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见费娜满脸愧疚而又无辜的用口型对我说“I’m sorry.”
然而话已出口,覆水难收,我根本不怪她这么顺嘴一说,因为这是事实,我们俩早就生米煮成熟饭了,再怎么打马虎眼都早晚要给人知道。
我叹了口气。
再过两年——兴许用不了两年吧,迟早也要面对夏皆的。纸包不住火。
那时候我也能这么轻松坦然毫无压力的告诉她吗?
“何故。”
我转身面向眉眼惶惑的何故,投降似的举起双手。“是我男朋友。”
“……谁?”
“宫隽夜。”
这顿饭注定会吃得很艰难。
下楼的时候我接到他的电话,天黑不久,透过走廊的窗户可以看到临街热闹的夜市,灯火通明。
他说,忙完了?
我说嗯,正准备一块儿去吃饭。
费娜跟何故都停下来等我,一没人说话,楼梯间的声控灯就灭了,费娜背靠在窗玻璃上点了支烟,清甜的梅子味,她拨亮打火机的光芒也映着何故的脸,我看见他笑了笑。
可能是光线吝啬的缘故,我觉得那个笑容有点发涩的失望。
“让他过来吧。”
我看了他一眼,对着话筒说,你也来吧,就咱们四个。
我们三个在楼下的路口等宫隽夜,费娜叼着烟刻意站在我跟何故中间,她觉得对不起我,不愿引发矛盾,害怕我们俩打起来似的。其实女人比男人多虑,我们之间也不兴赌气那一套,我跟何故学唱歌的时候,再蠢再犟再没出息都没见他发过脾气。
宫隽夜从地下停车场出口的缓坡走上来,穿过夜色来到我身旁,颇自然地扶着我的肩膀和他两人打招呼。
何故没有丁点儿不自在的样子,和平时没两样,该开玩笑照开,宫隽夜还拍拍他肚子说何老板瘦了啊,将来不能叫胖子了。俩人隔着大排档铺着塑料布的油腻桌子打嘴仗,时不时手臂搭着我的圈椅凑过来,指着我手里的菜单问我点了什么。与讲究外表有巨大反差的是,他是个完全不挑剔的人,和他一起生活的日子我就了解到,他不论在米其林三星还是在烟熏火燎的黑心馆子都能吃得很坦荡,可能也是心大。
这个心大的主儿在何故举起酒杯的时候仍然淡定如初。
“俩人在一块儿都没告诉过我们啊,忒不够意思了。”
我手里的筷子一个没握紧险些掉到地上,宫隽夜轻轻地裹住我的手,我有点不敢抬头,余光看见他拿了一瓶喜力用瓶口跟何胖子碰一下,嘴角微笑,“不秀恩爱是为了大家好。”
“给你能的,”何故喝完那一纸杯也换成了瓶子,手伸过来给我的杯子填满,剩下的半瓶一饮而尽,“好好对我们小息,啊,一圈儿人都眼看着长大的,都疼。”
“我不也看着他长大的么。”
我喝了那杯酒,把攥紧的手掌松开了些许,好让他的手指嵌进来,仿佛溺水的人忽然浮上水面,呼吸平宁了下来。
酒过三巡,我感到膀胱有了负担,站起来去饭馆楼上的洗手间,何故随我一起,俩人在二楼的洗手的地方站了会儿,面朝着一扇凉风习习的窗户。对面是一栋有了些年份的百货大楼,我十几岁的时候它就开在这儿,而周边的商业区发展的太快,如今它已经不似当年那么生意兴隆,几个柜台冷清维生,门口挂了两条寂寞的彩灯。
我没主动去挑起话题,何故也没放声,片刻给我递了支烟,他最常抽的那个牌子。我迟疑了一秒,低头衔起过滤嘴,他换了只手给我点上,我说谢谢。
“记得我第一次给你烟的时候,你没接,你说你不抽。”
他给自己点上烟,说话间停顿了一瞬,“一转眼五六年了,咱们都变了。”
我半天才吸了一口,还隐隐约约听见楼下费娜和宫隽夜聊天的声音,好像在划拳。
我说,是。
“我不反对你喜欢男的。该祝福还得祝福。”他吐了个烟圈,“我是谁?是师父,是朋友,我也没有阻挠你的立场。”
“这事儿你妈知道吗。”
我把烟灰掸进水池子里,放水冲了。“没,没敢告诉她。”
“现在还没到要惊动她的地步,”我笑着摇头,“迄今为止都还只是我一个人的事儿。但是你放心,我不会为这个跟她对抗,我不能不孝顺,我尽力找个温和的方式说服她。”
“跟谁谈恋爱确实是你一个人的事儿,话是没错,谁有权利干涉二人世界呢。”
“可是你想过你妈在想什么吗。”
“儿子喜欢男人,不能跟女的结婚不能有子嗣,这就罢了,咱不能委屈自家孩子跟不爱的人过一生,这太残忍。但儿子找了个什么样的男人呢?毕竟和女的不一样,那人欺负他怎么办,落人口舌怎么办?万一人家把咱甩了,还能找姑娘家的结婚吗?还是找下一个男人?这辈子就这样了吗?”
我没说话。
“是,我敢说她为了你什么苦都愿意吃,她是你妈,她把你拉扯这么大吃的苦还少吗。”他继续说,“那你就能眼睁睁看着她为了成全你的幸福被人议论被人戳脊梁骨?咱们管不住别人的嘴,阻止不了整个社会的舆论,街坊四邻逢人就问,哎,你儿子是同性恋啊?”
“我不是怪你自私。”
“只是跟她相比,你永远都是不懂事儿的孩子。”
可惜这一次,他再也不能教我了。
我们回到饭桌上,东西都吃得差不多了,桌子下面歪七倒八的堆了十来个酒瓶,费娜喝得有点儿上脸,脸颊上两片红晕笑得山花烂漫,拍打着宫隽夜的胸口说,“不介意我把你们家宝宝借来唱歌吧?今年还有两三首呢!不介意吧?哈哈哈哈哈你介意我也不care。”
宫隽夜:“……”
我抿了抿嘴唇,说,费娜姐,我刚想起今晚必须得回去,所以也不麻烦你陪练了,明天上午再联系吧。
费娜善解人意地点点头,看了看我和宫隽夜,摆手,“行,没事儿的。”
等宫隽夜去停车场取车,我才对他们俩说,首先谢谢何老师和费娜姐,一直以来多亏你们包容。
“这孩子……应该的……都是朋友。”他俩看我猛一鞠躬都慌了,“那,你待会儿回哪啊。”
我说,回家。
有点儿想夏皆了。