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真拿着手机僵僵的站着,第一反应是自己听错了。邵明音怎么可能打人,永远心平气和对人温柔以待的邵明音,怎么可能打人。
梁真开始往门外走,准确地说是冲,赵姐听出梁真的喘息了,连忙和他说明情况,让他千万别慌。
“梁真你别去市局,他肯定已经在回来路上了。”赵姐在电话那头道,“今天中午我们接到一个举报电话,说是一家KTV里有人聚众吸毒,小邵就和另一个同事去看看了,人没逮到,但小邵闻着房间里那味道不对劲,就准备搜一下。搜到一半KTV老板就过来了,态度也很蛮横。那个同事回来后和我们说那个老板骂的很难听,最后什么都没搜出来,那老板更有底气了,污蔑小邵说他搜得那么认真,是不是自己也想飞又没钱买……小邵一直都没生气没反驳,是听到最后一句才突然动手的,拦都拦不住……”
“然后呢?”梁真问,他这时候已经快出小区门了,也还是在跑。
“然后就一起去市局了。这是下午的事,刚才市局那边的人也和我们说过放人了。你真别担心呀,真的就快回来了……”
梁真和赵姐道了谢,挂电话后就想打车。但这个小区位置偏僻,梁真从一个门口绕到另一个,也没看到一辆出租车。他随后站在那铁门后边,翻出邵明音的电话号码正准备再打一次,他余光里有了车前灯的光。
梁真抬头,见是辆警车后正准备跑过去,却发现车牌号并不是自己熟悉的,而看清握方向盘的那个人是谁,梁真刚迈开的腿也收回来了。
他站在铁门后的阴影里,这使得车上的凌曌和邵明音都没有注意到不远处有个人。车停后他们没直接下车,梁真听不见他们聊了什么,但他能看见两点红光。
他看到邵明音把副驾驶室的车窗摇下了,手肘伫在那儿,再时不时地抬下手腕并将烟灰抖在窗外,梁真看着那小火星随着手指的抖动掉落熄灭,他才知道,原来邵明音也是会抽烟的。
他们可能什么都没聊,因为梁真没看到他们任何的眼神对视,等那根烟抽到一半后邵明音就下车了,关了车门后也没说再见,挥手都没有的就往小区方向走。梁真觉得自己没必要再藏着了,就从阴影里走了出来。邵明音显然是没想梁真会在这儿,那根没抽完的烟被他夹在两指间,扔也不是继续抽也不是。
南方的湿冷在一月的夜晚是很难熬的,但邵明音明明有制服外套,却只是叠着搭在另一只手手臂上并没有穿,梁真走近后就把自己的羽绒服脱下,给邵明音披上后他又往后面看一眼,注意到凌曌一直在看这边,他就朝凌曌挥了挥手。
但邵明音依旧没回头,很冷漠地往前走,直到回家后他也是沉默的一言不发,使得梁真有一肚子问题,也不知道从何问起。
梁真同样也挺惊慌失措的,他真的从没见过邵明音这样,手足无措到连安慰都不知道该从何安慰起。邵明音也知道自己这样不对,就很勉强地冲梁真笑了一下,说他先去洗个澡。
梁真坐在床沿上,听着浴室里的水声。要是在平时,他肯定死皮赖脸地进去和邵明音一起洗了,但今天他也没心情,更多的是焦虑,是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做什么该说什么。
而就在这时候,邵明音进屋后就放在床头充电的手机震动了。梁真本想朝浴室喊一声,但一看来电显示,他犹豫了。他拿着手机,在震动又响起一声后点了“接听”。
电话那头的人先是“喂”了一声,见没有回应,就直接说“你身份证落我车里了”。梁真开口问车还停在原来的地方后凌曌先是沉默,等过了五六秒,他说了声嗯。随后梁真挂了电话,也没和邵明音说一声,就轻手轻脚地开了门离开,等他到了之前来过的门口,凌曌也确实在车里等着他。梁真走过去,走到副驾旁边后他没敲车窗,而是直接开了车门坐了进去。
天冷,车里开了空调,和外面比起来暖烘烘的。凌曌手里确实有张身份证,他递给梁真,但等梁真接过,他并没有松手。
于是梁真松手了。没有用蛮力夺回,他将手放下了,然后静静地看着凌曌。那个眼神一下子就勾起了凌曌说话的欲望,他问梁真,你以前看过邵明音身份证照片吗?
凌曌把那张身份证有一寸照片和地址的那一面朝上,看了好几秒后才递给梁真,梁真接过。这不是他第一次过手邵明音的证件,却是第一次看的那么仔细。那张一寸照和现在的邵明音没什么两样,给人的感觉就是很静很温和。他拍这张照的时候人已经在温州了,穿着警服,肩上是一朵花一道拐。
“本来早就可以回来了的,只要邵明音给那个老板道个歉。毕竟是他先动的手,他总要有个表态。”
凌曌顿了顿,看着梁真,喉结也动了动。凌曌道:“但是邵明音不乐意。”
“然后我单独给他做思想工作,他和我呛,说那个老板说这样的话就活该被打。于情我能理解他的心情,但于理,我还是说你是人民警察,你不能知法犯法使用暴力。你知道他听了这话,怎么和我说的吗?”
