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观景台,十一月,还没到最冷的时候。旅游大巴整整齐齐地排列在停车场,导游举着各色小旗,游客则以夕阳红旅行团为主。
非年非节,只是普通的休息日,本地人来这儿的毕竟是少数。
“我们现在这边画速写,一会儿每个人至少交两张过来。”陶姿把二十几个学生聚在一起叮嘱,“让你们出来放松一下,但不能完全松懈,先练习再去玩。之前小兔提了南山书店,中午吃完饭我们去,下午就在那附近自由活动。”
学生们精神一振,七嘴八舌地夸“陶老师人美心善”“全世界最好的陶姿老师”。
“但饮料你们自己给钱。”夏雅宁阴恻恻地补充。
学生们顿时脱粉回踩:“啊——”
连诗语笑着:“好了,快开始吧。我们和你们同甘共苦,也不去别的地方了,就在这附近,有问题随时来找老师哦。”
学生按上课的习惯两三个人一组找位置坐,大都是带小马扎的也有些不肯坐在大庭广众的,就拍一张照片自己找安静的角落。画室平时气氛和谐,小团体不算明显,这时才逐渐地显现了出来。
池念和奚山找了个靠边的位置坐,他没玩手机,看了一圈周围学生们大致都在哪里。林蝉落单,铺开画纸后没急着画,开始自顾自地削铅笔。
这一届的男生不多,又有几个没来,抱团趋势一目了然。
他知道林蝉在画室关系好的都是女孩儿,但性别原因,女生总能和别的女生玩的更好,在这种时候也一起边画边聊,不会将他作为同组的第一选择。身边没人,其他男生更不主动与他组队,林蝉形单影只,更加寂寞。
这些日子池念有意地拉开了和林蝉的距离,很多时候对方要来找他改画,他要么推给连诗语,要么就专注画面少有别的交流。
这个决定一开始很有效果,林蝉心思敏感,懂了池念大约不想和自己靠得太近,再没给他单独买过奶茶,也没有过界的讨好。但最近池念偶尔觉得林蝉有点阴晴不定的,状态也很糟糕,不知是不是和自己有关。
前两天交上来的色彩作业,一向喜欢用暖色的少年换了冷色调,画得不好,阴郁又沉重,好像急于抒发什么郁结。
十七岁的年纪,什么都不懂,也什么都懂。
池念在远处看林蝉把一支铅笔越削越短,好一会儿,他才如梦初醒地停下,拿过速写纸夹在底板上开始构图。
但良久都没动笔,明显心情不好。
暖冬,尽管依然是多云,看不见太阳,气温比前几天略有回升,南山观景台的风中凉意也渐渐少了。
奚山这天穿他们一起买的那件卫衣,内衬羊羔绒的牛仔外套,池念入冬后容易手冷,手一直缩在奚山的卫衣帽子下面。
他低头,想把注意力从林蝉身上转移到奚山的游戏战局,但看了一会儿发现转移失败。池念抽出手朝掌心哈了口气,站起身:“我去看看那个学生。”
“去吧。”奚山说。
观景台,远处露出的一点渝中高楼轮廓,人物的定位,大致草稿已经有了。
“不拍个照吗?”池念靠近后问得突兀。
林蝉笔尖一顿摇了摇头:“我脑子里有想法……老师,您不是说要把握神态吗,我感觉拍下来看久了反而失真。”
池念失笑:“陶老师说你们艺考的时候就是要给照片的,到时候怎么考?”
“到时候再说。”林蝉笑了笑。
他以为池念这就要走了,但池念没动,始终站在原地满脸的欲言又止。林蝉停笔,抬头对上池念的视线,有那么一个瞬间,他以为池念要对自己说什么。
从秋天遇到池念开始,林蝉就对这个初来乍到的男老师有了点异样的感情。池念说话轻言细语,爱笑,专业能力也很强,哪怕冷着脸批评谁的时候也不会像其他人那样自视甚高,端着姿态。
每次说完他的问题,池念叹一口气,好像怕自己太严厉吓到学生,又笑笑,放轻声音问:“现在听懂了吗?”
林蝉认为,这是他喜欢上池念的时刻。
察觉到对方的闪躲,林蝉就大概懂了池念的意思。但在这时,他发现池念没走,下意识地看他,很希望经过漫长冷却之后,对方眼神中会出现有一些别的情绪,哪怕短暂,他想要池念给予的温柔。
之前林蝉以为池念对所有人差不多就是那样,没想过完全放手。
但他看见了池念对那个人的样子,无意识间透出的亲密、信任还有全然依赖的姿态。他像变了个人,眼神里都淌着蜜糖。
一下子宣判林蝉出局了。
在画室阳台上,那个人靠着池念的肩膀,手很久没有抬起来——林蝉看见池念握住对方的手指。
那时窗外大雨一泻千里,九月,他手脚冰凉地站在门后半晌不想走。
现在,池念又把那个人带来,他们住在一起。
好像什么真相根本不用问就能明白。
少年时无望的暗恋就这么结束似乎太遗憾,可林蝉这时没从池念的表情里看出除了关心之外的其他情愫,不由得抿了抿唇:“怎么了?”
