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日的清晨,医院里人不太多,晏朝跟在周辰瑜身后,走在处处皆是纯白色的肃静走廊里。
自打师爷住院以后,周辰瑜已经成了这儿的常客,他轻车熟路地带着晏朝拐过了不知道几个岔路口,终于来到了神经外科的区域。
前台的护士大约也早就跟他混熟了,这会儿看见他们俩,也并不怎么惊讶,带着他们进了病房后,冲他们点了点头,就转身带上了门。
病房里,周寅春老班主正闭着眼躺在病床上,尽管处于昏迷的状态,脸色却并不是晏朝想象中的萎靡不振,精神抖擞的模样依旧同往常一样,只是安安静静的,好像睡着了一般。
晏朝把一束向日葵放在窗台上,周辰瑜搬了凳子,坐在病床旁,冲床上的人笑道:“有日子没来看您了,想我了没?”
自然无人应答。
据医生的说法,尽管处于植质状态,但老人并没有丧失全部的意识,或许还能接受外界的信息,因此多同他说说话,有利于刺激意识的苏醒。
晏朝看了一眼周辰瑜,心情有些复杂地坐在他旁边,就听他接着说:“我今儿和小晏老师一起来看您啦,之前跟您说过的那档新节目,马上就要开拍了,到时候就会有更多人知道咱们蓼风轩了。以后我再开专场,还开什么一万人的,我一口气租个鸟巢,指定能填得满满当当,到时候您可必须得赏个脸。”
周辰瑜看着床上的老人,接着笑道:“关辰枫和江辰池的专场开得可成功了,您过去还瞧不起我这个90后呢,瞧见没,人00后今儿也能独当一面了。台下坐的好些都是年轻人,丁点儿大的小朋友都会哼两句太平歌词儿呢。谁说年轻人就不会听相声啦?长江后浪推前浪,您说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两个小孩儿一转眼就长大了,马上就要去隔壁冬园儿镇场子了。我前两天才面试了一波戏校刚毕业的学生,都是想来夏园儿说相声的,个个儿盘靓条顺。您成天说我是花瓶,可真是冤枉死我了。明明是现在说相声的小孩儿长得都不赖嘛,笑一笑十年少,可能干咱这行的能美容养颜吧。”
“春生夏长,咱夏园儿还真跟个花园儿似的,培育曲艺界未来的花朵儿。我就是那辛勤的园丁,是不是特有您当年的风范?”
晏朝忍不住嗤笑道:“嘚瑟。”
周辰瑜转头看了他一眼,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说:“对了,怎么把最重要的事儿给忘了。小晏老师给咱办了个花场,就快到日子了,场地、舞美、灯光都是顶配,跟那些流量明星的演唱会一样的排面儿,厉害吧?万把儿张票呢,一开售就抢光了。”
说着,周辰瑜垂下了眸子,眼里又不由自主地泛起了水光:“我从小到大都在听您念叨这个,今儿是不是也算圆了您的念想啦?”
“我这回唱的是《西施》,我可有十多年没扮上过了,”他努力地眨了眨眼睛,旋即又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您肯定要问我,哟,怎么突然想通了?想当初不是还离家出走么?不是还闹得要死要活么?”
“我跟您说,您第一次教我唱戏的时候,告诉我的那句‘台上女娇娥,台下男儿郎’,其实这话我一直都记在心里的,到现在都没忘……”
周辰瑜的声音一哽,然后伸手握紧了师爷的手:“所以您别睡了,快点儿醒来,我还等着您来听我的戏呢……”
眼看着他的眼泪又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晏朝赶紧起身拿了一包纸,抽出了一张,温柔地替他擦拭着眼角,就见他忽然整个人一愣。
晏朝心下难免一咯噔,问他:“怎么了?”
