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大漠,实在难以寻找达光的踪迹,于是玩家们决定守株待兔。
明天递给四个玩家一人一样东西,那是类似于信号弹的东西,四个人一人拿一个,分别守在天葬台的四个方向,谁看见达光的身影,立刻将之点燃,其余人看到了空中的烟雾,就会知道达光从哪个方向回来。
段易守的是东方,这次明天倒没有一直守着,而是时不时就会骑着马去白斯年那边晃一晃。
虽然段易声称有把握,但白斯年不一定完全可信,何况一旦达光现身,风险完全可能是不可测的。
这种情况下,尽管昨晚白斯年确实没有刀掉云浩,但没人能保证在面临巨大风险时的时候,他不会突然出手刀人。
所以明天的想法很直接,盯住白斯年,一旦他拿出平板做什幺操作,就立刻上前阻止他。反正明天现在不是玩家,并不受到相关限制。
段易找了个石头藏起身形,默默留意着东方的动静。
他这一等,就等到了下午。
只听“嗖”得一声,邬君兰守的方位升起一束青烟。
段易见状立刻跑了过去。他到后不久,云浩、白斯年也赶了过来。
烟雾和声响都很明显,不远处的达光显然也注意到了,所以下意识停下了脚步。遥遥看去,他红色的衣袍几乎被风沙染黄,整个人却一如既往的闲庭信步。
除非他再次玩凭空消失的把戏,这个距离,任他往哪个方向走,玩家们足以骑马追上他。不过看样子他似乎并没想过要逃。
段易第一个上马打算追过去。
明天早已看出他的心思,已然及时到达他的身边。
段易拉住他的手,一个助力帮他跃上马背。明天坐在段易身后,双手接过缰绳,两人一骑,立刻朝达光追去。
双目漠然看着那匹马卷着黄沙向自己奔驰而来,达光并没有动,只是静静站在原地,将手中的念珠缓缓转了一圈。
“哟,大师这回没土遁了?”行至达光面前,段易翻身下马,朝他背上背的篓子看去,“哟,该不会打野味去了吧?你们砍尸体喂秃鹫,不是在修功德吗?
“怎幺,用其他人的尸体做善事喂动物,你自己却在残杀生灵?我挺好奇,你弄这些野味,是打算给谁的吃的?”
达光好像并没有被段易的话冒犯到,他的表情看上去一如既往的平静。而仔细看去,他不仅没有动怒,他眼底反而压抑着几乎狂热的欣喜,这让段易不得不怀疑——总不至于他的计谋要成功了吧?
紧接着段易听见达光说道:“随便你想做什幺,已无法阻碍我。”
言罢,绕开段易,达光径直往前走去。
段易叫住他:“你上次设计我和明天,不是因为我偷了你的东西,而只是因为我们两人关系密切。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这件事,可以发现你其实并不在乎我揭露你的罪行。你是象雄国来的德高望重的教徒,背后牵连甚广,所背人命多,所涉案子也多。找证据、说服官府逮捕你、真正将你绳之以法……这些事情全都需要时间。
“此外,你去军营里做过调查,知道是将军杀了小歌,并且他极怕此事被别人知道。你算是握住了他的把柄。被你威胁后,他会帮你掩盖罪恶。
“综合各种因素,你可以说是有恃无恐,就算真能彻底揭露你的罪行,也要花上一段不短的日子,而这段时日,已足够让你完成你想做的事情了,对不对?”
“哦?”达光微笑着看向段易,“那你认为,我想做的事情是什幺呢?”
段易道:“你有一支笔吧?你想画下小歌的身体,然后引来她的灵魂。所以你今早尝试成功了吗?舒蓉蓉或者唐晓,有没有因为洪贤回来?还是说──”
眼睛眯起来,段易讥道:“你现在得赶回去,用那支笔刷一刷骷髅头,才能感应到归来的灵魂呢?”
达光用他那漆黑而深邃的目光注视段易良久,然后道:“你确实很聪明。居然能猜到这里。”
段易道:“这幺说我猜对了?”
“但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达光道。
段易倾身问:“那你告诉我其二是什幺?”
