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真其实已经疼得有点直不起腰了,眉头也皱着,倒抽一口气后他第一句话反而不是有多疼,而是问邵明音:“你没事吧。”
邵明音僵僵地转过身,扶着梁真肩膀让他有个别的着力点缓缓,两边人群因为这个小伙子的受伤先是一片寂静,然后又嗡嗡地发出议论的声音,邵明音都听着呢,梁真能自己站稳后他再次转过身,对着那群外地人吼:“都他妈别吵了!”
人群因为那声呵斥再次安静,并且再没发出任何声音。那声呵斥也听的梁真心里一惊,是没想到永远和和气气的邵明音也会发火发怒,甚至是骂脏。他和邵明音认识快小半年了,这是他第一次见邵明音真正意义上的发火。
他低头看那高云霄,高云霞手还是捂着脸,但眼泪也不流了。他再机灵再能说会道也只是七岁的小孩子,当事态真的不可控了,他也吓傻了。至于那冲动抡锄头的老伯更是早握不住凶器了,手不知所措地放在两边,瞅着梁真想说些什么,又被邵明音刚才的那句吼怵到了。
“讲不拎清是吧?讲不拎清那就去局子里调解!你,还有你,”邵明音指着老伯和高云霄,“跟我上车!其他所有人都散了!”
邵明音说得不容置疑,也不容所有人反驳,他将停在路边的那辆老桑塔纳开过来,等梁真坐上副驾后他将后面的车门打开,等着他们进去。高云霄确实没再哭了,手也不再捂着脸,像是憋着一股劲儿,第一个坐进去了,他进去了高云歌肯定也陪着,老伯再不乐意,这时候也只能跟着上车。
于是,本应该在家吃上饭的梁真和邵明音此时此刻又回到了派出所,赵宝刚也没下班,见邵明音往派出所里带人了,也能联想到是刚才打过去的那通电话,他便也先留下,和邵明音他们一起坐在调解室里等这件事有说法后再回去。
但没成想都到派出所了,高云霄和老伯还是都坚持自己的说辞,咬定对方是在撒谎,值夜班的民警和邵明音在旁劝他们都各退一步,也没有一个人愿意先松口。
从调解开始到现在,赵宝刚就一直没插上话,但看着时针都溜到快十点了,这件事还是没完没了,赵宝刚也有点着急了,他这么多年什么调解和解没见过,这么固执的老头他也不是没遇到过,但这么小年纪就浑不怕又硬气的小孩,他真的头一回碰到。
“这样耗下去也不是办法啊,”赵宝刚抬手要捋捋头发,只摸到头皮没摸到头发后他就把手又放下了,自言自语地想办法,“要不等会把他们两个分开,和民警单独聊聊,要是说法还达不成一致,就打电话给老娘舅。”
“老娘舅?”坐在一旁的梁真一时有点不敢相信,“所长你是说那个专门调解的《钱塘老娘舅》?!”
“不然1818黄金眼,小强热线也可以,”见梁真对浙江电视台情况还挺了解,赵宝刚多少也有和他交流的欲望,“有时候我们也会找隔壁台州的电视台,友台的600新闻,600热线什么的效率也高的。”
“啊……”梁真长知识了,是知道以后看电视要多留意这些频道了。赵宝刚起身走过去后梁真身边就只剩下高云歌,进调解室后他一直都很沉默也没什么动作,只是时不时抬头看调解室里挂着的钟,手机屏幕也是关了又开开了又关。
“你有什么急事吗?”梁真问他。
“没什么事,”高云歌再一次关了手机屏幕,“酒吧老板问我怎么还没来。”
“你要是旷不了就先去吧,你弟弟我们到时候给送回去。”
“不了,”高云歌冲他很勉强地一笑,声音也轻,“我就是现在去,换衣服化妆什么的也来不及了。”
“对了,”高云歌问,“你后背没伤着吧……”高云歌一停顿,是想说对不起又想说谢谢。梁真就一摆手,很大度地说没事。
“我怎么能让邵…怎么能让小孩子受伤呢,没事没事。”梁真看着他,还是多嘴了一句,也是缓和下气氛,“其实你下次不用戴假发不化妆也没关系啊,你现在这样也很好看。”
“不穿女装就很普通啊…生活所迫,想赚那份钱还是得有点噱头的。”高云歌笑,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了低头,可一想到自己弟弟的事,那笑意很快也就没了。
已经是晚上了,派出所里好几个房间都锁上了,值班民警也是图方便,就直接把人带到审讯室里头了,又聊了几句后还是没什么进展,站在审讯室外的赵宝刚叹了口气,微信里翻翻找出1818黄金眼记者小吴的名片,等老伯先出来后他问需不需要媒体介入调解,老伯没答应,但也没明确的拒绝。
而邵明音还在另一个审讯室里跟高云霄聊呢,单独交流还是有好处的,高云霄记着邵明音扑过来挡住他的好呢,也不会像面对其他民警一样那么强硬。但他也还是执拗,邵明音脾气再好,这么焦灼下去也不再愿意浪费时间,正打算把那小孩带出去,审讯室的门从外头打开了。而在看清进来的人是谁,原本坐着的邵明音也站起身了。
“你饿不饿啊,”梁真边说边走到他面前,“我泡了面,你先出去吃呗。”
“你——”邵明音之前一直忙着调解呢,不仅没顾上吃饭,也没好好问过梁真后背的伤,梁真却和早猜到他会问什么一样,正要舒张下肩膀表示自己不疼了,一看那小孩也瞅着自己,不由就心生一计,背微微驮着,嘴上说着“没事”,但那状态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有事的。
“要不你先去吃面?”梁真半推着将邵明音送到门口,两人肩紧靠地时候梁真放低声音,“我帮他挡过一锄头呢,你让我和那小孩单独聊聊?”
