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接近往德令哈的方向,道路分岔变多,指示牌也隔一段立一个,蒙古语地名与偏西阳光的影子一起扑面而来。
因为池念不认识路只能靠导航,奚山休息好之后就和他换了位置,重新自己开车。池念坐副驾驶,耳畔是轻摇滚,奚山偶尔会和他说一两句话。
“到了之后你打算去哪儿?”又路过一个指示牌,奚山这么问。
池念摇摇头:“不知道。”
“回家?”奚山试探着,“和爸妈联系过没有?”
池念刚才语气还有些犹豫,听见“爸妈”后顿时十分坚定地拒绝:“不回家。”
小孩子闹离家出走,看样子还不能大事化小,二十出头的年纪又死要面子不会承认自己有错,奚山只好说:“那先走一步算一步吧。”
池念说好,把“我能和你一起吗”默默咽回心里深处。
手机已经恢复了信号,但池念不想开机,于是自欺欺人地装鸵鸟,心想只要不去看消息就没人联系他。池念害怕父母会追上来,问“你去了哪儿”,或者要他乖一点回北京,更怕他们真的当作家里再也没池念这个人。
一时感情用事,现在才觉得幼稚极了,要改,也无从下手,只好咬牙坚持。
池念想自己叛逆期推迟了,无论从面子还是里子他都做不到装作什么也没发生,做不到回北京的家里,对爸妈撒娇给安排个工作。
这会让他都看不起自己。
插着手继续看向窗外发呆,目之所及金黄一片,灿烂而麻木。兜里手机硌着他,连续好几天不玩,池念觉得自己能把网瘾一起戒了。
歌又放了几首。
“池念。”奚山突然叫他的名字,“你知道德令哈为什么叫‘德令哈’吗?”
“不知道……为什么?”
奚山偏过头,墨镜后的眼睛明亮地望向远方:“这个是蒙古语的发音,意思是‘金色的世界’——看,我们快到了。”
满眼金子般的色彩中巨大的指示牌飞快从车边掠过,被远远甩在身后。
绿色牌子,白色文字,池念来不及看清。
草甸密集到一定程度被成片的小白杨取代,偶尔有麦子,向阳生长。
“我第一次来的时候比你现在还小一点,高中毕业,自己坐飞机到西宁,让舅舅接人。”奚山在摇滚乐手的电吉他旋律中缓慢地说,“那时我第一次跟他见面,对我而言和陌生人没什么两样,开车到德令哈八个小时,我们很少说话。”
他突兀地提起自己的家人,“舅舅”,也就是说母亲是这里的人吗?
奚山说:“其实我知道他不待见我,但那个假期却必须收留我在这儿。一整个暑假,我天天在外面野他也不管,大学快军训就把我送走了。”
“哎,你父母太忙了吗?”池念问。
“忙么?”奚山语气染上一丝嘲讽,“忙着吵架吧。”
池念:“……”
奚山下一句又变得轻快:“不过没事,现在矛盾解决了,不吵了。但我来过一次之后很喜欢青海,所以遇到假期不知道去哪儿,就回到这儿住一段时间。”
池念也跟着他的话题:“车也是在这儿买的?”
“嗯,大学毕业买了车,当时不用摇号。”奚山笑起来,“平时我没来,这辆车就给表哥用着。他在西宁做生意,去年结婚后也不怎么开它,就帮我做个保养什么的……我来之后去他家取车就成。”
“怪不得积了这么厚的灰。”
“讲点道理啊池念,开着在高原跑那么大一圈,不脏也难!”
奚山说这话时他们路过一排小白杨,此时接近三点半,太阳被小白杨的枝叶戳破了,像颗溏心蛋,金灿灿的光就一路淌过树枝树叶、公路,没入东边蓝天里。
这条明媚河流从白杨树间隙途径越野车驾驶座时漏进了窗,把奚山的睫毛都染成金色。
白杨树,小麦,隔离带泥土倾斜,在阳光阴影里是一片虚假的紫色草原。
下午四点,他们抵达德令哈。
既然有亲人在本地居住,听奚山的叙述他似乎和那个表哥关系还挺好,池念以为奚山会去对方家借宿几天。但奚山直接把车开到了一个酒店,没和他商量,中途问了一句池念打算什么时候走,得到“今天不走”的回答后招呼池念下车搬行李。
前台入住,池念全程只用拎着自己的背包等奚山办手续。他拿身份证时还有点不好意思,被接过去发现奚山看也不看,直接扔给了前台。
两个人沉默地等,池念靠近些,看见扫描仪上奚山的身份证。
“怎么?”奚山问,察觉了他的目光。
池念挠挠头:“我就……不是啊,原来‘奚山’真的是你的本名啊,我纠结一路了。”
奚山笑得“噗嗤”一声,连前台办入住的小姐姐都忍不住低头抿起唇角。他没好气地一拍池念后脑勺:“我都说了你还不信!”
池念:“那不因为你老骗我。”
“没有。”奚山信誓旦旦地说。
前台在这时插嘴:“两位先生要大床房还是标间?”
