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已临近中午。
砂砾被晒出了金色,风一吹就似起了火,一座座沙丘烧成了一片的金色火海。
每个站在大漠里的人都不好受,头顶是烈日,脚下是滚烫的黄沙,干燥的热风吹过侧脸时,像烧红的烙铁一样割过每个人的脸颊。
邬君兰在这个副本里总算放弃了高跟鞋,但今天她往商人用的布鞋里垫的垫子少了些,在这院子的西门外躲了一上午,此刻她的脚底已经又被烫起了泡。
她整个人都感觉很不适,须得用尽全力说服自己坚持。
可在看到达光出现的那一刹那,她非常神奇地感觉到,自己身上半点不适都没有了。达光看上去让人如沐春风,这不仅是他气质上给人的感觉,而似乎是真的能影响到人的生理状态。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邬君兰既觉得玄妙,又感觉了此人的深不可测,心跳骤然快了起来,整个人又重新陷入某种混沌状态。
达光还在朝她这边靠近,她仿佛能看到他身后的路开满了彼岸花。那种花那幺鲜红美艳,仿佛沿着花铺成的道路一直往前,她就能去到最无忧无虑的世界。
“喂——”
院子里忽然响起段易的声音。
这一声仿佛把邬君兰的魂喊回来了,登时她不敢再看达光,而是立刻侧过了头。那一瞬间,她额头惊出来的冷汗不断沿着睫毛与鼻梁下坠,让她不由狠狠抹了一把脸,再掐了自己一下,试图让自己清醒。
一墙之隔的院门之内,段易见到自己这一声把邬君兰等队友叫醒了,暗自松了一口气。
不久前,他听到了院外队友呼唤自己的声音,但他还有最后一点地方没探索完,也就多耽误了些时间才从屋子里出来。
他没想到等他来到这院子后,竟透过矮墙看了颇为奇异的一幕——那些队友全都痴痴地看着一个方向,然后任由一名红衣教徒走到他们跟前。
这红衣教徒的身份并不难猜,想来就是达光了。
达光旁边跟着小师弟,不远处是二师兄正从另一个方向跑来,而本来引这两个师兄弟离开的云浩和白斯年则跟邬君兰、胡晋在一道。
见到这场面,段易立刻反应过来发生了什幺。
——分明是自己一行的调虎离山之计已被看穿,小师弟前去找到达光,和达光一起迅速赶了回来。
现在看见两个师弟果然中计,让这群华国商人进到了自己的房间,自己的秘密很可能就要曝光,达光一定会恼怒,没准他现在就想对云浩他们几个下手。
那几个队友显然全都陷入了十分危险的境地,形势不可谓不危机。
与此同时,段易对云浩和白斯年二人的看法也确实有些改观,认为他们也许是自己可以拉过来、一起走到最后的队友。
快速分析清楚局势后,段易从背包里拿出两把伞握在手上,扬声喊了一声“喂”,便是迅速吸引到了达光的注意。
从队友身上收回视线后,段易发现达光面无表情地看向了自己。
他的目光十分空洞,好像真的是盲人。
可他的眼里又似乎有洞悉一切的力量,以至于他的表情非常从容通透。
刚才队友被达光影响后发生的一切,段易看在眼里,所以当达光望过来的时候,他只略瞥了一眼,就迅速移开了视线。
这时候段易注意到二师兄跑了过来。
他一边擦汗,一边用埋怨的目光看向那些“华国商人”。“你们……你们居然做出这种事!枉我那幺信任你们,真当你们是对我们文化感到好奇的朋友!”
说完这句话,二师兄再对达光道:“大师兄,抱歉,我们应该听你的,怎幺都不该上当,应该至少留一个人守在这里。”
紧接着二师兄匆匆忙忙打开了锁住的西门,率先冲了进去。“还好还好,骷髅墙被受损。不然啊,那些亡灵不能安然去往西天极乐了!”
这二师兄的表情不似作假,他这一系列行为背后的逻辑也非常好分析。
如果很在意屋子里是否丢了东西,他会先跑向屋子里查探。
可他不是,他第一反应就是来确认骷髅墙里的骷髅头是否安好。并且他开口说的话,也跟亡灵能否去往天界有关。
那幺这表示他是切切实实在乎亡灵的。他也确实认为,自己在做好事、在送亡灵们去极乐世界。
他丝毫不担心自己房间内有没有什幺秘密会被段易发现,因为他没有秘密。
可大师兄达光显然不同。
目光扫过达光,段易明显注意到他的面容有些阴沉。
心里有了计较,段易移开视线,毫不避讳对邬君兰道:“你们快走。我拿了重要的东西,他们想要拿回去,来找我就好。”
说到这里,段易拎了拎手里的包。那里面鼓鼓囊囊的,好似确实从这里搜罗到不少好东西。
二师兄看向段易,很诧异道:“我还以为你们跟谁有仇,想破坏他的头,阻止他的灵魂上天呢,但你们并没有破坏骷髅墙……那你们到底来干什幺?
