆,还能说什么?
但看今天所谈,太子灵特地还让儿女见了姜恒一面,多半又要将他们送走了。
“你多大了?”姜恒想来想去,只能设法化解尴尬,朝毕绍问。
“十二岁,”小梁王说,“明年就十三了。”
太子灵坐着喝茶,倒是云淡风轻,说:“梁王的生母是郑人。”
毕绍说:“她是宫内的侍女。”
姜恒忽然想起另一事,笑道:“我见到流花了。”
太子灵笑道:“这些日子,她一直在宫中,我本想再过些日子,将你们与梁王送走,让她跟在你们身旁,也算一点念想。你还没娶妻罢,姜恒?我记得你没有。”
“呃……”姜恒正想再推辞时,耿曙却从纸堆中抬头,说道:“恒儿,你喜欢她么?”
这算什么事?怎么突然谈论起我的人生大事来了?姜恒顿时哭笑不得,气氛终于变得活络起来。
“姜太史都快二十了,”毕绍说,“还未有家眷?原本若安阳未破,我明年就要成婚了。”
“你太小了,”太子灵朝毕绍道,“什么都不知道,还没到成婚的年纪。”
毕绍皱眉道:“我知道的!”
毕绍在这个时候倒是变得像个小孩儿,姜恒只觉好笑,想问毕绍的未婚妻在何处,却突然想到安阳城已破,万一葬身城中,又是雍国的一桩罪孽,便不敢多问。
“梁国也朝代国提出了联婚之意,”太子灵朝姜恒说,“李霄有一女,年方十四。不过眼下看来,不大可能了。”
姜恒点了点头,耿曙又翻过一页,说:“恒儿,你若喜欢流花,大可以娶她。”
太子灵说:“不不,姜先生自当有良配,只是你们二人奔波日久,身边无人伺候……”
“出身没有关系。”耿曙答道。
“哥。”姜恒哭笑不得道。
“你不喜欢?”耿曙竟是当着郑王与梁王的面,要姜恒表态。姜恒当真大窘,说道:“济州城不会破,不必如此。”
太子灵说:“你若偏好男人,我麾下侍卫虽不多,也都是百里挑一的模样,就像赵起一般,稍后你选几个,好好地待他们也就是了。”
“王陛下!”姜恒终于忍无可忍了,“你们为什么就这么关心我的终身大事?”
毕绍与太子灵同时大笑起来,姜恒满脸通红。越人古来便好男风,越地亡国后,被并入郑、郢二国,民间男子以契相守司空见惯,郑王宠幸龙于,上行下效,太子灵虽已成婚,又自小被龙于所教,龙于待他如母,自然不奇怪。
但姜恒每次谈及此事时,脸皮都很薄,便让太子灵总忍不住想揶揄他。
毕绍问:“姜大人是越人么?”
“他们的父亲是耿渊,你忘了?”太子灵又朝毕绍说。
毕绍点了点头,不再问下去,提耿渊,大家都只会自讨没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