池念到嘴边的反驳言论猛地噎住,差点呛得他死去活来——这个问题怎么看都是常识吧,哪里还需要单独问!
奚山却像习惯了,自如地答:“标间。”
“好的奚先生,房间在五楼,电梯在您身后。”
酒店看得出装修不久还挺崭新的,池念住过五星级,也在小旅店暂时栖身,对房间质量已经很不挑剔。推开门后见客房宽敞,不临街,环境也很安静,超出了他的预期所以池念心情雀跃。
他放下自己的背包,问奚山:“你睡哪边?”
“你挑吧。”奚山在玄关脱外套。
池念就选了靠外的那张,顾不得自己一身风尘仆仆,先坐在床尾,舒服地叹了口气:“我都好——久没有坐过床了,好软,爽!”
奚山作势拍他:“先去洗个澡再爽,你脏死了。”
池念完全不以为耻,直接半躺,凝视天花板边缘窗帘的花纹:“我不要,动不了了,我想躺一会儿。”
“也行吧。”奚山说着,打开自己的行李箱踢了踢,“那我先去了啊。”
池念已经闭上眼:“洗慢点啊别理我。”
“行——”奚山说完就进了浴室。
关门声沉闷,衣物摩挲的轻微响动,沙沙的,过了一会儿,金属触碰的冰冷动静传来,紧随其后就是水声,带着温度,能冲掉所有疲倦与干涸。
池念困意朦胧,他呈大字型躺了会儿不太舒服直接翻了个身。
水声催眠,池念揉揉眼睛,半睁半闭地从缝隙里发现不对劲之后,整个人都愣住——酒店浴室,一大面磨砂玻璃正对客房,用以二层遮挡的百叶窗却不知道怎么的只放到一半,他看见奚山的身体轮廓,径直脸红了。
磨砂玻璃染了热水蒸腾起一片水汽,但朦胧轮廓依然清楚,甚至只需要一点想象,有和没有也并无区别。
池念想躲开视线,可他枕着自己的手臂却怎么都做不到。
奚山个子高,额头几乎要碰到淋浴花洒。他背对着床的方向,平直的肩、瘦窄却结实的腰以至于两条长腿,线条一览无余。
他抬起手把前额的碎发往后撩,卷发淋湿了,软软地贴着后颈,又被洗发水搓出泡泡。展开手臂时,肩膀和背的肌肉都随之动作。水汽越来越重,轮廓也从清晰变得模糊,但印在脑海里的画面却没那么容易消退。
池念口有点干,他猛地坐起身急促喘息,干脆拧开一瓶矿泉水喝掉大半。
冷水也没办法平息内心躁动,池念猝不及防遭受这等程度的冲击,再怎么强迫自己不要想,那些优美有力的线条却始终转来转去……
完蛋,该看的不该看的都看到了。
完蛋了完蛋了……
别人把我当兄弟我却对着他的……
我不是人!
奚山洗完澡,穿一条短裤裸着上身出来时见到的就是池念双手捂脸闷在枕头里的画面。他感觉好笑,走到池念床边一把拖开枕头。
“干什么呢!”奚山逗他,没注意到池念脸颊通红发烫,“怎么变小乌龟了?”
池念只看了一眼,又拖过被子盖住头:“你赶紧把衣服穿上。”
奚山不可理喻地低头巡视,推一推裹成蛋卷的池念:“啊?我身材还可以吧,至于你看一下都嫌辣眼睛吗?”
“不是……”池念挣扎,“反正你把衣服穿上!”
奚山大约觉得他脑子有病,莫名其妙矜持,但还是照做。他从行李箱翻了件最普通的短袖T恤穿上,回头看池念:“行了,穿上了,从乌龟壳里出来吧。”
“你才是乌龟。”池念怼他,这次好歹是能入眼了。
胸肌腹肌宽肩窄腰要什么有什么,但池念就是不敢睁眼看奚山。放在从前,这得是他的天菜,如果在酒吧遇见,池念才不管自己男朋友在哪儿直接会去要联系方式。但现在不一样,他笃定奚山喜欢女孩儿是个直男,所以对方再好看……
脑子里想想就得了。
奚山站在阳台边擦头发,长长的碎发撩起,露出后颈往下一片带颜色的花样。池念看见,好奇地随口问:“那是纹身吗?”
“嗯,年轻时不懂事,要看吗?”
奚山后退半步站在池念身前,他就凑上去,鼻尖闻到洗发水的清香。
纹身是一只蜻蜓,像标本里常见的姿势,翅膀和腿伸开,神态惊恐。颜色褪了一点后是树叶将落未落时的青黄,纹理精细,连每张翅都刻画得栩栩如生,下面还有一排挺小的英文,仔细读了,发现是一句诗。
That I exist is a perpetual surprise which is life
……泰戈尔。
“我存在,乃是所谓生命的一个永久奇迹。”
活着就是奇迹么?
池念皱起眉不敢触碰,没来由地想:奚山以前……发生过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