梁真摇头。他的目光一直没变,就这么直白而坦诚地看着凌曌,对视久了凌曌就把目光错开了,看向前方后,他问关于三年前,邵明音到底跟梁真说了多少。
“他只说他当了三年卧底,父母也是这段时间离世的。后来退下来后为了安全起见,他就被分配到温州了。”梁真想了想,问凌曌:“邵明音在温州真的安全吗?”
“很安全。”凌曌道,“那次行动配合的很成功,警方和卧底里应外合,是真的把那个贩毒团伙连根拔起没有一个漏网之鱼,主犯也都判了死刑。虽然卧底不止邵明音一个,但他的功劳是最大的,学校还给他发了个优秀毕业生的奖章,”凌曌很戏谑的一笑,“他就读了一年,怎么会稀罕那种奖章。”
但他的笑很快就僵住了,握着方向盘的手也用力。他有很多想说,但又没有个头绪,再开口他甚至有些暴躁。
“你应该看看他以前的照片,只要不是这几年的,他以前……”凌曌说着说着就噎住了,他重新看向梁真,像是想透过那双眼看到另一个人的样子,他的眼睛里一度有丝丝的光亮,但又很快暗下来了。
“你应该看看他以前照片,如果还有的话,”凌曌第三遍的重复,“六七年前我遇到他的时候他不是现在这样的。他那时候十九岁。”
“十九岁,邵明音的十九岁,”凌曌陷入了回忆,“他也会冲动,很倔。军训的时候教官难为他室友,没人帮他说话但邵明音会站出来,最后被罚夜跑到凌晨两点也不会求饶。他这样的性格很多人喜欢,也有很多人看不爽,看不爽的就像校方举报他性取向。他成绩很好,校方就让我们两个写检讨,邵明音不干,他不仅不写,他还当着领导的面,说自己没有错。”
“他真的一点妥协都不会做,他十九岁的时候……”凌曌一笑,是想到那个场景了,“我们都不知道他没写检讨,等我把自己那份念完了,邵明音拿着张纸站在我原来的位置上,他‘念’着那张白纸,他说他可以为很多事做检讨,但不会为了身为同性恋。他说那些话的时候手都不会抖,他一点也不怕。我看着那样的邵明音…十九岁,我觉得我也应该做些什么,我也想像他那样——”
凌曌吸了口气,他说他也想像十九岁的邵明音那样勇敢。
“后来这件事因为邵明音的不配合就闹大了,在只能保一个人的情况下我先提交的卧底申请,但最后还是他去了。可我要是知道会是那样,我就是…就是死那三年里了,我也不会让他去。我能做的只是在他退出来后跟他一起来温州,他已经是一个人了,我希望多少能帮到他。再后来我和他也没了联系。只是很偶然的想起,我眼前还是有他十九岁的样子。那也是我的十九岁,我们第一次见面,他看着我身份牌,说你这名字挺有意思的,日月当空照。十九的邵明音看人也会仰着下巴,很傲,就像……”
“就像你微博上那张身高照,就像今天,我让他道歉,他会把自己制服外套脱了,说让他向这种人说对不起,他这个警察也不当了。他把衣服摔我身上,说他三年前就不想当了。”
“三年前……”梁真开口,才发现自己喉咙特别的干,声音也哑,他问,“三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凌曌先是摇摇头,自言自语的说这些应该由邵明音决定要不要告诉他。但他想到邵明音愿意回石家庄了,他觉得梁真应该、也需要知道。
“有些事情档案里是不能写的,比如三年前,邵明音在听一场审讯的时候突然就拔了旁边同事的枪冲进去了,子弹都已经上膛了,如果不是里面的审讯员把他拦着,他真的会开那一枪。”
“我知道他很恨毒贩,也恨碰毒的人。”梁真道。
“那你知道他为什么、那么恨吗?”
