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辰瑜说:“我还记得小时候,跟在师爷身边儿没多久,师爷教我唱的第一出戏,就是《西施》。”
周寅春点了点头:“你名字就叫沉鱼,看来是为这出戏而生的。”
周辰瑜笑着扶了扶话筒:“承蒙座儿的抬爱,今儿我和我师爷,给您合唱一出《西施》。”
老班主十多年不曾登台表演过,而今久违地上了一次台,这本身就已经足够让人惊喜了。
没想到他上台不是为了说相声段子,而是要和周辰瑜一起唱一出京剧。
台下已经被这一连串的惊喜环节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了,唯有一阵阵热切的掌声,如同排山倒海般涌来。
一旁的乐师队伍已经演奏起了南梆子的伴奏,过门奏毕,祖孙二人齐声开口唱道:“想当日苎萝村春风吹遍——”
周寅春老先生已经年逾七旬,京剧这样卖力气的活计,唱腔难免有些颤抖,但周身的风骨与气韵,依旧不减当年。
再看一旁俊采风流的年轻人,不愧是老爷子亲手带大的孩子,浑身上下都是师爷当年的影子。
许久不曾开嗓的祖孙二人,竟难得地合唱了一出京剧,唱腔婉转之间,流露出薪火相传、生生不息的意味。
这样的场面,于台下热爱曲艺的观众们而言,无疑是令人震撼,甚至热泪盈眶的。
而晏朝坐在台下,一时间神思有些恍惚,没来由地觉得,那颗一直以来扭拧在周辰瑜和师爷之间的,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心结,或许就是在此刻,已经悄无声息地解开了。
台上的祖孙二人唱完了最后一句,在台下雷鸣般的掌声中,周寅春老班主缓了许久,才慢悠悠地开口道:“若是有生之年,能为咱们传统曲艺的发扬尽一点儿微薄之力,老头子也不枉走了这一遭。”
周辰瑜扭头看向他,难得认真地道:“您已经做到了。”
场馆内回荡起热烈的掌声,如同潮水一般,经久不息。
今晚的演出到这里就结束了,随着观众依次退场,诸位vvip区的大咖们依旧聚集在场馆的前排,攀谈的攀谈,合影的合影,好不热闹。
王晖自然也在和其他熟人客套着,晏朝却站在一旁,心不在焉。
他的眼神不由自主地在乱糟糟的人群中逡巡着,想要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然而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
晏朝只好安慰自己,周辰瑜今天毕竟是红人,指不定有多少大明星和金主抢着跟他合影呢。
他正这么想着,肩头就忽然被人拍了一下,他下意识地回过头,只见周辰瑜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溜到了他的身后,好整以暇地对他挑了挑眉:“找我呐?”
他刚下台,还没来得及换衣服,依然穿着刚刚那一身深灰色的布质大褂儿,眉宇间是不加掩饰的张扬神色,更显得顾盼神飞。
晏朝被他看得一怔,自然下意识地否认:“你少自作多情。”
周辰瑜顿时露出一脸委屈的表情:“小晏哥哥,我这么听你的话,今儿晚上都开嗓了,你居然这么不领情。”
晏朝定定地看了他半晌,忽然发觉自己只要一对上他那双亮闪闪的眸子,就会骤然间变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片刻后,他只得生涩地转移话题道:“还说什么师爷对你不好的话呢,让你攒底儿,还为了你亲自上台,说来说去还不是最疼你,以后可好好孝敬他老人家吧。”
周辰瑜吊儿郎当地笑着:“什么时候把我们家的那笔烂账都算得门儿清啦,少奶奶?”
晏朝下意识道:“你少胡说八道了。”
说着,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正色道:“对了,春晚快到终审了吧?你们俩现在什么情况?”
“今年的小品都挺不错,所以节目组最终还是决定只留一个相声,”周辰瑜一脸淡然道,“估计我们是没戏了。”
晏朝不禁皱了皱眉:“你怎么知道留下来的就一定是他们呢?”
“我还是有这点儿自知之明的,”周辰瑜笑道,“没事儿,反正本来也没指望真的能上春晚,到时候节目能留到元宵晚会,也是赚了。”
晏朝看了看他,又不由自主地转过头,看了一眼远处正在和他人谈笑风生的王晖,像是想说些什么。但没等他开口,就听场馆那头的贺辰烽在喊周辰瑜,似乎是要带他去见什么导演。
周辰瑜答应了一声,晏朝于是赶紧催他过去。没一会儿,王晖也回来了,带着他去和其他大咖们打招呼。
于是两人今晚上统共就说了这没头没尾的两句话,直到彻底散了场,竟也没再碰上面。
晏朝上了王晖的车,问他:“怎么样?”
