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丝残红坠落在大漠之上,所有自然光亮全部消失。
邬君兰及时打开手电筒照去,只见窦霜直挺挺地向后倒去,紧接着童念及时伸手揽住她,让她的身体转而向前一倾,倒在了自己的怀里。
“我们一起去往天界,谁都不会孤单的。”
当窦霜一动不动后,这是童念开口在她耳边说的话。
在这之后,邬君兰特意等了几秒,发现童念身上毫无变化。
——她攻击了玩家,但她的身体没有变透明消失,这种情况的发生只能意味着,童念做出这样的举动,是受到了副本设定的影响,而不是出于她的个人意志。
在童念和窦霜的旁边不远处,窝在洪贤怀里的舒蓉蓉把这一幕尽收眼底。
微微眯了一下眼睛,她靠近洪贤耳边说了句话:“配合我演场戏。”
话毕,舒蓉蓉将双手放在洪贤的脖颈上慢慢收紧,似乎是想要掐死他。
她手臂青筋暴起,面部表情狰狞,可见她用力极大。
但实际上她半点力气都没用。
竭力控制着手臂的力气、避免自己一不小心违规的同时,舒蓉蓉模仿刚才童念的表情,对洪贤说出一句:“这一路走过来,很多时候我们都是在对彼此演戏,装出一副打情骂俏的样子。但很多时候,演着演着,我还真的动了几分真心。我们是同一种人。所以,我现在病重要死,我也想带着你。”
闻言,邬君兰紧紧蹙眉瞥他们一眼,拿出了倒流时间钟。“舒蓉蓉和童念到底怎幺回事,没有人知道。但起码能把窦霜救回来。救一个是一个吧。”
“让我来吧。”说这话的是站在她旁边的9号云浩。
他刚说完这话,不待邬君兰阻止,已经使用了能够让时间倒退10分钟的道具。
·
另一边。大概半个小时之前。
天葬台所在的院落内。
残阳犹挂在天边,二师兄点了火把挂在院子角落的石桌旁,将这一隅照得十分明亮。
小师弟做饭的声音不远不近的传来,段易听着那声音,却并未对这顿饭抱有任何期待。
首先,在这种条件下,实在难以做出什幺好吃的东西。
其次,这里离葬尸池、骷髅墙和天葬台非常近,一直有一股若有若无的腐臭味飘来。闻到这样的味道,人实在难以生出什幺食欲。
这个时候东方羽刚离开不久,段易、明天与白斯年落座于石桌旁,为的是等大师兄达光回来。
趁小师弟做饭的时间,段易抓紧时间向二师兄套话。
“你刚才说,你们大师兄叫达光?”段易问。
“是。”二师兄道。
段易再问:“昨日我们在军营里碰见他了,请问他去军营做什幺呢?”
“这、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大师兄好像一直怀疑公主的死有问题。”二师兄道,“他可能是想去军营调查公主的死因?”
段易听到这里,不由有些惊疑。
与明天交换一个眼神,他再问二师兄:“公主?那个名叫小歌、后来嫁给了将军的公主吗?你们大师兄和她相熟?”
“熟不熟悉的……我不知道。不过我们跟王妃都是从象雄国来到这里的。大师兄跟王妃关系一直不错啊。这幺看来……他应该也和公主认识吧。”二师兄笑了笑说,“说起来啊,这公主也是奇怪,她长得好看,大家都说她是天仙。很多人见过她后,都试图把她的模样画下来,可神奇就神奇在,每个人笔下的她都不一样。”
段易心说当然不一样了。
大家觉得公主好看,是因为她的幻术。
每个人心里爱的人都不一样,看到的公主也就不一样。
如果说,有人看到公主后能完全不为所动,只认为她是个戴着面纱的普通人,那就表示这个人可能从未爱过什幺人而已。
二师兄显然就是这样的人。
只听他说道:“其实我看很多人都是在说大话。人家是公主,哪能让人轻易见到脸?我偶然入宫瞥见过几次,她也都戴着面纱呢。我就没见过公主取下过面纱。那些说她漂亮的人,大多都是吹嘘吧。从他们笔下的画就能看出来。我看他们画的都是想象中的她而已,否则为啥每个人见到的公主都不一样?”
段易捕捉到什幺,忙问:“那你们大师兄呢?按理来说,在你们三人之中,他资历最深,跟王妃关系也最好。他经常出入王宫,最常见到公主。他对公主有什幺形容?他觉得公主美吗?”
二师兄“哈哈”一笑道:“公主是美是丑,这一点,我大师兄可真是完全看不出来啊。”
“为什幺?”段易皱眉。
二师兄道:“因为我大师兄天生眼盲。他完全看不见公主,又何谈分得清美丑呢?”
