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有了邵明音的承诺,梁真恨不得立刻马上就把时间拨快六个月,但这种念头梁真也就只能想想,况且现如今有更具体的事情等着他去做,那就是拍mv。

关于mv的内容,梁真和犹太讨论一番后都觉得mv展现的是城市、街道以及在这里生活的形形色色的人的风貌,而不是把镜头聚焦在rapper怎么唱这首歌上。这是个很好的构想啊,但梁真毕竟精力旺盛,又因为歌里有句词是“我站在良田的废墟上,我会想起故乡的牛和羊”,梁真就突发奇想的想扮牧羊人,在废墟上拍几组概念照。

梁真先是在网上找一些cos服装,但那些看上去就不够旧,拍出来效果也肯定没多少质感。于是梁真就联系到在温州山里养羊的老伯,从那儿借了棉麻衣服和靴子,往身上一套后手里再带个宽沿帽子,梁真的牧羊少年形象还真像那么一回事。

这套装扮梁真在家里就试过,邵明音看了先是说像,然后又摇摇头,说哪有放羊的像梁真那么白。

梁真觉得有道理,于是开拍前专门调了点近似泥土的颜料摸了几道在脸颊上,这样一来梁真要是不笑,整个人看上去就特别野,跟从土地里生长出来一样。

外景他选在一块违章建筑的废墟上,梁真腾空地坐在一块水泥的空心板上,一条腿弓起一条腿挂着小幅度的荡。他嘴里叼着狗尾巴草拍了几张,然后又拿着笛子——梁真不会吹笛子,他就是拿着装模作样拍照片的,但当犹太的镜头记录下那个低头专注于手指在笛孔上舞动的少年,你看着那张照片,某一刻也能说服自己他真的是城乡化进程下最后一个孤独的牧羊人,吹着唱着终将逝去的田园牧歌。

或许是因为来自兰州,梁真对土地有着天然的亲切,而不管在哪个城市,他对泥土的热忱都是无需表演就真情实感的流露出来的。因为mv的拍摄犹太不止一次的和梁真走过温州那些被遗弃的良田,每次梁真都是兴冲冲地来,离开的时候特别惆怅,包括这次,梁真拍到最后也丧丧的。这片废墟在拆之前是个厂房,拆了之后也没人收拾,除了砖瓦水泥还是很多生锈的钢丝绳,梁真捡起一根将它对折又拉开,环顾了四周发现并没有什么垃圾桶,他就先握在手里了。随后梁真走到旁边,和犹太一起看单反里的照片。

“这几张光线怎么这么暗啊,”梁真指的是最后拍的十来张,“感觉天还是亮着的啊。”

“你肉眼看上去没区别,但镜头是很敏感的,”犹太道,“我后期回去调一下就成,不是什么大问题。”说着,犹太把相机递给梁真,让他自己拿着,“你再好好看看有什么特别满意的,我给你发照片的时候备注一下,你也好找。”

“好嘞。”梁真接过了,埋头刷着里面的照片,犹太就抬头环顾了一下四周。他们虽然是在农村的田野上,但从东到北再到西北侧,那一圈全都是小洋楼,再往后的轮廓是工业区的厂房,从他们的角度太阳落下刚好是被楼房挡住的,但如果再往前走个一段路再找个合适的位置,拍到太阳在正西面的那条香樟小道落下也不是不可能。此刻光线虽然在渐渐变暗,但今天云多且没遮住太阳,使得红日的光辉绵延到白色的云朵上,将它们渐变地染成红和橙甚至还有些许的紫。

紫色的晚霞在温州是很少见的,犹太有点想抓住,正寻思该如何构图,他听到快门一声“咔嚓”。

他回过神,看到梁真举着自己的单反朝着自己身后的那条小路,相机放下来后梁真就笑,也没看拍得怎么样,他就将相机物归原主,然后往那个方向走过去。

相机都在手里了,犹太也是下意识地翻相册看梁真拍了什么。梁真没学过摄影,完全是看到什么就拍什么,除了背后那条小道中间停着的车,这张照片并没有其他一眼就看得出的重点。犹太就将照片放大,好在相机的像素够高,放大后他能看到那辆车的车窗是摇下来的,坐在驾驶室的那个人左手搭在窗沿上,另一只手还握着方向盘。他的脸是侧向镜头的,嘴角也勾着笑,自然地让人不会觉得他是在找镜头,而只是和拍摄者心照不宣罢了。

而等犹太将图缩回原来的尺寸,他看着那辆车,也想起自己为什么第一眼就觉得眼熟。他转过身看那个人开了车门,尽管穿着民警的蓝衬衫制服,犹太依旧认出他就是去年在地下八英里给梁真加油打气、帮着他逆风翻盘的那个人。

“我还没给你打电话呢,你怎么就来了?”

