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梁真摸到了,邵明音的掌心有伤。

梁真一个伸手就是要把邵明音的掌心摊开,他想好好看看,但邵明音比他快的抽回手,手肘撑着床站起了身,梁真看着他从眼前走到了阳台,是去收衣服了。

收完衣服后邵明音没马上回来,而是背靠着阳台的门伫了会儿,他有点不是滋味儿的摸了把头发,手放下来的时候他也看到了自己的掌心,绝大多数时候那个地方都是向内的,所以他和梁真面对面吃过不少顿饭,梁真也从来没发现过。

而这又有什么可以需要去发现的呢,谁的右手掌心会留那么深的伤。梁真要是真看到了,会发现那里留下的伤不止一道,只是从大拇指根部往上的那道最长也最深,哪怕现在已经好了,但那样的深度,就算没伤筋动骨,也遭过十指连心的痛。

而现在,邵明音更是万般后悔,他怎么就让梁真碰那里了,还是他主动的。如果等会出去梁真问起来,他连个借口都没想好。

他手往兜里摸,掏了会儿才想起自己戒烟挺久了,除非是碰上了谁,他都会和别人说自己不抽。但现在,被压制的烟瘾突然就上来了,让他想到自己有段时间抽的特别凶,房间里天天都是烟味,他闻着满屋子乌烟瘴气不觉得闷,只觉得心里舒坦了些,这感觉还挺像听梁真弹吉他唱歌的,音乐在安抚人心上的效力不亚于尼古丁。

邵明音知道梁真是抽烟的,他们第一次见面,梁真左手捏着铝制的啤酒罐,右手往后架在椅背上,指尖夹着烟,听到声响后往他所在的门口一瞥,眉目间的那种不羁还没来得及收回来。对于任何一个和毒品沾上边的人,邵明音向来都没有同理心,可回局子后一看资料,知道那小伙子才十九岁,邵明音等尿检结果的时候也挺忐忑,总觉得这小伙子挺有个性的,要是碰了不该碰的,那太可惜了。

好在最后是虚惊一场,再后来梁真老爱往他这儿跑,刚开始一进屋,他身上隐隐也有烟味,但之后就都没了,身上不仅干干净净的,还有点肥皂洗过太阳晒过的味道,那味道就真的很大学生了,也更符合他的年纪。

所以邵明音肯定不会问梁真要烟,就算有,梁真万一一掏掏出个黑兰州,他肯定也抽不惯。而且抽烟对嗓子总归是不好的,梁真要是也有戒的打算,他怎么好又提起来……

邵明音晃晃脑袋,他都想到哪儿去了,梁真抽不抽烟戒不戒烟和他又有什么关系,他直起身,却又不是很想马上进屋,倒是梁真敲了敲玻璃,拉开门探出头,在吹了外面的风后很浮夸地一哆嗦。

“好冷啊,”梁真看着穿着单衣的邵明音,“你进来好不好啊。”

邵明音差点就回个“好”了,但那个字最终还是只卡在嗓门眼。梁真肯定是不自知的,但那语气和话听到邵明音耳朵里,总觉得他是这个屋子的主人,或者说是一份子。邵明音听着觉得梁真是自作多情反而好了,可事实是,他听着,觉得梁真说得没啥毛病,还挺自然的。

能不自然嘛,十一月都快过完了,梁真往他这儿都跑了一两个月了。邵明音从没觉得时间过得这么快过。他好像昨天才认识的梁真,可今天梁真就有了自己的拖鞋,自己的水杯,自己的碗筷,自己的毛巾,还有自己的一床被褥。那当然不是邵明音主动给的,而是梁真每次来都爱穿那一双,用那一个组碗筷和水杯,毛巾是他自己从抽屉里搜刮出来的,每次用完就挂在最角落,绝不给邵明音占地儿,他每次来都没给邵明音添过乱,他只要一来,电视里的《好易购》就再也没响起过。

如果说刚开始梁真能留下是因为他脸皮厚,强行参与进了邵明音的生活,那么现在,梁真还能留下离不开邵明音的默许和纵容,梁真渐渐不再是个突然出现的外来者,他在这个小公寓里有痕迹。

点点滴滴都是在不经意间留下和渗透的,如果他有一天突然不来了,邵明音再打开电视机,听到那两个主持人一唱一和的推销,肯定会记得想起,曾经有这么个人弹着吉他,给他唱故乡的歌。

邵明音进屋了,他收的是警服常服,就直接挂在玄关的衣架上了,这样明天也方便穿,梁真已经把行军床摊开了,挺着背直直地坐在那儿,仰着头看邵明音的一举一动,特别像只忠心耿耿的大狗。

邵明音也没什么好忙的,洗漱完后换了睡衣,就也要上床睡觉,但梁真还是之前的姿势,也不说话,就是看邵明音,邵明音没觉得被冒犯,就觉得有这么一束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身上,那感觉挺特别的,好像自己是被关心的。

好像自己是什么重要的。

邵明音没掀开被,而是踏着拖鞋走过来了,没几步他站到了梁真面前,梁真仰头看他,直到从他的眼里读到了许可,梁真才握住了邵明音的右手,然后低下头,看那曾经一度鲜血淋漓,如今已经留着不少旧伤痕的掌心,大部分已经很淡了,只有那道最深的还依旧凹凸不平,像个烙印,一辈子都刻在那里无法被磨灭。

而就像在第一个晚上主动留下梁真,现在,也是邵明音主动让梁真摸那个地方,像只刺猬在信任的人面前袒露柔软的肚皮,他主动给梁真看那隐藏地很好,却实实在在受过伤的地方。

邵明音在等,他当然不会实话实说,但只要梁真开口问,关于这些伤哪里来的,他总有理由借口搪塞过去,可梁真看了很久,久到邵明音都想先开口了,梁真才很轻地笑了一声。

梁真抬头,在创伤面前,笑总是有些不合时宜,邵明音正觉得别扭,后悔自己今天持续搭错了神经,他都要把手抽回来了,他听到梁真开口了。

梁真仰头看着他,对他说:“还真是矛盾密布的手啊。”