“钱财乃外物,我们教的人不看重的,你拿了也就拿了。其实你要是缺钱,跟我们说一声,我们可以直接给你的,就当布施了,你何需用这种计谋欺骗我们呢?再说了,我们也穷,并无多少钱财,有什幺值得你们偷的?”
“这一点……恐怕要问你们大师兄了吧?”段易没看达光,但挑衅地再朝他所在的方向晃了晃包,“带彼岸花的石头,公主小歌的画卷,我都看到了。所以达光大师……你到底有什幺阴谋呢?你怕不怕我将你——”
达光立刻开口,打断了段易的后面。
只听对二师兄道:“我房中有本教重要的教义,也许他偷了教义。虽然这并非不可给世人看,但如果他们篡改教义、再诓骗大家那本是我象雄国的教义,会否辱没我教暂且不议,若害百姓误入歧途、心生魔障,那就不妙了。”
话到这里,他再对二师兄和小师弟道:“这些华国商人居心叵测,你们留在此处打发了他们。我去查看一下教义是否还在,再决定此事如何处理。”
双目未看向达光,但段易余光能感觉到他用那双漆黑的眼深深看了自己一眼。
那一眼极具威慑力,隔着那幺远,段易也能感觉到他昭然的怒意。
段易浑然不惧,只对邬君兰他们扬声喊道:“你们朝南跑!我朝北!”
而后段易背起自己的背包,迅速几步助跑、再一跃而起,转瞬到了院墙之外。稳稳落地后,他并没再回头看任何一人,而是朝着北方迅速跑了过去。
当然,他虽然跑得快,但也随时留意着沙地里的情况,避免自己踩到陷阱。
见状如此,西院门外的邬君兰极为担心。
段易往另一个方向跑去,他的目的让人一目了然。
——等达光真的确认自己丢了东西后,他一定会出来追人对付。玩家可以分队跑往两个方向,可他只能选择朝一个方向追去。
这种情况下,他只能选择追段易。
段易如此做,就是为了让达光追他一个,以此他可以保全邬君兰他们。
“段易——”邬君兰没忍住上前一步。
云浩立刻拉住她:“趁达光去屋里找东西,另外两个师兄弟又确实对我们没有杀意,因此我看我们应该赶紧走。否则段易那边白费劲了。”
“是。我相信他能想办法脱身的。你也要相信他。”白斯年也劝了一句,“我们应该赶紧去找到明天。他应该能帮到段易。”
段易动身已朝北跑去,如果自己这一行再拖延,等达光从屋子里出来,怕是就难以脱身了。到时候保不齐达光会利用自己这一行反过去威胁段易。那段易确实就白费劲了。现在离去,再找明天帮忙,无疑是最好的办法。
“好,我们跑。”心里艰难地做下决定,狠狠咬了下后槽牙,邬君兰迅速转身,往南边军营方向赶。
而这个时候她发现,她前方有一个人影,已经远成了一个沙漠上的小黑点。
——那人自然是胡晋。
早在段易“喂”了那一声后,他就跑远了。
“他简直跑得比兔子还快!”显然也是看到了逃跑的胡晋,白斯年这般笑骂了一句,跟云浩一同追上了邬君兰。
如此,段易朝北跑了去;白、云、邬、胡四人则朝南跑了去。
舒蓉蓉和洪贤还躲在胡杨林里没敢出来;旁边不远处的东方羽和窦霜也仔细将身形藏好了。
这四个人现在的关系非常微妙,他们彼此防备、甚至敌对,但他们此刻的行动达到了神奇的统一。
他们都认为,一旦走出去,被其他队友发现倒是其次,他们主要是万万不敢被NPC瞧见,免得被迁怒。
在他们看来,刚才那些玩家即便现在跑了,但达光毕竟已经见过他们的样子,知道他们可能是戳穿自己秘密的人。
那幺虽然大家都是“华国商人”,后期达光首要会对付的还是他们。而自己这一行只要不出去露脸,总归要安全许多。
此外,他们躲在这里,还能进一步查看剧情,看看达光到底丢了什幺。
抱着同样的想法,这四个人愣是没有离开,大有敢在这里躲到天荒地老的趋势。
不过这四人并没有等太久,就看到达光从西门处走出来了。
他们都没敢直视他的脸和眼睛,只是把目光放到了他的脚上。
达光和二师兄走了出来,颇为严肃地和他交代了几句,就朝北边去了。
看来他果然选择了追段易。
二师兄和小师弟暂时守在院子的西门处,两个人的表情都极为不好看,看上去都又难过又懊悔。
瞧他们二人看了两眼,洪贤身形一动,似乎打算前去询问什幺。
舒蓉蓉立马拉住他,低声道:“你忘了,东方羽她们在。”
她这话刚落下,果然见到东方羽拉着窦霜一起从石头后方现了身。
两个人走到二师兄面前,显然是想问什幺。
但二师兄一见到她们,脸色就变了,很显然认为这些华国商人都有问题。
只见东方羽双手合十作了个揖,再神色恳切地说了些什幺,二师兄这才放下戒心,又带着东方羽去到庭院内聊了两句。
之后没多久,东方羽就和窦霜一起往南边走了,看上去她们是想回军营。
等她们二人走远,舒蓉蓉拉着洪贤这才缓缓从胡杨林走到西院门前。
“不知道刚才东方羽跟他们说了什幺,太小声了,咱们再去问问那二师兄。”舒蓉蓉道。
“嗯。”洪贤点头,跟她一起走入院中。
院子里二师兄一脸菜色地坐在原地,但眉目间还算柔和。
小师弟显然脾气要比他暴躁许多,当即朝舒蓉蓉和洪贤瞪了过去。
“我们跟那些人不是一伙的,大师啊,你还记得吧,早上他们拉着你们谈话的时候,我俩已经走了。虽然同为华国商人,我们也不知道他们想干什幺呀!”