“你昨天不是说过在这儿拍嘛,我今天提早下班了,就直接开过来了。”邵明音原本是双手插着裤兜倚着车门,但梁真凑得也近,他就把梁真的帽子摘下来,从开着的车窗里扔进去,然后手指划着梁真脸上的颜料。

梁真任由邵明音碰他的脸,也没什么戒备,直到邵明音的手指在他鼻头一按把颜料蹭到那上面,他看着邵明音得逞的笑,边用袖子擦鼻子边“控诉”邵明音才幼稚。

“你拿那钢丝干嘛?”邵明音问他,“弄得一手锈。”

“嗯…我等会找个垃圾桶就扔。”

“那我们现在就走?”邵明音侧了侧身看不远处的犹太,“和你朋友说一声?”

“嗯,”梁真转过身,是准备大着嗓门和犹太说他先回去了。

但还没等他发出声音,梁真就被眼前飞过的东西吸引去了注意力,邵明音也从后面拍他肩膀,说,蜻蜓。

而且不是一只两只,是十几只,且全都是往一个方向飞去。梁真长长地“哇——”了一声,往后退了一步和邵明音站在一起,指着蜻蜓飞过去的轨迹,说,蜻蜓啊。

邵明音能理解梁真为什么那么吃惊,虽说是非常常见的昆虫,但蜻蜓在稚虫期就喜欢在潮湿地区活动,成虫后也喜欢在草丛和农田间捕食。而兰州气候常年干旱植被覆盖率又低,蜻蜓这种生物虽然也有,但并不常见。

而等梁真跟着那十几只蜻蜓往另一处农田走,当成群的蜻蜓映入眼帘,梁真惊得嘴巴都闭不上了。

他问邵明音:“你见过那么多蜻蜓吗?”

“没见过那么多,”邵明音也挺稀奇的,“可能明天要下场大雨了吧。”

“哇哇哇!”梁真又是笑又是感叹,像是短暂地失去了语言功能,一个rapper,词库里只剩下“好多啊”“蜻蜓啊”“好多蜻蜓啊”。

“哇,我觉得我现在好没见过世面啊,”梁真自嘲,手抬起来刚想抓头发,才意识到自己还没把那钢丝扔了呢。

而看着那手里头约莫两米长的钢丝,梁真脑海里突然就闪过了一个念头,也不顾钢丝上的锈迹,他开始将那钢丝折出自己想要的形状,随后他转过身,很得意的冲跟着自己的那个人一笑。

“邵明音啊,”梁真问他,“要不要哥哥带你抓蜻蜓啊?”

邵明音白了他一眼并且没有回答,是不相信梁真能徒手抓到飞舞的蜻蜓,也是不想搭理他让他占了口头上的便宜。但梁真一点也不气馁,大有要让邵明音好好见识一番的架势。只见他将钢丝顶端弯成一个直径约莫二十厘米的圆,剩下的都缠成一根细棍用来握住。做好工具后梁真往乡间小道两侧的香樟树上瞅了瞅,然后走到其中一棵下面,垫脚抬手在树上捞了捞。等梁真再往农田这边走,邵明音瞧见了那个钢丝围成的圈上覆盖着一层蜘蛛网。

“你真不玩嘛,”梁真现在两手上都有锈粉,就没拉邵明音的手,而只是用肩膀蹭邵明音的后背,推着邵明音和自己一起去蜻蜓最集中的一片田地上。

这是六月底,南方的农田一片绿意,邵明音站在田间的石板小道上,看着前方的牧羊少年将粘着蜘蛛网的钢丝圈对准飞舞的蜻蜓。邵明音站在后面看得更清楚,会提醒梁真蜻蜓都往哪个方向飞了,然后跟着一起追过去。梁真并没有跑起来,每一步都很小心避免踩到农作物,就这么挥动了多次,他还真的瞎猫碰到死耗子的让一只蜻蜓落网。

梁真怕蜘蛛网黏性不强蜻蜓会挣脱开,就非常迅速地抓住那只蜻蜓的两对翅膀。邵明音也走到他旁边了,梁真手一伸,那只红蜻蜓也落到邵明音的视线里。

邵明音问他,你怎么想到这个办法抓蜻蜓的。

梁真没有犹豫,他说是他爸教他的。他小时候看到一只蜻蜓都会很开心,他爸就想了这个办法。

当童年的回忆重现,梁真突然感受到了某种释怀。他想梁崇伟到底还是爱他的,梁崇伟也曾陪他抓过蜻蜓。

梁真道,你把手掌摊开,我把蜻蜓放你手心里。

邵明音确实将右手手心摊开放在梁真面前了,但他还是劝梁真别松手,蜻蜓肯定会飞走的。

“说不定它也喜欢你呢,”梁真说着将蜻蜓放上去,“像我一样喜欢你,就不舍得飞走了。”