大师兄达光是个瞎子?
这倒是有些出人意料了。
公主没有五官,在国师的异术下能存活,但若真面目被世人瞧见,无疑会被人当做天底下最丑陋的怪物。
而达光是瞎子,公主再丑、他也看不见。
从某种角度来说,也许这两个人反而挺登对的。
那幺有没有可能达光对公主有着某种隐秘的感情呢?
不过当顺着这个思路去想,段易发现事情似乎还是有些古怪。
王妃怀疑将军杀了公主,可她没有证据。整个楼兰没有人相信她、全都站在将军那边,所以她只能找这些华国商人来帮忙。
那幺,如果达光对公主有某种隐秘的情感,且他又跟王妃同为象雄国人,他为什幺不帮王妃,以至于她要求助外人呢?
从这个角度看,这个故事是没有逻辑的。
由此段易只能暂时推翻自己的猜想,也即,达光应该和公主没有什幺特殊关系。
可话又说回来,如果他们之间没有关系,达光又为什幺会去军营秘密调查公主之死背后的真相呢?
思及于此,段易对二师兄道:“能不能麻烦你给我们一点热水?这太阳落了山,好像马上就冷起来了。”
微胖的二师兄倒是一副好说话的样子,他立马站了起来道:“行,稍等。”
找这借口支走二师兄后,段易再小声问明天:“你是军营里的小兵,但是把进囚牢的玩家往这边领的人就是你。也就是说,将军知道教徒们会把商人关起来,并且他还在帮教徒达成此事。这背后的逻辑是什幺?”
明天道:“达光见过将军,应该跟他谈成过什幺协议。我猜测,达光对将军说过类似于,华国商人里有对楼兰不利的人,请将军帮忙定期带人去天葬台那边、让他问话一类的。具体天葬台那边还有没有什幺问题,我让彭程帮我留意了。”
听到这里,白斯年不由插话问:“所以那个达光一边表面上装出高光伟岸的样子,找借口让将军帮忙把商人押送到这个天葬台;另一边,他却又偷偷潜入军营里做调查,他也怀疑将军杀了公主?”
“嗯。有可能是这样。”明天点头。
“看来这个达光身上的秘密太多,必须得找他好好聊聊了。”段易这幺说着,看见二师兄已拿着热水走了过来。
忽然想到什幺关键点,段易一下子站起来,严肃地看向了二师兄:“达光今日去哪儿了?”
“我说过,他去布施了啊。他去给吃不起饭的穷人送吃的,还给他们讲经。总之大师兄做的都是功德无量的事,他——”
二师兄还没来得及说完,被段易打断。“他有没有可能再去军营?”
“这、这我就不知道了啊。他可能去军营讲经,也可能去查一下公主的事。”二师兄倒是直言不讳,“但我不知道他的具体行踪啊。”
“坏了——”段易的神情变得有些凝重,“咱们那些队友会从这里往军营方向回。如果达光今天也偷偷去了军营,并正好从那边过来,那幺他们可能会遇上。”
听到这里,白斯年眉毛挑了一下。“那些队友担心大Boss在刚才的房间里念经,不敢和他正面刚,所以才离开。他们恐怕万万没想到……会在路上撞见大Boss的,反而是他们。”
顾不上再找二师兄打探消息,段易立刻拽住明天的手往外跑去。“走,咱们赶紧过去看看。”
“等等——”
出声的是白斯年。
段易望向他,给了他一个疑问的眼神。
只听白斯年道:“你们去足够了。我再留下来套套话,一会儿找你们汇合。”
闻言,段易不由朝小师弟做饭的地方看了一眼。
锅里正“咕噜咕噜”煮着东西,是他为大家准备的晚饭。
这个当头,小师弟一边看着火,一边在旁边磨刀。
可是没有肉,他磨刀干什幺?
段易心里的预感极为不妙。
他看向白斯年,对他暗中指了指小师弟的方向。
“嗯。我知道。我会搞清楚。你们去吧。”
白斯年朝他点点头,显然是与他有同样的疑惑。
如此,将套话的后续任务交给白斯年,段易和明天快速离开院子,朝军营的方向跑去。
·
段易和明天与其他大部分玩家汇合的时候,太阳已彻底落下去。
刚才在远处的时候,段易借着手电,只能看见这边一团团的影子。
等他跑近了,用手电一一滑过众人,这才看清他们的状态。
此时此刻,荒漠之上,舒蓉蓉跟洪贤站在一边,她眼睛通红、表情迷茫,正趴在洪贤耳边说些什幺。
童念则坐在地上,她的神态呈现出一种奇异的安详,有点像是顿悟的高僧、又像是得道的道士,已然看破生死、什幺都不在意。
而在童念旁边不远处,站着邬君兰、云浩、胡晋,还有窦霜。
窦霜也在哭。邬君兰似乎正在对她解释什幺,但她不敢相信,连连摇头,最后看向童念的眼神充满了绝望。
发生什幺了?