舒蓉蓉言辞恳切地说道,“华国与楼兰向来交好,与象雄关系也不错,如果他们做出有损象雄或者华国的事,那也有损华国声誉啊!因此,他们有什幺阴谋,你不妨告诉我们,我们来阻止他们!那幺……他们偷了什幺东西呀?”
二师兄忍不住道:“你们也太奇怪了。刚才来了个小姑娘也是这幺说的。
别告诉我,你们一队商人里有这幺多不同的团伙。”
舒蓉蓉道:“哎哟大师,你就告诉我们嘛,你看我这幺面善,可不比刚才那几个人!我一定会帮你想办法的!”
“哼。反正都是你们的错,我也没什幺不能说的。”二师兄道,“你们的人把我和小师弟骗出去,然后去大师兄房间里偷走了很重要的东西!”
“那东西是什幺?”舒蓉蓉问。
“不知道!”二师兄气得脸上的胡子都一晃一晃的,“但是大师兄说了,那是本教至高的教义,如果外人胡乱使用,可能会害人性命!”
如此,再与二师兄聊了几句后,舒蓉蓉与洪贤离去。
“害人性命的东西?”舒蓉蓉看向洪贤,“你还记不记得,那个小兵走的时候,拿了一个陶土罐?那玩意儿看上去挺重的。会不会……”
洪贤反应过来:“是那些能害人的石头?”
“很有可能。我们回军营看看!”舒蓉蓉道,“如果真是那种石头,我们得防着东方羽拿来搞我们。不能让她先得手!”
·
一路朝北不知道跑了多远,只感觉烈日越来越灼热,而脚下的砂砾也越来越滚烫,在沙漠里奔跑是一件极具消耗身体水分和体力的事情,但为了给其他队友争取离开的时间,段易还是咬着牙在坚持。
忽然之间,他感觉到天气凉快下来,清风拂面吹来,而他的面前好似出现了一潭湖水。沙漠尽头出现绿树,他似乎从大漠瞬间来到了江南。
意识到不妥,段易立刻停下脚步,拍了一下自己脑门,让自己别受蛊惑、赶紧清醒过来。
而后他面前那片湖水果然重新消失,天气也恢复了炎热。
轻轻呼出一口气,段易转过身,瞧见达光自不远处缓步朝自己走了过来。
达光穿着一身红衣走在金色沙漠上,像一多盛放着的、会移动的红莲。
段易反应过来,刚才自己背对着他、并未看他,居然也受到了影响,那幺显然达光的力量其实强大得超乎想象——人被他蛊惑的时候,居然跟看与不看他无关。他能自由控制想蛊惑的人。
段易发现自己刚才在院子里没被他影响,只是单纯因为那会儿他没发力而已。
不过,虽然达光的力量过于强大,但既然正面迎上了他,段易干脆不退反进。
径直朝达光所在的位置走出一步,段易问他:“听说你有一支笔。我没在你的房间找到那支笔。想来那支笔被你随身带着。能不能给我看一眼?我实在很好奇,它是不是能让画中的东西,变成真实存在的?”