梁真就坐在那儿,没点头也没摇头,当凌曌再次开口,他甚至觉得自己受到了审判。
“他跟你说过,他父母是死在买家劫持校车的事件里吧,那其实是次失误,警方原本是想控制一个买家来配合之后的行动,但没想到过程中出现了偏差,导致那个买家逃到了校车上。”
凌曌嘴角的肌肉抽搐了几下,良久他才说,那个买家的情报就是邵明音给的。
“不仅如此,那场交易还是他去交的货,当时和他一起去交货的就是他后来失控差点开枪的那一个,而当那辆校车被挟持——”
“别说了…”梁真能猜到那后面发生了什么,“那不是他的错。”
“那当然不是他的错,他更不能暴露,牵一发而动全身,他要是暴露了,其他卧底线人怎么办,即将收尾的行动又该怎么办。他要是暴露了,他父母就算被救下了,以后又怎么办。”凌曌说得那么熟练,好像曾开导地对某人说过无数遍。
“他不能暴露,”凌曌道。他看着前方,他来过邵明音住的地方,知道哪个楼层亮着的哪盏灯是邵明音的。
他看着那灯光,他说当时的邵明音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梁真回到房间的时候,邵明音已经洗好澡了。他没躺床上,而是蹲着身在给梁真行李箱里的衣服再叠一遍。见梁真进来了他就说这样叠空间能多出大半,梁真可以再放些别的东西进去。
“秋裤又不带?你这次出去又是大半个月,去哪儿都冷,你还不穿秋裤,不怕二十岁就得类风湿关节炎啊。”邵明音边数落边叠了两条秋裤进去,再塞了一件大衣后他把行李箱关上了,竖起来之后他坐到了地板上,双手一推将行李箱推到梁真那边。
梁真抓住行李箱的手柄了,将那箱子推到一旁后他看到了紧挨的那张折叠行军床,他已经很久没摊开这张床了,但此刻看着那有些落灰的铁板,他愣是等到邵明音叫他名字了才回过神。
梁真走过去了。这个房间那么小,他没走两步就到邵明音面前了。没让坐着的人仰望多久,梁真就也坐下,驼着背伸着脖子,尽量地和邵明音平视。
“怎么了?”邵明音笑了一下,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他捏着梁真脸颊扯出了一个弧度。
“大明星你明天总不能这幅嘴脸去杭州吧,”邵明音道,“你笑一个啊。”
梁真确实笑了,很勉强地抿了抿嘴。当他将邵明音的手握住,放到自己腿上又摊开,他再抬头,眼角是红的。
“怎么了…”邵明音知道梁真接了凌曌的电话,他问梁真,“凌曌都和你说什么了?”
“他和我说,他也在这儿睡过,”梁真指了指身后,“那张折叠床就是他买的。完了,梁真的醋厂又炸了。”
他说着玩笑话,但一点也没起到搞笑的作用。当手指颤抖着摸上那些旧伤,梁真的眼泪还是掉在那上面了。
那滴眼泪太烫手了,邵明音整个人都是一抖,一瞬间他又记起了那种疼。他看到自己混在人群里,亲眼目睹那个买家窜上了校车,他和同伙转身离开时他听到自己母亲的声音,但他连丝毫的犹豫都不能表现出来。
而每当邵明音回忆起那一天,他总觉得父亲是看到自己了的。当连轴转的工作都无法抹杀掉那段回忆,当心理咨询也无法解开这个心结,邵明音的失眠越来越严重。他会控制不住的用利器在自己的手心上划,企图用疼痛来减缓对父母的负罪感和无能为力,如果不是凌曌发现的早并且守了他一整个星期,那些伤可能会更往下落在其他更致命的地方。
而那个星期过后邵明音整个人都安静了,不会再像以前那么锋芒毕露,因为他已经为此付出了太多代价。他变得温柔也不吝啬笑容,但他自己心知肚明。
他知道自己一直被困在那一天里,在他父母生命的最后一天里他们的儿子也在现场,不仅无动于衷,还是帮凶。
他一直被困在那一天里,直到遇到了梁真。这个大男孩进入了他的生活,改变了一成不变的节奏,不管是和过去和解还是面对未来,他都是因为梁真的到来才慢慢鼓起勇气的。
而现在,这个大男孩捧着他的右手贴着自己脸颊,说如果他不想去,他石家庄一演完就马上回来。
“票都买了,好不容易请的假,”既然梁真知道了,邵明音也表现的释然,“再说了,我也想看你在石家庄演。”
“别掉眼泪了,”邵明音在他脸上擦了擦,“你的妈妈粉要是知道你现在这么哭,肯定会心疼的。”
“那你呢?”梁真问,“你呢?”
“我啊,”邵明音的手还是贴着梁真脸颊,他摸了摸,他说他当然也心疼。
梁真听了眼泪马上就止住了,脸也憋得有点红,但呼吸一屏住鼻涕就会往下掉,梁真吸了吸,再慢慢呼气,左边鼻孔里就吹出了个泡泡。
梁真视线模糊,没怎么看清,邵明音就帮他戳破,意识到自己出了洋相后梁真没忍住的笑了一下,可又觉得现在的气氛不太适合笑,他又马上收住了。
“别憋着笑啊,”邵明音道,“大明星要开开心心地笑,开开心心去开巡演。”
“可是……”
“没有可是。”邵明音说着,手也放下了。他的手指揉着掌心,他看着眼前的梁真,他说只要梁真笑了——
“只要梁真笑了,邵明音就不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