蜻蜓的脚已经都碰到邵明音的掌心了,梁真捏着它翅膀的手也在慢慢松开。不知不觉他们也靠的很近,近到额头贴在一起,视野小的只有那只蜻蜓和掌心的旧伤。

“我要松手了,”像是怕惊吓到那只红蜻蜓,梁真的声音特别小,当他的手指彻底的松开,舒展开翅膀的红蜻蜓还真的没有离开。他们身侧就是落下的红日,夕阳洒落在蜻蜓原本透明的翅膀上折射着粼粼的光。

这整一个过程都被赶过来的犹太看到了,看着梁真怎么抓得蜻蜓,又怎么把蜻蜓放邵明音手上的。他自言自语地感慨了一句梁真还真是个野孩子,然后举起相机,是想乘着夕阳正好,给他们两个拍几张。

而和梁真在一起的邵明音也开始笑,这让原本纹丝不动的手掌有轻微的抖动,蜻蜓也振翅欲要起飞。邵明音一缩拳,下意识地将那只蜻蜓困在空心的手掌间。

他抬头,茫然地看着梁真,像是不知道下一步该干什么,他看着梁真的双眸很难找到焦点。

而梁真,脸上有点脏沾着泥土颜色的梁真握着他的手,轻轻地说,我们让它飞走吧。

就像过去的烦恼忧愁,那些曾以为无法和解的苦闷,我们让它飞走吧。

他们靠得还是那么近,近到当梁真将视线往上挪,他能数清邵明音翕动的睫毛。而当邵明音抬起头,夕阳如同馈赠般的将那双眉目点缀上熠熠的神采,在那双通透又明亮的双眸里,梁真能看到自己的脸庞也染着光。

没有哪一方是先主动的,是哪一方都情不自禁,当两人的唇碰到一起,梁真知道邵明音将那只蜻蜓放掉了。

这也是犹太按下快门后捕捉到的,他不仅亲眼看到两个男人接吻,他还拍下了。

这种视觉冲击是很大的,知道自己拍到这一幕后犹太先是脑子一片空白,紧接着他翻出单反相册里那张刚拍的照片,在没看之前他真的是冲着删除去的。

可当他看到那张照片——他的手指已经按下右下角那个小垃圾箱,是否删除的提示也跳出来了,他看着被提示挡住的照片正中间的两个人和他们身后的晚霞,他犹豫了。

他点了“否”,这使得完整的照片也呈现在相机里。

因为背光,这张照片的曝光度低到看不清他们的衣服颜色和面部表情,只能看出他们的唇碰在一起。

不只是人,飞舞的蜻蜓、远处的香樟小道也是黑的只剩下轮廓,唯有那轮红日、唯有那染着霞光的云彩,在这张照片里的色彩丰富的不可思议。

先是紫,淡淡的粉渐变成紫落在照片边缘的那些云彩上,往内延伸后逐渐浓郁。

然后是黄,是橙。越是靠近那轮落日,云彩本身的白就越少,变成橘,变成红……整张照片完整地记录下晚霞的绚丽,而带来一切不可方物美丽的那轮红日就落在梁真和邵明音中间的空隙里,就在那个吻之下,给两个人的轮廓染上金边。

犹太看着那张照片那个吻,他连呼吸都屏住了,当他一不小心又按到了右下角的垃圾桶,他确认无误后才点了“否”,生怕一个没看清就把这么好的照片删除了。随后他重新举起了相机,镜头对准的是邵明音和梁真。

他们的唇已经分开了,也没有再抵着额头,犹太将曝光度调到一个合适的值,他看清了邵明音在仰着头开怀的笑。梁真抬手想摸邵明音的头发或者是脸,但他手并不干净,于是在握了握拳头后还是背到身后。邵明音也抬手,不过他是用指尖点在梁真鼻子上,很孩子气的将鼻尖按塌,梁真应该是说邵明音幼稚了,但也没躲开,很宠溺地任由邵明音捉弄自己鼻梁……

犹太不知道自己按了多少次快门,也不知道自己拍了多少张。他翻阅给他们拍的照片,看照片里的人和物,色彩和光亮和真实的眼前景重叠……在过去的拍摄里,他一直以为摄影的魅力在于对美好瞬间的定格,可他看着此时此刻的梁真和邵明音,他现在才算知道了——

那被定格的美好是一瞬的。

而从那一瞬中流露出的爱意是永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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