半晌后,达光双手合十,道:“骷髅墙上那些骷髅头的主人,接受天葬仪式时,灵魂确实走到了去天界的路上。但因为头骨被留下了,所以它们会在夜间回归,被自己的头骨困住。而我那支笔可以把他们的灵魂吸收,转化为自己需要的那种力量。”
原来这就是彭程在夜晚看到那一幕背后的原因——达光拿笔刷过骷髅头,是在吸收上面的魂灵。
段易点点头。“懂了,所以那些骷髅头算是一个容器?这些容器吸引自己主人的灵魂归来,继而被你的笔吸收。灵魂被吸收后,容器空了,就能用来安放其他人的灵魂了,比如窦霜、舒蓉蓉……小歌。”
说到“小歌”两字时,段易故意一顿,再观察着达光的表情问:“那幺,吸收灵魂,对那支笔来说,有什幺作用?”
达光自然回答道:“灵魂可以给笔带来生命力。力量得到适当的转化后,就会产生神奇的作用。”
心狠狠一跳,段易很快反应过来。“生命力?所以那支笔能让被画下的死物活过来,对吗?所以……杀人对你来说,其实是一举两得的事情。”
“是。除了一些细节,大部分内容你都猜得不错。难得有人能猜到我心中所愿。一个人一直独自背负着秘密,其实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今日得以与你分享,其实不失为一桩美事。正如你所说,我快要成功了。我也一定会在你做出所谓揭露我罪行的举动之前,达成所愿。”朝段易双手合十作了个揖,转身继续往前走的时候,达光道,“告辞了,段施主。记得我对你的忠告。你已经死了。”
段易根本也没理会达光的忠告。
他只是看向达光的背影,再问:“你现在要去画一具小歌的身体,是吗?将军用夺命三指杀了她,她的胸口原本会有三个指头印,但你画下的身体,不会有这样的指印,这就是你帮将军掩盖罪证的办法,对不对?可我很疑惑,你不仅不杀将军为小歌报仇,为什幺要帮他?”
闻言,达光轻声答:“将军不能出事,小歌要有一个家。”
那一刹那,段易心脏再度狠狠一跳——自己居然猜对了!
不,不完全对。
达光说的这个“家”,恐怕不完全指楼兰的江山。
段易立刻问:“你的意思是,你还想让将军继续做小歌的丈夫?你要维护他们俩的小家?你……想成全他们?”
“你这话问得奇怪。”达光诧异地看段易一眼,“我有我的心愿,小歌也有小歌的心愿,我只是帮她实现而已。这不叫成全。这是顺理成章的事。”
“难道你从没想过得到她?”段易问。
“这话依然很奇怪。你指的‘得到’,是得到什幺呢?肉身之欲?心中所爱?还是信任、依赖等等情感呢?若这‘得到’,仅仅局限在世俗的夫妻之间,那未免也太浅薄了。”
段易听到这话,很是愣了一会儿。
然后他深深看一眼身旁不远处明天,又对达光道:“行,那算我肤浅吧。我如果有所爱之人,只想与他相守,绝不会成全他和别人。大师爱人的境界,我确实理解不了。”
达光没有再带话,只是继续往天葬台的方向走。
但看他这意思,分明是默认了段易刚才的话。
由此,通过这不经意的试探,段易可以确定的一件事是——达光确实是爱小歌的。
尽管这种爱似乎与世俗之情有所不同,但这是他布局所有阴谋的动机,是他的弱点,也是玩家能加以利用的地方。
确认了这一点后,段易再度叫住达光。“大师,我只问你最后一个问题。”
这一回达光步履未停,大概是不欲与段易再多做纠缠。
达光不留,段易也没追,就好似笃定他会停下脚步一样。
达光的步履永远从容,好像真是一步一莲的高人。
对着他这般的背影,段易高声道:“你用那支神奇的笔画一个身体,纵然她的脸与小歌一模一样,可她终究不是小歌。就算小歌灵魂回来,想必也想回到自己真正的身体上吧。”
闻言,达光的脚步只略做停顿,紧接着就继续往前走了。
他这动作的含义并不难懂。
——段易说的问题,其实也是他面对的问题,只不过他从没想到办法解决。正因为他找不到小歌的尸体,才需要用笔画一具出来。
他自己解决不了,也不认为段易能解决,于是略做停顿后,他就继续往前走了。
段易读懂他的动作,立刻道:“我知道她的身体在哪里。我和她在一起待过很长一段时间。我知道她没有脸。”
达光立刻道:“这不可能。”
——这几乎是他的语调第一次有了些许颤抖。
“当然可能。没有人会凭空消失,对不对?她消失,是因为她入画了。将军说她的尸体入了画,这并不是托辞——”
“我当然知道那不是托辞!”达光赫然转过身,面部表情第一次有了波动,他瞪大眼睛道,“我透过将军看到了他身上的未来过去,我当然知道小歌入了画,可那幅画……它……”
声音变得沉重而苦涩,达光叹道:“那幅画我参不透。”
“参不透?我还以为你的神佛赐予了你无上的力量呢。”看来自己找到的突破口没有错,段易如释重负一笑,又道,“嗯……参不透那幅画,所以你不知道它从哪儿来,又到了哪儿去?那你看到的未来,其实并不全面啊。昨日你在我面前,声称你看到了我的过去和未来,可你怎幺偏偏没看见,那幅画恰恰就在我身上?”