王晖说:“有合作价值,但似乎没有太多合作意愿。”
晏朝倒也不惊讶:“他师伯吧?”
王晖点了点头:“也能理解,搞传统艺术的本来思想就保守,更何况是这些上了年纪的。”
蓼风轩虽然是周寅春老班主拿大主意,但也绝非一言堂,冬凝园那边的意见一样很重要。
王晖若是真的有心与蓼风轩合作,这其中怕是还得经过不少磨合的过程。
半晌,晏朝换了个话题:“那你觉得春晚呢?”
“你的小朋友?”王晖边开车边说,“有点儿悬。”
晏朝下意识地笑道:“什么乱七八糟的称呼。”
王晖笑了笑,接着说:“魏卯霖毕竟上了那么多年春晚,不是两个小孩儿说顶掉就能顶掉的。”
晏朝脱口道:“那你……”
才说了两个字,他又噤了声。
王晖这个人精,早已经猜到了他的意思:“你是觉得我有多大的能耐,手都能伸到人家春晚的节目组了?”
晏朝垂下了眸子,没有说话。
王晖又说:“说到底,这还得看上面儿对他们的态度,毕竟他们是年轻人,他们的相声,往好了说叫与时代接轨,但总归还是有不少上了年纪的老观众,觉得他们不伦不类。”
晏朝沉默了一阵,说:“所以他们现在的处境其实很尴尬。如果真的把他师伯顶掉了,对方面子挂不住,又是个小心眼儿的,难免在心里记他们一笔。但要是被刷掉了,之前网上又已经造出了这么大的声势,贺辰烽在娱乐圈里的竞争对手也不少,都等着看笑话呢,到时候肯定要跳出来买通稿带节奏,少不了一阵儿冷嘲热讽。”
王晖点了点头,说:“所以我们就要趁着终审结果还没出来,先发制人,买点儿营销号和水军,搞个投票之类的,粉丝肯定会卖力地投。这样一来能让节目组和网友多少知道他们受欢迎的程度;二来如果真的被刷了,也算是一种挽尊的方式,大家只会觉得是节目组不肯听从民意。”
晏朝接道:“就算今年上不了,但节目组出于各方面的考量,明年说不定就会留给他们一个名额。”
王晖欣慰地看了他一眼:“孺子可教也。”
晏朝听了这句话,冷哼了一声,半晌,又开口道:“冬凝园儿要是知道我们表面上和整个蓼风轩谈合作,背地里却在帮着夏清园儿,指定要把我们拉黑了。”
王晖说:“他们就算一时半会儿看不出来,迟早也能猜到。现在全世界,谁不知道你和你那位小朋友的关系?”
晏朝下意识地心虚道:“我和他什么关系?”
见王晖向他投来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晏朝的眸子里难得地闪过一丝慌乱:“现在我们俩的关系早都被妖魔化了,什么说法都有,不少极端的还说我们俩貌合神离,表面是好兄弟,背后互相捅刀子呢。”
“小学生经典论调。”王晖把头转了回去,忽然嗤笑了一声,“不过话说回来,我还是第一次见你对什么人这么上心。”
晏朝敏感的神经不由得突兀地跳了跳,下意识地转头去看他,却见王晖脸上依然是那副让他捉摸不透的笑容。
晏朝心虚地移开了眼神,转头看向窗外,掩饰道:“人生难得一知己。”
王晖却没看他,眸光逐渐变得深邃,像是陷入了某种深刻的情绪之中。
半晌,他才幽幽道:“既然有缘,便要珍惜。”
话音刚落,晏朝就瞬间从某种讳于言表的情绪中剥离了出来,他猛地扭头看向王晖,眸子里再度露出了冷光。
但当他看到王晖那副明显的哀戚与痛苦交织的神情时,却再也说不出任何锋言利语。
晏朝默默地收回了视线,再次看向窗外。
年关将近,夜晚的京城愈发车水马龙,灯火辉煌。恍然间,他看到了路边一个一闪而过的蓼风轩广告牌:
“夏簟清兮昼不暮,冬釭凝兮夜何长。”
晏朝垂下了眸子,那双深邃的眼睛里,翻滚起某种浓重得化不开的情绪。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
不如怜取眼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