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这不是你的错

晚饭的菜式偏西式,所有人围着一张大圆桌而坐,佣仆按照前汤到甜点的顺序上菜,江浔坐在夏清泽身边有样学样,夏清泽用什么汤匙叉子他就跟着拿起来,生怕出错。

哪怕夏清泽说过,他完全没必要这么拘束。

他全程都很沉默,静静地听那些在财经周刊里才能看到的名流新贵谈笑风生,他们都有国外留学背景,高谈论阔时夹杂的不止有英语,还有好几门欧洲小语种,听得江浔云里雾里。他本想装透明人,但那几个小孩坐不住,主餐都没上完就到客厅和花园玩耍去了,要不是其中一个邀功似地把之前画的画拿给他母亲看,并说江浔有指导,他还真的就被这一整桌人忽视了。

于是,桌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了江浔。就餐前夏清泽有给大家介绍过,但在座的个个都是阅人无数,一看江浔的气质就知道这孩子不善于表达交际,话题也就一直没往他身上引过。但他们也好奇能让夏清泽在过年期间带回家的朋友是什么来头,那位妆容精致的母亲细细端详那副儿童画,同江浔道谢时微笑的弧度跟训练过似的精准。牧云依的心理活动没那么丰富,就是想拉江浔一起聊天,也夸赞说江浔特别厉害,她现在用的微信头像就是江浔画的。

“那还是学生吗?”那位母亲见江浔脸稚,猜测道,“读哪个美院呀,你的导师我说不好定还认识。”

“没、没读书了,”江浔顿了顿,“现在在做动画。”

那位母亲点了点头,继续问江浔在哪个动画公司。她应该是从事艺术行业的,举例的几个都是得专业对口的大公司,还说如果江浔在那儿工作,她可以给领导层打个招呼。江浔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无所适从地笑都笑不出,夏清泽握住他的手,用一个比较高端的英语词汇表示“自由工作者”的意思,在座的各位就懂了,心照不宣地把话题转回金融、国际局势以及旅游,聊到最后涉及的点越来越小和具体,牧云依的母亲自然而然地提到女儿的婚事。

牧云依原本低头玩手机,一听又聊到谈婚论嫁,娇嗔地呵斥了一声“妈”。她妈当然没就此打住,看了看夏清泽又看向蒋灵,明知故问:“小夏和依依差三岁吧。”

“妈,你什么意思。”牧云依真的生气了,但她长相太过于甜美,眉头再皱也没什么攻击性,蒋灵笑着没说话,夏楼山回道:“是大三岁,我记得依依和夏樱同岁。”

提到这个名字,蒋灵脸上的笑瞬间僵住,双目一瞬的失魂落魄。夏楼山不可能没留意到,但还是继续道:“他们三个从小一块儿长大的,自然有感情基础。”

“谁跟他有感情基础啊,”牧云依哭笑不得,“我小时候都看不上他,我都……”她恍了恍神,声音转小,“都是和夏樱玩的。”

“但现在已经不是小时候了,”牧云依母亲的意图越来越明显,好像早就打定主意要在这顿饭局上提这件事,“你们都长大了,站在一块儿,郎才女貌。”

但夏清泽拒绝得干脆,礼貌道:“阿姨,不好意思,我心里有人。”

“是嘛,”这个变故时牧云依母亲万万没想到,但她的笑容里没有丝毫尬然,身份迅速转变回简简单单的长辈,问:“是谁啊,怎么没听你母亲提起过。”

“还没来得及,”夏清泽的手指穿过江浔的指缝,江浔抬头看他,他不卑不亢地看向夏楼山,说:“但我和我父亲提过了。”

对面的夏楼山也同他对视,父子之间的气氛剑拔弩张了一瞬,随后偃旗息鼓,又维持住表相的其乐融融。牧云依也慷慨陈词,一次性把话讲清楚,让她妈别再给她乱点鸳鸯谱,到最后她都有点着急了,气呼呼地说她就是跟个女孩子在一块儿,也不会考虑夏清泽的。

所有人都乐了,当牧云依说了句玩笑话,但夏清泽和蒋灵面色都不太自在,江浔的手心也冒细汗。晚饭过后,几家客人同夏清泽父母一一告别,当最后一辆轿车驶离,蒋灵摆动的手垂下,嘴角的弧度收回,眼神疲惫地像终于演完了一场戏。夏楼山点了根烟,说自己抽完再进去,蒋灵没等他,往前走了两步,问:“清泽谈恋爱了?”