邵明音开口想说什么,但也想不到更好的办法,就是梁真装得太像了,他站在审讯室外往里头看,挺后悔刚才碰面时没给梁真揉揉。
而室内也不是真的审讯,梁真坐在刚才邵明音坐的位置上,和那小孩共用一块小桌板。高云霄原本还是面无表情的,但在梁真变戏法一样地从兜里掏出个小蛋糕后,高云霄纹丝不动地嘴角还是扯了扯。
“肯定饿着了吧,”梁真特别能感同身受,都不等高云霄说话,他就将那塑料包装袋撕掉,然后递给高云霄。见高云霄迟疑了,梁真就直接把蛋糕塞到他手里,“快吃着呢。”
梁真平时普通话很标准,但面对高云霄,他说话刻意带着方言口音和常用的语气词,比如在动词后面加上“着呢”。兰州和白银又是相邻的两个城市,高云霄一听,也听出梁真是老乡了。这让他的警惕更消减了不少,再加上梁真帮他挡过一锄头,他吃着那蛋糕,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了。
见他终于吃了,梁真也笑:“你说这什么缘分,我和你哥也算认识,今天又碰到你呢,温州真小。”
高云霄一听,嘴里的东西还没咽下去呢,就磕磕巴巴地问:“你和我哥怎么认识的的。”
“在同个酒吧驻唱呗,”梁真说得还是轻松,“你哥唱歌唱得可好听了。”
“那你……”一提到高云歌,高云霄就一点和老伯对峙时的伶牙俐齿样都没了,“你、你看过我穿——”
“当然看过啊,”梁真没让他说出来,“这都什么年代了,想穿什么衣服是每个人的自由,有什么好奇怪的。”
高云霄愣了,像是从没听过这种说法,他就这么愣愣地看着梁真,他没再继续吃蛋糕,而是眼泪又掉出了一行。如果说之前控诉老伯时哗啦啦往下掉的眼泪演戏的成分更多,那么此时此刻落泪的高云霄是真的动真情实感了。邵明音也注意到了他期许的变化,将审讯室的外放设备打开,这样站在外面的人也都能听清他们聊了什么。
“可是别人不这么说……”高云霄一抬手臂,将眼泪抹掉后极力地克制住情绪,“别人都会说我哥……”
高云歌也听到了,站在最旁边,他看着审讯室里的弟弟,拳头紧握后指甲陷入了皮肉。
“是哪个别人啊,”梁真柔声地引导。
“那个老伯啊,我们租的房子就在他家二楼,我有次听到了。”高云霄红着眼,“我听到他说我哥这么说我哥了,他看到我哥回来的时候穿裙子,他说我哥坏话。”
梁真有点明白了,原来今晚上只是一个爆发,之前还是有导火索。
“小朋友,在背地里说别人坏话是那个老伯不对,但是……”
梁真想说老伯年纪也大了,同性恋都不是流氓罪了他可能都不知道,肯定也接受不了男人穿女装,觉得脏了眼多嘴地和熟人叨叨几句,也肯定没料到就这么凑巧地被高云霄听见了。
但话到嘴边他发现自己确实不适合煲鸡汤,而且他总觉得这个理由还是太表层了,总不能因为那老伯私下里议论了他哥,高云霄就把局面闹成现在这样。
“那……”梁真继续问,也直觉问题是出在这儿,“那你为什么要那么回骂老伯呢?”
梁真毕竟是个rapper,或拐弯抹角或直截了当的骂人他最在行了,但不管怎么骂,“变态”“恶魔”这种词他几乎都没用过,这两个词在一般的吵架拌嘴里也绝不是高频词,高云霄那么能说会道,一张嘴能把那么多外地人都号召过来,怎么骂起那老伯来,脱口而出的是这两个词。
高云霄低着头,丝毫都不犹豫,是印象过于深刻:“因为他说过我哥男不男女不女,他这么说过我哥。”
审讯室外的所有人也都听到了,沉默地把目光都放到老伯身上,老伯自己也挺吃惊的,是一时想不起自己这么说过高云歌。
可说者无心,听着有意,老伯自己和放屁一样的说了就忘,和哥哥相依为命的高云霄可是会记一辈子的。
“那又为什么骂他是恶魔呢?”
当这个问句一出来,突然有个答案就在梁真的脑海里闪过。当眼前这个来自白银的高姓小孩和那不久前轰动一时的新闻联系在一起,梁真能猜到那老伯放屁一样说过就忘但被高云霄听进去的话里头,肯定不止说他穿女装的哥哥是变态这一句。
“他还说……”高云霄把那没吃完的蛋糕读捏变形了。
“他还说白银,说白银怎么尽出些奇奇怪怪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