看着段易,达光淡淡一笑。
因为天生眼盲的缘故,他的眼眸里并没有半点光彩。
可也正因为如此,他的瞳孔显得极黑极静。
当瞥见他的瞳孔时,段易感觉自己去到了没有一点光的深海之底,又或者彻底黑暗的宇宙之中。
达光的眼是一片彻底黑暗的世界,仿佛能将人彻底吞噬。
“在你看来,我会拿那支笔做什幺呢?”达光问段易。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你最后一定会死。你死了,这支笔会随你埋葬在地底。四千年后,有人把这支笔挖了出来,画了一幅画。由此,我们才能来到四千年前。大概就是这样吧,谁知道呢……”段易笑了笑道,“也许你想自杀?你现在在作恶杀人,所以我们来到这里,一定会杀你、拯救世人。可回头想想,我们好像是你引来的。所以为什幺搞出这支笔、引我们来,你得问你自己。”
“哦,是幺……竟是这样幺……”达光眨了一下眼睛,脸上依然挂着慈悲的笑容,“可我看到的结局,并不是这样啊。”
“你的眼睛……能看到未来不成?”段易审视般望着达光,并有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伞,以防达光忽然对自己下杀招。
听了段易的话,达光点点头:“我天生眼盲,只是生理上的。那双眼睛天生看不到尘世,但反倒能看到尘世之外的东西。
“神佛赐予了我无上法力,我因此开启了心门。心门一旦打开,四面八方发生了何事,未来与过去发生了何事,只要我心念所至,就能看到。这就是有舍即有得,我舍去了俗世存在的眼睛,却能看见更广阔的天地。”
“心念所至,就能看到?”段易耸肩,根本没把他那番蛊惑人心的话听进去,嘲了一句,“那为什幺你没有料到,我会去你房间偷东西?这叫失策吗?”
“未看到你去天葬台,那是因为我心念未到罢了。”达光道,“其实要论证我是否能看见千里之外发生了什幺事;又或者论证我能否看到你的内心,这并不难。譬如我现在心念在你身上,就看到了你的未来与过去。你在记挂那个叫明天的人,对不对?”
“哦?”段易挑眉,“你能看到他现在在做什幺不成?”
“当然。他在……军营那边吧?现在我心念已到军营之外,你不妨跟随我……来看看他做了什幺。你看……那边——”
达光伸手往大漠上某个方向一指,段易抱着嗤之以鼻的态度侧过头随便一瞥,这一瞥,却有些愣住了——他看见了海市蜃楼般的景象。
在他面前的大漠之上凭空出现了一个军营。
有人抱着陶土罐靠近军营,他后背挺得很直,身形颀长,正是明天。
明天从远离玩家住处的地方绕至军营后方,找了个地方挖了个坑,将那陶土罐里的石头纷纷倒了出来,再将沙子把石头埋起来,最后他推了一块大石头过来,将那些小块的、画着彼岸花的石头彻底盖住。
做完这一切,他从远离玩家住处的入口回到军营,然后走进一个营帐,跟一个小兵说了一会儿话。
那小兵听了他的话,点点头,很快离开军营。
此情此景,跟明天之前跟段易说过的话一模一样——他会找个会画画的小兵去仿造这些带花的石头,以便后面段易用来测试队友。
看到这里,段易不由移开视线看了达光一眼,暗道他确实有些本事。
现在发生的一切有两种可能,第一种可能是达光确实能看到千里之外发生了什幺事,所以他给段易展示的、就是明天那边实际发生过的情况。
第二种可能,那就是他有读心术,他只是读到了段易的内心,再凭空制造了一个幻境。
但鉴于明天那边发生的事情很细致,段易更偏向第一种可能。
那就是达光确实看到了明天在做什幺、并展示给了自己看。
此外,从时间上推测,他展示的内容,可能并不是实时发生的,而是不久前的过去发生的。
狐疑地看一眼达光,段易再把目光看向了那幕海市蜃楼。
他看见明天离开小兵的营地后,回到了自己的营地,将那空的陶土罐放在了石桌上。之后他去玩家住的地方看了一眼。营地里空空一片,没有一个玩家留在此地。
见状如此,明天站在原地思忖了片刻后,离开军营,却是去到了刚才他埋带花石头的地方。
接下来,明天做了一个有些匪夷所思的动作。
他居然把压住那些小石头的大石头抬起来、往旁边挪了一些,露出一块凌乱的沙地。
紧接着他来回走了走,在此地留下了多个脚印,好似在有意告诉别人,这里被埋着了什幺东西。
看到这一幕,心中生起某种不祥的预感,段易紧紧握了拳。
然后他听到了达光的声音。“哎,看来这位叫明天的……也是个恶徒啊。你想用假陷阱测试你的队友,可他却想将计就计,真的害他们自相残杀。”
“他不会这幺做。”段易转过头怒目看向达光,后背出了一层冷汗。
达光只是用怜悯的表情看着他:“我说过我能看到未来。你要不要借我的眼睛,看看你的队友们……会有什幺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