夏楼山长长地嘬了一口烟,将烟雾全都咽到肺腑,她的妻子依旧没有回头。

他听到他的妻子说了句“挺好的”,那么轻,跟吐出的烟雾一样飘散在风中。这让他抓不透蒋灵真正的想法,三十年来都抓不透。他是烦躁的,也觉得自己有某种责任,当他在花园里看到夏清泽和江浔一起蹲在草坪上观察着什么,他走上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儿子,以及他的男朋友。

江浔先抬头,对他有些畏惧,“叔叔”两个字都叫得结结巴巴,夏清泽知道他来了,低着头依旧专心致志,并且招呼他也一起来看。

“江浔发现的,这个小草长得特像豌豆射手。”

夏楼山没蹲下,也没说话。夏清泽没趣,和江浔一起站起了身。夏楼山垂眼看着两人牵着的手,对夏清泽道:“你先进屋,我和他聊两句。”

“有什么不能当着我的面聊,”夏清泽问,“还是说第一次见面,你准备红包了?”

夏楼山无视儿子近乎挑衅的玩笑,又掏出了烟,指了指旁侧的凉亭:“那就一起聊聊。”

他们坐下,都沉默。夏楼山抽了大半根烟,终于能心平气和地面对江浔,就算平视,也依旧带着资本和人脉堆积的傲慢:“你也看到了。”

看到我们家来往的都是什么人,看到我们心目期待的在夏清泽身边的人又该是谁。

这些潜台词江浔都听得出,他也反驳不了什么,不回应是很不礼貌的,所以他点头,认认真真地说:“看到了。”

夏楼山将烟掐掉,有些想笑。他有点明白自己儿子可能喜欢江浔哪点了,这么单纯到有些傻气的年轻人,现在确实很少见了。

他一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的体面是不允许他刁难嘲讽江浔的,他转而问夏清泽:“你觉得我们这个家,还能再接受一个homosexual吗?”

他排斥“同性恋”三个字到中文都不愿意提。夏清泽反问:“是这个家接受不了,还是你接受不了。”

夏楼山揉鼻梁,劝说道:“你要想想你母亲。”

“那你想过吗?”夏清泽声音发颤,“提姐姐名字的是你,不是我。”

“那你要重蹈覆辙吗?像夏樱一样和我们对着干,为了那什么可笑的……自由,去——”夏楼山停住,也累了,问江浔,“你要做他的帮凶吗?”

“不是帮凶。”江浔的声音很轻,但不犹豫,“是陪着他。”

“你们还是太年轻。”夏楼山摇摇头,知道多说无益,起身离开了。之后夏清泽和江浔也回了卧房,夏清泽很急,扯掉江浔的外衣将他翻过身,动作粗暴。江浔强迫自己不要反抗,埋在枕间的眼睛里有对未知的惧怕。

但他知道夏清泽不会伤害他的。他像献祭一样配合着,被扒到只剩下贴身的内衣,乳/尖挺起,夏清泽才终于冷静下来,跟他说对不起。

“不要说对不起,”江浔坐起身,大胆地抱着他,像安抚一只大野兽,一遍一遍地说,只要夏清泽别难过,他都没关系。

他问夏清泽到底发生了什么,夏清泽给他披上自己的睡衣,带他去书房,打开一个上锁的柜子,从里面拿出一本笔记本。

他翻开其中一页,将那封被八年的时光和海水磨到褪色的夏樱的绝笔拿出来:

我不恨任何人,我也不觉自己有错。

我像是被禁锢在大理石中,但没有一个米开朗琪罗来雕刻,setmefree。

有人和我说,活着本身就是一种反抗,只有活着,才能守到云雾拨开的那一天。

可我怕是等不到了,活着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我一想到自己还要千千万万个下一分下一秒,我就坚持不下去。

真不好意思,我是那样年轻,才十八岁,怎么肯妥协呢。

我不是kitri,也不是堂吉诃德,

我只想光明正大地做我自己。

“她都没写寄信人,”夏清泽背靠着书柜,神经绷着,“她从一开始就想好了。”

江浔小心翼翼地将信放回去,关上笔记本,说:“这不是你的错。”

他又找出一张明信片给江浔看,那是十多年前夏樱从梵蒂冈寄给他的,正面的图片是米开朗基罗为美第奇陵墓所雕刻的几座塑像,背后是米开朗琪罗一句名言的英文翻译,再翻译成中文,意思是“我在大理石中看见天使,我不停地雕刻,直到使他们自由。”

“她在向我们求救。”他的手指划过那句“setthemfree”,一遍又一遍。

他的情绪已经很克制了,他清楚地记得两年前的一个晚上,他接到牧云依的越洋电话,她在苏黎世的艳阳天里嚎啕大哭,一遍一遍地重复明信片上的那句,瑞士没有海。

“她在向我们求救。”

她曾经向所有人求救,求求他们看一眼她的痛苦。

可她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投海不是她最后一条路,而是实在没有路。

“这不是你的错。”江浔再次抱住他。夏清泽的背宽厚而可靠,从来不会摇晃,也不需要依靠,只有江浔会勾着他的脖子,笨拙地抚摸,一遍遍,固执地说,不是你的错。

他背对着书房的门,夏清泽闭着眼,把头埋在他颈窝里。谁也没看见书房虚掩的门被轻轻推了一下,门外的蒋灵久久凝望,最后拢了拢披肩,帮他们把门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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