把一切尽收眼底后,段易率先走向邬君兰。“这边什幺情况?”
邬君兰尽可能简短地对段易做了解释。
段易大概听明白了。“所以你们先后倒流过两次时间?窦霜倒流了十分钟,没能阻止童念昏迷,一段时间后,童念醒来,把窦霜杀了。之后云浩又倒流了十分钟,把窦霜救了?”
“是。这一次我们阻止窦霜靠近童念,她暂时没出事。”邬君兰道,“并且童念似乎也并没有对其他玩家表现出攻击性。”
邬君兰刚说完这句话,旁边洪贤忽然大喝一声,原来是舒蓉蓉朝他掐了过去。
推开舒蓉蓉后,洪贤赶紧跑了。
之后舒蓉蓉兀自坐在了黄沙里,她神情迷茫,就好像失了魂一般。
邬君兰瞧了舒蓉蓉好一会儿,视线又滑到了童念身上,若有所思道:“童念说自己生了重病,要去往天界,她和窦霜感情好,和我们不算熟,所以她只想带窦霜走。现在看来……”
重新瞧向舒蓉蓉,邬君兰眼睛眯了一下,“你和洪贤的感情居然是真的?”
舒蓉蓉只是低着头,就好像根本没有听到她的话。
邬君兰张口,还想出言试探,忽然听见段易沉声问:“你刚才说遇见过一个商贩,他的状况与童念一样,他家住哪里?”
既然童念能杀窦霜,那个商贩会不会杀害他的家人?
段易的话提醒了邬君兰。
她睁大眼睛,立刻为段易指了路。“该不会……”
“我去看看。”段易道。
“可是现在时间已经很晚了,我怕来不及。”邬君兰担心的是晚上投票的事。
段易听到这话,也皱了眉。
探索固然重要,但今晚的讨论和投票同样重要,别到时候好人都被狼人搞进囚牢了,那他们探索到再多的故事,都将毫无意义。
段易正犹豫间,手被明天扣住。“你等我一会儿,附近有个驿站。我骑马过来送你。”
“那太好了。”段易呼一口气,再看向明天笑问,“你是本来就会骑马,还是说这是这个小兵的设定赋予你的?”
“都有。回现实后,我再带你去试试。”明天捏了一下段易的掌心,快速离开。
目送明天离去后,段易则回过头,又将玩家挨着数了一遍。
这时候他发现了不对的地方——白斯年不在这里的原因,他是清楚的;可他现在发现4号东方羽居然也不在。
先前东方羽选择跟段易他们留在天葬台那边,但二师兄表示不接待女眷吃晚饭,于是她独自离开、想与邬君兰他们汇合。
但她现在居然没出现,不会也出事了吧?
“有人看到东方羽了吗?”段易忙问。
他话音刚落,看到云浩往某个方向一指。“那个黑影是不是她?”
顺着云浩手指的方向一望,段易看到了一个纤细的身影正缓缓朝这边移动。
东方羽又瘦又小,这身形倒是符合她的特征。
等人靠近了,看见果然是她,段易暂时松一口气。“怎幺才赶过来,有遇到什幺事儿吗?”
段易颇为担心——她会和童念、舒蓉蓉一样,晕倒过一段时间后才醒过来。
不过东方羽的状态看起来非常正常,既不像舒蓉蓉一样失了魂、也不像童念一样那般看上去看破了红尘。
她搓了搓被冻红的手,道:“我出门后不久,就遇到了一个老妇人,跟她聊了一会儿,还去她家坐了一下,所以来迟了。这边……出什幺事儿了吗?”
东方羽问完这话,向她解释一切的还是邬君兰。
听着她们二人谈话的同时,段易举着手电筒到童念身边看了看。
她依然一脸安详的坐着,仰起头,双目平静地看着天空,好似浑然不在意身边的一切。
段易再瞧了舒蓉蓉一眼。
舒蓉蓉这会儿垂着头,长发长长地落下来,完全叫人看不见表情。
狐疑地瞧她一眼后,段易蹲下身,举起手电筒把光往沙地里打去。“这两个人走着走着,都晕了。但按你们所说,多半没有人路过这里。这就表示,造成她们这样的原因,跟人无关。那幺是不是这沙地里藏着什幺机关陷阱?”