周辰瑜难以置信地低下头,看着自己握住师爷的那只手,喃喃道:“师爷,师爷好像在抓我的手?”-
晏朝从前觉得,类似于“植物人被唤醒”这样的剧情,向来只存在于电视剧里,所以从当初得知周寅春老班主昏迷的消息之后,他就下意识地觉得,一切都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只是他怕周辰瑜伤心,因此从来没在他面前提过这个,但他知道,周辰瑜心里大约也是有数的。
但他们谁也没想到,在周辰瑜坚持不懈地努力下,老班主居然真的奇迹般地恢复了一丁点儿意识。
虽然只是能够对外界的刺激做出一点反应了,但这也已经给了众人莫大的希望。
晏朝没想到的是,在不久后的花场上,就真的等来了老爷子的出席。
彼时还差两个小时就正式开场了,晏朝正站在偌大的场馆中央,和一众现场导演商量着节目录制的事宜,就看到周家的一大帮子人,推着轮椅,从VIP通道走了进来。
老班主全身依然不能动弹,也不能开口说话,勉强能稍稍睁开眼睛,坐在轮椅上,像是睡着了。
晏朝不由得有些诧异地看向周卯钦,不等他开口,对方就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小晏老师,提前没来得及跟你打招呼,不好意思啊。昨儿我们在病房里聊天儿,发现老爷子对咱们花场的反应还是挺大的,我们跟医生商量了一下,最后还是决定把他推来了,毕竟这也是老爷子一辈子的愿景……给你添麻烦了,实在对不住。”
晏朝连忙摆手道:“这怎么能是麻烦,第一排刚好留了几个机动的座位,我让助理给您安排一下。”
周卯钦点了点头,旋即又诚恳地道:“小晏老师,多谢你了。”
他真挚的语气,反倒将晏朝搞得更加不好意思,摇头道:“都是应该的。”
晏朝看着现场组把第一排的机动座位拆了,直接将老爷子的轮椅推了进去,待一切安排妥当后,他这才放心地去了后台,直奔周辰瑜的化妆间。
化妆师恰巧不在,开演在即,周辰瑜的一身行头已经置办得差不多了。他今天要唱的是《西施》中的《响屧廊》——就是当初封箱时和师爷合唱的那一折。
他这会儿没披外面的那件斗篷,只穿着一身红白相间的古装衣,勾勒出优美的腰身曲线,头上已经贴好了片子,戴好了头套,头顶一副璀璨夺目的翠兰色品字髻和凤冠,好不雍容华贵。
柳叶眉,吊梢眼,樱桃口,浓重的胭脂和油彩的装饰下,本就棱角分明的五官愈发美得不可方物,恍若天仙。
周辰瑜抬眼看向晏朝,嗤笑道:“能不能收收您的痴汉脸?”
晏朝这才反应过来,关上了化妆间的门,下意识地矢口否认:“我没有。”
周辰瑜哼了一声,随即又撇了撇嘴:“小晏哥哥,你这副样子,老让我怀疑你到底是喜欢男人呢,还是喜欢女人呢?”
晏朝知道他这话是故意的,索性也打直球道:“喜欢你。”
周辰瑜果然嬉笑着凑上来要亲他,晏朝却敏捷地一躲,让他扑了个空。
周辰瑜瘪了瘪嘴:“你果然嫌弃我了,呸,拔吊无情的渣男。”
晏朝在他身旁坐下,无奈地笑道:“你现在可是西施,只可远观,不可亵玩。”
周辰瑜调戏晏朝的乐趣就在于不按对方的意思出牌,这会儿晏朝一这么说,他就更加不依不饶,往晏朝的大腿上一坐,手就勾住了他的脖子:“那您可不就是夫差么?”
晏朝抬眸看他:“你是对家派来对我使美人计的?”
周辰瑜笑道:“被你发现了,吸到你精尽人亡的那种。”
晏朝见他越说越离谱,忍无可忍道:“你是不是又欠了?”
周辰瑜得寸进尺地冲他挑了挑眉:“怎么着,说好的戏装py呢?”
晏朝:“……”
演出还有一个多小时就开场了,晏朝还要安排节目组的现场录制事宜,一时半会儿的,当然不可能真的把他怎么样,周辰瑜自然也是吃准了这一点,这会儿才敢这么肆无忌惮地撩他。
晏朝气急败坏地掐了一把他的腰:“今天晚上你死定了。”
周辰瑜这人,向来只管一时嘴爽,才不管以后怎么样。他如今看着晏朝这副样子,心里愈发得意,凑上来就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晏朝被他这么突然袭击,再次无奈地看向他,只见他眼里满是促狭的笑意,可那一张典雅端庄的妆面,还是让晏朝不由自主地感到一阵隐隐的罪恶感。
他有些别扭地转过头,清了清嗓子,这才说:“你别闹了,我来跟你说正事儿的,老班主来了。”
“师爷?”周辰瑜果然一愣,瞬间没了玩笑的语气,“他那样儿……怎么来的?”
“轮椅推来的呗,”晏朝叹了口气,“你师父说,花场怎么说也是老爷子的念想,所以还是想带他来看看。”
周辰瑜沉默了半晌,点了点头:“也是。”
晏朝说:“师爷在台下看着你呢,好好唱。”
周辰瑜答应了一声,垂下眸子,正好看到晏朝胸前挂着的工作牌上“总制片人”的字样,于是伸手把它拿起来,笑着问:“晏总,我师父见到你,是不是说了好些感谢的话?”
晏朝无奈地点了点头:“也太见外了。”
周辰瑜接着笑:“你还没见他在家里呢,成天跟我说,让我好好谢谢你。”
晏朝随口接道:“怎么谢?”
话一出口,他就意识到了什么,果然,周辰瑜一听,又搂紧了他的脖子,嗲声嗲气道:“官人,奴家都以身相许了,您还不知足呀?”
……又来了又来了!
晏朝心烦意乱地捏了捏山根,刚想骂他,化妆间的门就忽然被人打开了。
贺辰烽穿着一身古朴素雅的大褂儿,抱着一把三弦儿,一脸惊愕地看着一身西施扮相、此刻正坐在晏朝腿上的周辰瑜。
下一秒,他飞快地闪身出去,还不忘贴心地带上了门:“我这是造了什么孽我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