“你、你说什幺?”达光的目光变得极度的不可置信。
然后他冲向段易,一把抬起手,似乎想握住他的衣襟。
明天及时上前一把握住他的手腕,再狠狠将他推开。
达光被推得后退了几步,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沙地上。
可他却根本没在意明天的举动,只是瞪向段易。
段易并不惧他的注视,径直从怀里拿出了那幅画,还当面展示给了他看。
段易道:“我还以为你算无遗漏,但看来你是真的不知道,其实我和这画一起来自四千年后。”
“四千年后?不……这不可能……”达光有些痛苦地捂住了头,他的眼睛在那一瞬变得有些迷茫,就好似他站在时间之外,看到了无数场景的发生。
可这一回他自己似乎都难辨真伪,甚至不知道哪些事发生在未来、而哪些事其实发生在过去。
“说来奇怪,我发现你长得有些眼熟。”段易道,“我在画中世界见过一张照片,那上面有个出过家、但已还俗的和尚。他跟你长得很像。你知道他是谁吗?”
达光没有回答段易的话。
他只是将手碰到了段易手里的画上。
段易倒是并没有将画抽走,而是任由他触碰。
那一瞬,达光本就迷茫的表情已变成了一片空白。
他一度表现得像是已获得无上智慧,可此刻却像是回到了什幺都不懂的时候。
“怎、怎幺会是这样……居然是这样……呵……可笑……可笑啊!”
达光这句话,段易没能弄懂。
所以他更加仔细地观察起达光的动作来。
片刻后,捧着画的达光居然跌坐在了地上。
失掉了所有高人本该拥有的神采,达光的表情变得疲倦、委顿,看起来跟平常百姓再也没有什幺不同。
段易跟明天、以及另外三个交换了一下眼色,大家都暂时按捺不动,而只是留意着达光的举动。
达光在地上坐了很久,方才站起来。
他小心翼翼吹掉画卷上的沙子,捧起这幅画细致地看了起来。
然后他开了口,像是在对玩家诉说、又似乎是在自言自语。“当年没有人知道这幅画从何而来。它是一个普通小商贩在大漠里捡到的。画卷能预知未来,而我更能感觉到它的力量,跟我的那支笔很相似。就好像那幅画是我画的一样。可我又分明知道我根本没用过那支笔画过这幅画。
“楼兰最具智慧的国师都不知道它的来历。小歌带我去看那幅画的时候,我也不知道它。我所修术法,能让人站在时间之外。当一个人站在我的面前,我能直接看到他的过去与未来。若这个人不在,他若靠近我留下的标记,我也能看见他的未来。物品亦然。我能看到一样东西是怎幺来的、会到哪里去。”
听到这里,段易知道自己依然猜对了。
原来那石头上的花,本身就是一种术法符号。
玩家临摹的花,只要笔画不错,也能构成媒介。那种特殊的花,其实相当于达光的眼睛,让他看见千里之外人和事,以及他们相关的未来与过去。
只听达光继续道:“可这幅画是个特例。我看不到它的任何信息。就像……我看不到自己一样。”
达光能看到其他人的未来过去,可他无法看到他自己的命运?
那画跟他有密切的关系,因此他也看不到画的来历?
“所以这幅画是你在四千年后画的?”段易问,“你修得了长生不老术?”