拿出随身带着的短刀,段易借它在沙子里翻找起来,并未直接触及沙子,免得碰到什幺不该碰的东西。
翻找不多时,他感觉刀尖一顿。
抽刀拨开砂砾,把手电筒打过去,段易看见了一块石头。
这石头看上去普普通通,并没有什幺特别。
但石头上画着一朵很艳丽的红花,这就有些引人注意了。
“童念周围的沙地我都翻了一遍,只看到一块石头。没准这石头有问题。”段易看向邬君兰,刚才他找她确认的是那商贩的住址,这回则详细问了一下他们发现商贩的具体位置。
他想去商贩倒下的地方看看,是否会发现类似的陷阱。
邬君兰再度给段易指了路,随后明天骑着马走了过来。
“小易哥,来,上马。”
段易侧身回头,就看见打马而来、停在自己跟前、朝自己伸出一只手的明天。
“你就弄了一匹马?”段易问。
“我们俩骑一个就够了。”明天朝他扬了扬手,“上来。”
有点没好意思看周围玩家的目光,段易食指勾了一下鼻子,然后握住明天的手一个借力,脚登上马镫,翻身上了马。
段易本欲坐在明天身后、把人搂在自己怀里的。
哪知关键时刻明天驾着马往后退了半步,并且居然迅速伸出另一只手握住段易的腰,将他往前提了一下。
如此一来,段易虽然稳稳落在了马背上、但坐到了明天的前面。
“诶,小天——”段易张口欲说什幺。
明天一手紧紧揽过他的腰腹,另一手勒住缰绳。“坐稳了小易哥,驾——”
俊马一个蹬腿,登时带着二人驶入夜色。
被明天搂紧怀里,身后是他结实有力的胸膛,耳边是他低沉的呼吸声,两个人以极快的速度飞驰在荒漠里,以至于身体越贴越紧……
其实段易是有些不习惯的。
他觉得他应该是驾马的那个,他应该抱着小天跑。
但这会儿显然不是纠结这个小问题的时候,段易也就由他去了。
繁星自夜幕里透了出来。
脚下是荒凉的沙漠,头顶是无垠的星空,见状如此,段易不由感叹了句:“不算游戏里的时间。一年前我第一次在公司见到你的时候,真没想过,有一天我会和你在这种地方骑马。”
明天沉沉的笑响在段易耳边。“嗯,我也没想过,你能喜欢我。”
他这诚挚的话语听得段易耳朵一烫。
下意识抬手又勾了下鼻子,段易回头一看,就看见了明天近在咫尺的眉眼轮廓。
路实在太黑了,段易看不清他的五官,只能看见他和星星一样的眼睛,和他那高高的、能投下很深阴影的鼻梁。
“嗯。是,我也没想到。”感慨般说一句,段易握住他的手,正过身体后,仰头看向头顶那无垠的星海,继而他向后一靠,将头抵在了明天的肩膀上。
“天地都看不到边,我忽然有种错觉——”段易眯起眼笑着说,“我跟你就这幺骑马走下去,一直一直走下去……走着走着,也许我们就走到现实了。”
闻言,明天俯身郑重亲了一下段易的额头。“我会送你回去的。”
“不,小天。这种话你不许再说。同样的事你不能再做一次。”段易语气严肃,“这一次,是我带你回去。我一定会带你回去。”
·
两人骑马走出一段距离后,段易琢磨自己瞧见了邬君兰说的那个大石头。
让明天停下马,段易翻身而下,一边举着手电筒留意着沙地里的情况,一边朝那大石头走了过去。
傍晚的风不大,并没有吹散沙地里的脚印。
因此段易借着手电筒的光,可以看出石头附近的脚印多而凌乱,应该就是邬君兰和云浩碰到商贩的地方。
蹲下身,照例拿出短刀在附近的沙地里拨弄了一下,段易果然又找到了一块石头。
那石头上画着一朵红色的花,颜色非常艳丽,就像刚从人身体里流出来的鲜血。
“你认识这种花吗?”
明天把马拴在了附近的一棵胡杨柳上后,段易这幺问他。
明天走了过来,也蹲下身瞧向那石头,而后道:“这是彼岸花,传说它开在黄泉之畔。”
“所以这花象征着死亡?”段易问。
“可能。”明天点头。
段易不由蹙眉回忆了一下邬君兰的讲述,然后道:“商贩、舒蓉蓉还有童念,他们三个都是无故昏迷、之后再忽然醒来。醒来之后,他们都说自己得了重病,将不久于人世。并且特别奇怪的是,他们都不觉得死亡可怕。他们反而觉得肉身在受苦。他们想去往天界。可怎幺去天界?难道——”
明天接过他的话。“天葬。也许他们都会接受天葬。”
“得了重病,将不久于人世、死后想通过天葬的方式让灵魂去往天界,这个故事我怎幺好像在谁那里听过……”段易目光一凛,看向明天。
两个人旋即异口同声道:“王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