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念站在小超市外面,往墙壁一歪,背的上半部分抵住一条凸出的水管,从口袋里掏出了烟盒。半晌抖不出来一支烟,他低头看时才发现早没了。
喔,怎么把这茬忘了?
捏着烟壳子半晌回不过神,池念鬼使神差,闻了一下。
指尖还有烟草味,紫云不贵,味儿却挺冲的,让他情不自禁去回忆奚山那张毯子。
羊毛很软,边角稍微起球了,攥在手里抵着掌心滚来滚去的时候会涌起一股奇怪的舒适感,往上遮住口鼻,洗衣粉清香与一点不易察觉的烟味让他昏昏欲睡。他把睡了好觉归结于这张毯子,却分辨不出安眠的是哪一个气味。
没有香水一类……是烟味吗?
但好像他没见奚山抽过。
他等了会儿奚山就从超市走出来了,手里捧了个方便面盒子,从手心和盒壁中间的空隙里池念看见了一包玉溪。
原来和他一样都没有烟,池念想。
“泡面?”池念微微低头去看包装盒的小字,“啊,还是香菇炖鸡。”
奚山点头:“吃吗?不吃里面还有香辣牛肉的。”
池念接过来:“那就这个吧。原来只是泡面……我以为你能弄到什么好东西呢。”
“泡面诶,不错啦,我斥巨资给你买的。”
池念哈哈地笑着,鼻尖闻到香味的时候肚子很诚实地叫了一声。但他已经没有刚和奚山认识时死要面子的窘迫,仿佛一起进过派出所值班室——尽管一个在内一个在外——就百无禁忌,全不在意这些表面功夫。
奚山果然笑他:“肚子打雷了?”
“哎呀。”池念抬起小腿,作势要踢人。
奚山往后闪了半步,问:“饿成这样怎么不早说?”
“这不是打算等先洗完脸。”
“真行。”
池念没管他,吃了一口泡过汤汁的面,含含糊糊:“斥巨资……有多巨?”
“十块钱呢!”奚山夸张地强调,站在池念旁边也贴着墙,撕开玉溪包装打开,犹豫了一下问他,“抽烟,可以吗?”
池念沉迷吃面,嘬着腮帮子“唔”了一声就是不介意了。
“对了,你的车。”奚山突然提起这件事,“我刚帮你问了巡警,他们会想办法处理的,坐标也留了一份,不用担心。”
池念没料到他记得这件事——毕竟自己都快忘记了——连忙说:“啊这个,麻烦你了,我差点没想起来。”
“你这记性到底怎么自己走到这儿的?”奚山嘲讽他,但语气仍是善意的,“别人能帮忙,不算太糟糕了,就是买车的钱打了水漂有点儿浪费。”
池念被他提起这茬又是一阵心头滴血。
他离家出走后积蓄已经不多,买车还花掉了大部分。当时不犹豫,觉得钱财乃身外之物,再纠结也没意思,这会儿虽然还没想好接下来的路怎么走、抵达奚山的终点后他又该去哪儿生活,突然举步维艰。
干脆化悲愤为食欲埋头苦吃。
打火机清脆地响过,奚山略微仰起下巴,吐出一口烟雾。含尼古丁味道的气体很快透明了,消失在风中,池念没来得及捉到它的轨迹变化。
泡面味道就那样,都是批量生产谈不上好不好吃。他饿了太久,之前吃的又都是馕和羊肉,比较干,能来点带汤的东西,哪怕好像没特别软也感觉重获新生——他认识奚山以来,似乎每一步跨出去,都有再活了一次的畅快。
想起奚山,思维就情不自禁地绕着他再次延展。
池念觉得奚山这人真的挺奇怪的,会在意戈壁滩蹲着的落魄倒霉蛋,吸烟时会问萍水相逢的驴友介不介意,会见义勇为……姑且算见义勇为吧,却不肯分一个眼神给被他解围的女孩子。刚才那姑娘肯定有点被伤到了,池念心不在焉地想,暗自推测刚才奚山为什么无论如何都不给留联系方式。
不中意吗?
问题无关男女谁不喜欢漂亮的啊。
只是认识都不想,好古怪。
思来想去也没结果,奚山的烟抽得差不多时池念也吃完了。他喝干净最后一口汤把盒子拿去扔了,暗自腹诽自从进了青海他就再也没浪费过粮食。
“可以了?”奚山得到肯定答案后偏偏头,“继续上路吧。”
他说完重新叼了根烟,没直接点燃,走向车子。
“我们还是往东?”池念问。
奚山不回头,只抬起手朝他招了一下。
“快点跟上。”
再次启程仍然由池念开车,奚山一直不说可看得出来十分疲倦,眼底的红血丝被墨镜遮住,歪在副驾驶,半梦半醒的模样。
“你想休息了吗?”池念试探了一句。
奚山摇摇头:“睡不着。”
“昨天晚上累成那样,换我早就倒过去了……怎么睡不着?”池念犹豫了会儿,自行给奚山两个选择免得他太为难,“是失眠,还是一直就这样?”
“都不是。”
池念:“啊,那你为什么不睡?”