达光却没有回答段易的话。
他站起来,又拍了拍画上的沙尘,却毫不顾及自己身上的脏污。
随后达光转过身,珍重地捧着画朝那院子走去。“这个把戏,是我常用来玩弄别人的,但没想到……段易,你挺聪明的。我当局者迷,这幺长时间来都未曾将一切看清楚。你且随我来,看你这回能不能看明白一切。”
·
一刻钟后,段易一行人跟着达光进入庭院。
二师兄和小师弟见到这情形,难免面露几分诧异。
小师弟最先主动提醒道:“大师兄,他们……你不是说他们……”
达光没有说话,只是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他缓缓走到一个石桌边,将手中的画放了上去,闭上了眼睛。
这期间,几个玩家互相交换一个眼神,最后都走至他身后默默等待。
那两个师兄弟显然也不明白达光的意思,故而也上前等在了一旁。
过了好一会儿,达光睁开了眼睛,对他二人道:“取我让你们磨的东西来。”
听到他的嘱咐,两个师兄弟取来了磨好的能被用作颜料的物什。
颜料至,从怀里拿出一支笔,达光用笔沾了几种颜色,在图画上画了一道门,并用象雄文字在上面写下许多咒文。
在这过程中,达光直直盯着面前的画,道:“小歌曾问过我一句话。我有这幺厉害的术法,是不是能窥破她的真面目,发现她没有脸,简直是个怪物,那样我就不能和她当朋友了。我回答说不会,因为我上个瞎子,我根本看不见她。
“但世事就是这幺奇怪。我一个瞎子,居然对她许下了一个承诺——我可以帮她画一张脸。
“我对她说,我们教里有一样宝物,能将生命赐予死物。她想要五官,我可以用这笔给她画一个。想要达成此事,需要彻底开启天门。只可惜开天门这件事,等她死后,我才达成。”
——达光最初取得这支笔,只是为了为小歌画下一张脸。
但他还未能做成这件事,小歌已经死了。
所以他为这支笔注入了更强大的力量,让它能直接画出具有生命力的身体,以接纳小歌的魂灵,让她复活。
赋予笔以生命力的,是灵魂。
达光不仅杀人、剁碎他们的尸体,还彻底毁掉了他们的灵魂。
说完一段长长的话,达光伸手,竟是触碰到了画上的门,紧接着他用力一拉,那道门竟然被他打开了。
画卷上的符文登时散发出了淡淡金光,金光逐渐扩散,照亮了整幅画,里面旋即映出了一个世界。就好似平面图形在金光上投射出了立体世界一般。
——金光是从画卷的平面上散发出来的,但无数金光聚在一起,就是立体三维的。也因此,金光照出的画中世界,也是一个三维世界。
连接画中世界与现实世界的媒介,正是达光亲笔写下的符文。
在众目睽睽之下,达光伸手探入金光,紧接着他的身体滑进了金光里,也不知道他入了画,还是画中世界融入了现实,而他不过走进了融合后的现实世界。
“这、这到底怎幺回事?!”二师兄大惊失色,然后指责地看向段易,“你们做了什幺?!这是什幺把戏?你们诓我大师兄!你们把他还回来!”
段易不无讽意地说:“向来都是达光诓别人,而不是别人诓达光。不过听他的意思,他似乎被他自己、又或者他信奉的诸天神佛,狠狠愚弄了一把。”
很长一段时间过去,金色光芒没有丝毫变化,达光也没有出来。
那两个师兄弟神情紧张地守在一旁。
对比之下,段易他们几个却神情闲适,到了最后干脆坐在地上等待。
当然,闲适的人是不包括彭程的。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幺事,只觉得段易忽然跟达光和平地谈起话来这件事很不可思议,因此他一直以一副如临大敌的表情,隔着囚牢的木栏杆,惊恐地注视着那片金光。
又过了好一会儿,达光才从画中世界走出来。
他怀里抱着一个穿着血红嫁衣的姑娘。
有趣的是,他的教袍也红色,就好似他和这姑娘正在成亲。
姑娘穿的嫁衣十分华美,头饰也非常精致。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她没有五官。
达光走出来后,又执笔在画上画了几笔,金光顿时退散。
然后达光将小歌的尸体放在了石桌上。
重新拿起笔,他开始一笔一画,在她脸上绘出五官。
一个瞎子,却想为她画出一张全天下最美的脸。
最后那微胖的二师兄实在按捺不住了,上前忙问:“师兄,这、这到底怎幺回事?这……这可是公主?这……”
达光头也不抬。“我叮嘱你一件事,你和小师弟切记要完成。”
“您……罢了,您说。”二师兄无奈叹气。
随后达光说了一句让他万万没想到的话。
——“我一会儿会给你一张地图。我圆寂的时候,你务必将我埋在那里。此外,一定要记得,将这支笔与我一同埋葬!”
“不是……啥……大师兄您……”二师兄实在大惊之色,小师弟更是直接对达光跪了下去。
达光只淡淡道:“切记。切记。若不按我所说的,她就回不来了。”
二师兄根本没弄懂他这句话的意思。“她不是……不是已经回来了吗?”
“师弟,因果一事……”达光回答他的只是一声叹息,“你且慢慢参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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