就在邵明音陷到那个眼神里的下一秒,在那一瞬间,梁真的手指穿过他的右手手指,十指交叉着握住,梁真的左手掌心贴着邵明音的右手掌心,梁真道:“抓住了。”

邵明音的手指细微地抖动了一下,并没有像梁真那样指尖落在对方的手掌背上,但也没有抽回,他感受到指根有经络在跳动,一下又一下,不知道是自己的,还是梁真的。

而梁真就像是能共情,能感同身受,他继而松开手指,四指托住邵明音的手掌背,只有大拇指在掌心轻轻地摸,他问邵明音:“当时是不是很疼?”

邵明音不知道他指的是哪个当时,含糊道:“不记得了。”

“那…”梁真再次仰头,“你这样,算是和我分享了一个你的秘密吗?”

“我还没告诉你这些怎么来呢。”

梁真没接着问,两人都是沉默,梁真还是在摸邵明音的右手,不看掌心那一面,邵明音的手是很好看的,手指纤长白皙,指甲圆润,中指上连握笔的茧都没有。梁真没再将他的掌心翻过来,而只是握着。

“你要是想告诉我,你总有一天会告诉我的,”梁真道,“而且你已经给我看了,我……”

梁真犯难了,总不能说自己很开心吧,那毕竟是伤,但邵明音会给自己看,不就证明邵明音信任自己嘛,他当然开心啊。

而邵明音随后就把手抽回了,又恢复了往常的那种神情,食指在梁真的脑门上一点,梁真借力,就直接仰躺到那张行军床上了。

“我们认识才几天?”邵明音垂眼看躺着的梁真,“你就和我‘总有一天’?”

“嘿嘿…”梁真笑,故作腼腆地卷到被子里,邵明音也不和他闹,回床上一关灯,也准备睡觉。一时间房间里的光亮只有没拉严实的窗帘缝隙里洒进来的月光,邵明音看着那道光,他听到梁真叫自己的名字。

邵明音回:“干嘛?”

“我觉得你都给我看掌心了,我也应该跟你讲一个我的秘密。”

邵明音像往常一样,总爱和梁真呛两句:“谁要听你的秘密,小朋友有什么秘密不秘密的。”

梁真:……

梁真:“你真不听啊,超级劲爆的!我从来没和别人说过。”

邵明音将被角一捻:“行啊,那你说吧。”

“那我说了啊。”梁真转过身,看向邵明音的方向,“你要帮我保密的。”

“保密,一定保密。”

“那我告诉你啊,我七岁还尿过床。”

先不管真假,听梁真这么一说,邵明音确实没憋住不笑,他也转过身了,在黑暗里看梁真的那个方向,问他:“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你可千万别和别人讲。”梁真再次要让邵明音打包票。

“不讲,”邵明音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他其实没那么好奇,但梁真对他从来都是坦诚相待,他只要问,梁真就会实话实说。

“那你为什么七岁还尿床?”

“因为我那天晚上看了恐怖片啊。”梁真懊恼着,“这毛病现在也有,我只要看了恐怖片,我那天晚上肯定会半夜要上厕所,和条件反射一样。当然我现在不怕了……”

邵明音打断:“真不怕了?”

梁真嘀嘀咕咕:“好吧,如果是那种特别特别恐怖的,还是有点……”

“但那不是重点,”梁真继续讲,“我其实特别喜欢你这种一居室,不像以前在兰州,房间大的怪吓人的,我又一个人睡,有时候连着一个星期我爸妈都不回来,家里就我一个,我就……你别笑,你只有六七岁,一个人,又刚看完恐怖片,你肯定也会怕起床去卫生间那段路的,反正,反正我那时候就挺怕的,尿床在心理上肯定少遭罪,我床大着呢,也没什么影响,十二岁是最后一次了,之后就没了。”

邵明音听了梁真的秘密,哇了一声道:“那梁真小朋友,我真要重新认识你了。”

“啊,怎么个重新认识,反正你不许笑我!”

“不笑你,”邵明音道,“你这么可爱,我怎么会笑你呢。”

“尿床有什么可爱的,可丢脸了,不过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虽然是我和你说的,但你以后不许再提了。”

“谁和你……”邵明音声音越来越轻,“以后”两个字也没说出来。他翻过身,背对着梁真,这次说的两个字梁真听见了,是“睡觉”。

梁真很乖的“哦”了一声,但还是多嘴了一句:“我明天带手风琴来。”

“你又不会……”

“那我也没办法啊,手鼓吉他什么的我还能两三天练好了就过来,手风琴我得…大半个月?”梁真吃不准,“反正我就带过来练,不然那么长时间不见着你,我……反正我明天就带过来!”

“明天是星期五,你课都不上了?”

“我星期五没课,”梁真解释,“我学国际贸易的,这个专业是2+2,除了我没几个大三还留在温州的,所以课特别少。”

“那你为什么不出国?”

“我就觉得…我就觉得出国什么时候都能出,大四?研究生?可音乐没那么多机会啊,我就只有一个十九岁,我现在十九岁,我想玩音乐,想再试试。”

梁真道:“我想试试,我明天带手风琴过来。”

邵明音没说话,梁真就以为他不想理自己了,也没什么心理落差地闭上了眼,他睡意一向很浓,沾上枕头就犯困,所以他并不能确定,那句“那你就带来吧”,是他在期许中产生的幻听,还是邵明音真的这么说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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