“你开车我不放心,得盯着。”奚山闭着眼说,嘴角弯弯地向上挑。
池念握紧方向盘差点炸毛:“什么啊!我好歹也是一成年就去拿了驾照、拿完本儿第二天就开始上路的老司机了,四年驾龄!”
奚山语调夸张:“哦?那老司机还能在戈壁滩翻车,真不容易。”
池念:“……”
每次提到这个话题他就无言以对,之前又对奚山承认自己只是迷路了,现在改口,状态也不再是以前那样,怎么都显得太过刻意。池念干咳两声,把车窗按开几公分的缝,高原的风就灌了进来。
建筑工地和飞满尘埃的棚区在身后越抛越远。
池念决定转移奚山的注意:“刚才到底怎么回事?”
“嗯……”副驾驶上传来奚山懒散的鼻音,思考了很久才继续说,“你去洗手间之后,听见几个男的在那调戏女孩儿,‘认识一下’什么的,听着烦。女孩儿年纪不大,估计同行的人也没在,或者干脆就和你一样只有自己,不知道应对。本来也不想管闲事,但看他们几个人围着一个姑娘想上手,我才过去拦了一下——不管怎么样,动手太下流了。”
奚山把事情经过说得简明扼要,也侧面印证了池念的想法。
“所以是见义勇为。”
奚山没所谓似的:“是吗?看不顺眼而已。”
池念担心:“可是那几个人很多,你下次别这样了,万一他们带着刀呢?”
奚山噗嗤地笑起:“没关系吧。”
“会很危险”四个字整整齐齐地排在池念的舌尖,但他喉头微动,自觉两个人没有熟到他可以为奚山操心安危的时刻,最后仍吞回了肚子。
倒是奚山,见他良久不语反而坐直了,异位而处一般安慰池念:“我有分寸,那群人就是虚张声势而已,外地来的游客……人生地不熟在那儿看着嚣张,真要动起手,肯定怂得比我快。”
他有点小得意,池念却听得直翻白眼:“那您可真厉害!”
这句带出了他的京片子,奚山诧异地偏头,耳机线拿到半截不动了,好像发现新大陆:“哎池念,你是故意这么说话还是……”
“我北京人。”池念没好气。
奚山:“之前完全听不出。”
池念皮笑肉不笑:“我北儿京儿人儿。”
奚山拍着膝盖,差点被安全带勒得背过气去:“哈哈哈哈……行,有那个味儿了。不过我真的没想到。”
“为什么?”
“就,因为你普通话还挺标准的,不带口音。”
池念自然而然,在他面前揭开血淋淋的伤疤都不觉痛:“之前谈了个对象是……反正他嫌京片子烫嘴,学校听回来还听,烦心。他南方人,在一起时间久了,拗不过来了,除非和家里人或者发小一起,其实别人也很难听出我是本地的。”
“还能这样?”奚山惊讶,“那你挺宠她。”
“也不算……我就是一直想着,”说起前任时池念喉头微哽,缓了一拍,才又若无其事地说下去,“我想着,两个人在一起,有的事情能彼此包容就包容一下。口音而已,又不是什么原则问题。”
奚山不知想了什么,也可能因为遮阳板盖住半边日光,使他的眉眼一起沉入阴影。
他轻声念:“彼此包容啊……看着还是个小孩儿,想法居然这么成熟。”
“我不是小孩儿。”池念强调。
“成年拿驾照,迄今为止四年驾龄老司机,22岁。”奚山给他数,眉梢一挑,那点阴郁顿时被熟悉的开朗替代,仿佛错觉,“不是小孩儿是什么?”
池念据理力争:“好歹大学读完了吧!”
奚山不语,撑在驾驶台上侧脸看他,表情投入,但池念不敢对视。
“池念啊……”奚山语气有点儿飘,差点被淹没在发动机引擎的声响中,“你真的有22了吗?看着像未成年。”
没靠近奚山的另半边耳朵一下子变红了,诚实地暴露他的情绪。这人说话随时在正经和调侃中切换,分不清哪句是真诚之语哪句只是玩闹。
但凡奚山对那姑娘这么说一句,对方大约恨不得能直接以身相许吧……
池念别过头,将红了的半边耳朵藏得更深。
“你是哪里人?”他问。
“你猜。”
“不知道,听口音像南方人。”
奚山眯起眼睛,弯弯的弧度很好看:“那我就是南方人吧。”
噫,好挫败。
“那你多大了?”池念怕他又来一句“你猜”,连忙附加条件,堵死奚山暧昧不清的回答,“我都快把家底抖搂完了,你再让我猜,玩不动。”
奚山前仰后合,随即端正了眉眼:“我么……今年10月份就27岁。”
池念手一抖,方向盘差点打歪,越野车在他的蹩脚操作中滑出一个S形,还好国道上车辆少,没造成交通事故。
奚山丝毫没觉得怕,笑的更厉害:“怎么,难以置信到原地漂移?”
“没,”池念眼角扫他,“就觉得……啧,好老。”
先一愣,然后奚山伸过手,非常不客气地捏了把他的脸。
“说话当心点儿啊,小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