“你最近……”池念思考着措辞,“家里没出什么事吧?”
林蝉好笑地说:“没有啊。”
“学校也没什么事?”
“没有。”
“有不开心的事可以跟……跟画室的老师说。”池念到底没说“跟我”,怕引起对方的误会,找补道,“如果觉得和其他同学没什么话聊也没关系。说白了,你就待到明年三月,大家相处的时间很短,专注自己。”
“知道了。”林蝉说,看他拙劣掩饰想要推开自己的样子又觉得有趣,少年人胆大包天,本来快消失的情感一下子涌上舌尖。
“那我去那边……”
“池老师。”林蝉抓住池念的衣袖,很快就放开了,“学校家里都没事,但……感情上的烦恼算吗?”
池念僵住了,他慌乱地看向奚山的位置,可对方还在专心打游戏。
“什么……感情上?”
“我喜欢的人好像不喜欢我。”林蝉完全没听他的话,“池老师,怎么办?”
属于十七岁的喜欢,执着又无辜。
南山的凉风中,池念后背发热本能地想要逃避——可他做不到。
他知道这个年纪喜欢一个人的心情。倾尽所有,一会儿什么都敢做一会儿胆小如鼠生怕惹对方不开心,一点小动作就能牵动忐忑的心,只言片语全是经过了深思熟虑,担心对方听懂了暗示,更怕对方什么也听不懂。
不只十七岁,任何时候,年轻的勇敢的灵魂面对“爱”都会无所适从。
所以面对时就必须谨小慎微,池念担待不起未来几十年的后果,他本性善良,哪怕拒绝都要思考会不会让林蝉留下心理阴影。
正想着措辞,林蝉收回目光,仿佛懂了什么一般,轻声说:“但是那个人可能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哎?”
“所以他不喜欢我,也是应该的。”
“……”
“因为我现在得不到,才特别执着,说不定我们在一起了新鲜感就没了。心动就是非常非常短暂,转瞬即逝,没回过味就会反复思考,然后这个过程里自己加工出其他样子。”林蝉埋头继续勾线,“像画速写。”
池念没料到这个比喻:“哎,画、画速写?”
“如果过分追求写实就不算‘速写’了,陶老师说在意不在形,你也说,‘神态要抓准’,但这样的话,哪怕有照片,最后画出来和看到的其实不一样。”
池念皱起眉:“歪理。”
林蝉几笔勾勒出一棵树的形状:“反正我就这么想的。说实话,池老师,长这么大,这是我第一次暗恋别人,我没那么大度量,还要送上祝福什么的……但是,我至少可以做到不那么小气。”
林蝉幼稚又冲动,仿佛是每个青春期的缩写。池念可以理解,他无法做到感情用事,仍保持着一份清醒,所以任由林蝉不把窗户纸完全捅破。
“是初恋吗?”池念问。
“哎?”林蝉脸一红,“不是,只是‘暗恋’。”
“那,我如果是你,就未必纠结‘第一次’的失败。”池念想着措辞,把内心深处拿出一点经验,与他分享,“‘第一次’遇不到合适的人太正常了。以后,会有个人很喜欢你,所以保留一点现在喜欢的心情就好。”
初恋之所以让人念念不忘,大概率有雏鸟情结作祟。可每次的喜欢与行动都是平等的,每次都能付出同样的热忱。
就像他喜欢上奚山,比十七岁有过之而无不及。
“随便吧,那也要看人。”林蝉说。
看他装老成,池念忍不住和林蝉开个玩笑:“小小年纪这么严肃,以后哪个女生敢和你搭讪啊?”
“你没比我大几岁,少当人生导师。”林蝉挥挥手,不耐烦地蹙起眉,自始至终没再抬头看池念一眼,“懒得和你说了。”
池念“哦”了一声,感觉自己好像被嫌弃了,心里悬着的石头却终于落地。
去时满怀不安,回来就一身轻松。池念哼着歌,重新坐回了先前的位置,顺便把手插进奚山的卫衣帽子底下,握了一掌心的温暖。
“去了挺久啊。”奚山说,屏幕上他刚结束一局。
“没概念。”池念刚解决了隐藏的定时炸弹,心情好得不得了,伸着脖子去看奚山的手机,“哎怎么就结束了,几个人头啊?”
奚山熄灭了手机屏幕,扭过头。
他面无表情,深邃的眼窝里没了先前的柔和,仿佛一潭深水波澜不惊,让人陷进去一般,只感觉到了冷——奚山已经很久没露出这样的表情了。
池念的嬉笑顿时僵在脸上:“……就、就不方便问是吗?”
“那个学生。”奚山认真地盯着他,“你们刚才聊的时候他一直在说。”
“啊……他最近不是很在状态,我去问问怎么回事。”池念莫名开始心虚,竟忽略了奚山不太对劲的地方。
“他喜欢你,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